第76節
遲疑著不大好出口,伙計問道:“先生怎么了?” 阿弦搖頭道:“沒什么?!?/br> 阿弦離開吉安酒館,沿路往家里去,原來她聽伙計說“對賬”,心里好奇,畢竟英俊眼睛看不見,卻不知是個如何對賬法兒,可想是一回事,問出口則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才不要在外人跟前透露出半點兒質疑英俊的意思。 正行走間,忽然聽到有孩子的聲音,念道:“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br> 像是十幾個聲音合在一起,偏偏十分整齊,童言稚語,清脆生嫩,令人聽來精神一振。 阿弦循聲前往,卻見在前方的正在整修的“善堂”旁邊兒,果然是十三四個孩童,手拉手地圍在一起,一邊兒轉圈一邊兒齊齊大聲念誦。 忽然一個孩子跑了出來,叫道:“十八哥哥!”這孩子竟是安善,因為整理了頭發,換了衣裳,又養了這段日子,清秀可愛,早半點看不出曾是那個蓬頭垢面的小乞兒了。 阿弦掃了一眼,這才認出原來在場的另還有幾個原本是乞兒的孩子。 眾孩童看安善去了,也都跟著圍攏過來,道:“十八哥哥,近來少見你來?!?/br> 阿弦自從進了府衙,雜事頗多,這幾日又專心查看豳州的人口檔冊,無法脫身。 聞言便挨個摸了摸頭,笑道:“你們可還好?方才念的那是什么?” 安善第一個回答:“那叫《滕王閣序》!” 阿弦卻也聽過《滕王閣序》的大名,越發詫異:“你們打哪里學會了來的?” 安善道:“是英俊叔叔教我們的!” 阿弦原本還只是單純的好奇,猛然聽了這句,微微斂笑:“是英俊叔……教的?” 安善點頭,道:“英俊叔叔說這是世上最好的一篇文章,他每日教我們兩句,已經教了八天了,他讓我們都背誦熟悉,還會給我們糖果吃?!?/br> 阿弦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何言語,安善道:“十八哥哥,我們背的好不好?” 阿弦才笑笑:“好,好的很,你們……好生去背吧?!?/br> 眾孩童聽了,便仍又圍做一團,這一次,卻是從起始開始背誦,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阿弦立在旁邊,聽孩童們聲音響亮,語調整齊,竟似是個很訓練有素的樣兒。 雖然她并非十分懂這詩句中的意思,可聽著那樣稚嫩明快地聲聲朗誦,卻仍不禁動容。 正暗懷喜悅看時,眼前卻忽地又灰蒙蒙一片飄過,宛若蚊蠅乍起。 阿弦怔了怔,定睛再看,卻見在前方右手邊,飛舞竄動的,并不是什么蚊蟲之類,而正是先前在府庫內,從滄城人口檔冊里飛出的那些墨漬。 阿弦一愣,卻見那些墨漬扭動著,如同活的一般,飄飄搖搖,穿過人群,往前而去。 孩童們仍舊懵懂而歡喜地大聲唱念:“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腳底下橫著許多磚石,長木等,磕磕絆絆,不好落腳。 念唱之聲漸漸小了,阿弦盯著那墨漬往前,卻見墨漬搖搖晃晃,竟鉆進一間新修的房舍。 這屋舍是新起的,房門都未曾按好,木匠還在加緊做,阿弦正要走進去,旁邊有人道:“這不是十八子么?” 阿弦回頭,卻見是個認得的工匠,正笑道:“多日不見你了,今日這樣有空來?莫不是刺史大人交代,讓你來看看工程進度的?” 阿弦掃了一眼屋內,卻見里頭也有六七個工匠在忙碌,抹墻的抹墻,搬磚的搬磚,阿弦便順勢道:“是,刺史大人讓我來看一眼,想不到竟挺快?!?/br> 說話間又掃了一眼里頭,除了那幾個工匠外,并不見飛舞的墨漬蹤跡。 那工匠見她打量,自不解其意,拉著問道:“聽說先前因為工程用銀等,刺史大人很不高興?可有此事?” 阿弦道:“我只聽聞好像商議過,具體不知如何?!?/br> 工匠面露難色:“十八子,你也不是外人,我索性跟你說,刺史大人要修這善堂,自是大好事,大家伙兒也樂意來干這活兒,可你也知道如今是什么年景,若是工錢不當,我們實在為難的很?!?/br> 阿弦道:“工錢發不了么?” 工匠道:“發還是能發,只是減少了,工頭說買房料的錢不大夠,所以暫時挪借,以后會補發,可是已經一連幾日了。他們說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我們也不敢問?!?/br> 阿弦聽出他話中之意,道:“你放心,我回頭抽空會同大人說明此事,看他的意下就是了?!?/br> 工匠大喜,千恩萬謝。 阿弦同他說罷,便假意要看看里頭的工度,走進來仔細地又轉了一圈兒,卻并沒發現什么異樣。 懷著疑慮,阿弦奔回家中,推門之時,卻發現院門是從內上了門閂了。 阿弦本還擔心英俊去了別處,這樣一來,必然是在家中了,大概是怕閑人sao擾,故而閂了門。阿弦拍了拍門,叫道:“阿叔?” 連叫了兩聲,里頭才傳來英俊的回答:“稍等……”雖然聽起來仍一如往常,但阿弦卻莫名覺著英俊聲音略有些著慌。 她不由疑惑起來:“阿叔,怎么啦?”一問之下,耳畔聽到“喀拉”一聲響動,像是什么被撞倒了。 阿弦大驚,心想英俊看不見,這聲氣兒又很不對,莫非著急來給她開門,不留神絆倒了? 她心中轉念,當下也來不及叫英俊,往旁邊退后一步,抬頭看看院墻,雙手垂在腰間,提一口氣,便縱身躍起! 這一跳便有半墻之高了,阿弦十分利落,雙手在墻頭上一扒,借著這份力道,身子猶如猿猴蕩秋千似的蕩到了墻頭上。 她不做半分停留,從墻頭騰身躍落,道:“阿叔別忙,我進來了?!?/br> 說話間,人已經到了屋門口,卻聽英俊低低說了句什么,似乎是:“別……”之類,倉皇里未曾聽清。 阿弦將門扇推開,赫然呆立。 在她眼前,一盆水灑了半地,英俊披著一件濕淋淋地長衫,大概是倉促之故,衣衫不整,露出濕漉漉的脖頸。 鬢角跟臉也都是濕的,他正扶著桌子站定,神色有些異樣:“你如何進來的?!?/br> 阿弦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我翻墻……”忙一搖頭,急急跑到跟前兒,扶著他的手臂:“是不是摔著哪里了?” 英俊垂著眼睫,有一顆晶瑩的水珠自他的眉端滑落,看起來就好似一滴汗珠一樣。 阿弦不顧其他,忙從頭到腳先看了一遍,見他里頭披著同素白的麻布里衣,素色上被水洇的透出一圈圈的略深色。褲腳也濕了大半。 因英俊不發一語,她便催道:“倒是說話呀?” 英俊方道:“我無礙?!贝丝搪曇粢呀浕謴驼?。 阿弦松了口氣,見是這般情形,卻也明白過來:“阿叔是要洗澡么?怎么一個人,倒是得我或者伯伯在家的時候,多少有個照應,這樣何等不便!” 聽著責備,英俊默然無語。 阿弦道:“是洗的如何了?我再給你打些水來?!?/br> 英俊忙道:“不必,已經洗好了?!?/br> 阿弦認真看他,問道:“當真的?洗澡洗一半兒可難受的緊?!?/br> 那皎白的臉上忽然透出一抹極淡的緋色,他轉過頭去:“好了!” 阿弦這才扶著英俊暫且入內坐了,自個兒出來收拾東西,將地擦干,又把盆端出去,將里頭的巾子洗好了晾在竹竿上。 她快手快腳料理妥當,重回到屋里的時候,卻見英俊已經整好了衣衫,又恢復了先前那副衣冠楚楚整齊端莊的模樣。 阿弦卻敏銳地發現他肩頭的系帶居然拉成了一個死扣,阿弦捂著嘴笑笑,卻也不說破。 英俊卻仿佛聽出異常:“怎么?” 阿弦咳嗽了聲:“沒什么?!笨粗C然的臉色,到底忍不住。 阿弦走上前來,抬高了雙手,重給他將那個扣子解開,又慢慢地打了個活結:“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阿叔的眼睛不好,何況都是自家人,當然要相幫啦?!?/br> 英俊聽到她窸窸窣窣打結的聲音,越發啞口無言。 阿弦因看他匆忙換上衣衫,料想身上的水并未擦干,便扶著他來到外間兒,仍是坐在竹椅上,回身入內調了兩杯蜂蜜水端了出來。 吃了兩口水,阿弦便說起在善堂處看見小孩子們背誦《滕王閣序》之事,道:“安善說是阿叔教他們的?” 英俊頓了頓,才答道:“那些小孩子,最小的不過三四歲,最大的已經……將是你這個年紀了,有一次我打那里經過,聽他們圍在一起念誦歌謠,便覺著這是個好法子?!?/br> 阿弦道:“怎么選的是《滕王閣序》?” 英俊沉默片刻,道:“我最先想起來的,便是這個,就好似極熟絡于胸,不必多思已經沖口而出?!?/br> 阿弦吃驚,遲疑問道:“這樣熟絡,會不會就是阿叔所寫?”話一出口,猛地又捂住嘴。 雖遼東地處偏遠,但老朱頭是個精細靈通的人,常年在食攤上,東西南北的消息都聽得入耳。 先前《滕王閣序》才出的那年,阿弦才十歲,只聽人說城內的那些文人墨客們都有些瘋魔,鎮日便談論此詩,出口就是“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又或者“北海雖賒,扶搖可接”等。 阿弦耳聞目睹,知道有位極有名的才子,名喚王勃,寫這一首的時候才十四歲,由此聲名鵲起,同當時的名士盧照鄰,駱賓王,楊炯三人并稱為“王楊盧駱”,后來又因才名斐然,選入沛王李賢王府,擔當王府侍讀一職。 如今她這般說,豈非就是說英俊是“王勃”?那又怎會是她的親戚。 英俊卻似一無所知,只是笑道:“你也很該跟安善他們一塊兒學學才好,這文的作者大名鼎鼎,你竟也不知道?我是絕寫不出這樣的絕世名篇的?!?/br> 阿弦聽他的意思,是以為她不知道《滕王閣序》的作者是誰,才暗中撫了撫胸口。 英俊又道:“不過……怪的很,一提起來,心中無端有種極熟悉之感?;蛟S,我大概認得這作詩的大家也未可知?!弊詈笠痪浠腥魬蜓?,說完之后便仰頭笑了出聲。 這一笑甚是爽快清朗,同他素日的清和沉穩不同,笑容這般明麗照人。 阿弦一時看呆,怔了半晌,才總算想起了本該跟他提的那件事。 將在府衙府庫中所見異狀同英俊說罷后,英俊皺眉道:“你說……你說我殺了一個馬賊?” 阿弦眼前頓時又出現那顆幾乎“飛天”的馬賊的頭,道:“是……”而且手法還極為干脆利落,毫不容情。 英俊扶了扶額:“我只記得我奔逃了很長一段時候,怎么不記得我曾經……殺過人?”他舉手,徒勞地放在眼前,卻并看不見。 阿弦恐他難過,安撫道:“阿叔不要在意,這些馬賊作惡多端,殺人如麻,我所看過的滄城的失蹤人口里,至少有十數人就跟著叫‘蒲瀛’的一般,都是死在他們手中?!?/br> 她心里原本有個可怕的猜想:英俊會不會就是落在這些馬賊的手中,所以才被折磨? 可此刻面對面,阿弦又不敢問了。 半晌,英俊忽說:“這些馬賊如此猖狂……怎么近來并未聽說有什么動靜?” 阿弦道:“多半是因為滅了高麗,蘇老將軍可以放手料理他們了,所以他們才暫時不敢露面?!?/br> 英俊又想了會兒,道:“阿弦,這件事你跟袁大人說了么?” 阿弦道:“還沒有?!?/br> 馬賊傷人由來已久,早已經成為無法根除的痼疾,莫說是本地之人被害,來往客商不知有多少死在他們刀下……連名字也都不會留下一個。先前邊陲幾縣有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是在荒郊中無故失蹤的人,除了體力不支及自己遭了意外的,其他多半是給馬賊所害。 也曾有縣令欲剿除這本地頑疾,然而縣衙的兵丁絕非對方敵手,出城追剿更是難上加難,若要認真剿除,除非請軍方相助,怎奈當時豳州大營正配合前頭薛大將軍征討高麗,無暇他顧。 以前滄城就有一任縣令,立志要根除這些賊人,誰知派去追擊的公差一一被反殺,鬧到最后,馬賊竟攻入城內,燒殺搶掠,縣令也因此身亡,若非蘇柄臨派人急救,滿城百姓幾乎遭殃。 自此后,便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州縣敢主動招惹馬賊了。 所以就算阿弦瞧見這許多被馬賊所害之人,卻也并未特意向袁恕己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