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后來,看到來查案的阿弦的時候,他忽然又羞憤起來,生恐自己的遭遇被世人知道,所以對阿弦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抵觸感,還試圖阻止。 按著岳青手背之時,鬼魂心中所念念不忘的,阿弦也看的清清楚楚。 定了定神,阿弦道:“你當然想不明白,其實我也想不明白?!?/br> 岳青不解。 阿弦同他對視片刻,忽問:“招縣的那件事你可知道了?” 岳青道:“我聽他們說起過?!?/br> “他們”,自然不會是人類了。 岳青猶豫了一下:“他們說,那老夫人如今正在底下受苦?!?/br> 阿弦點頭:“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有的人就算看見一只貓狗挨餓受凍,都會忍不住伸出援手,當然很難想象世間怎么會有這樣心腸歹毒的人。嚴氏跟岳冧的所作所為你不懂,其實也不需要去懂,因為你跟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他們雖然看著像是人,實則陰暗歹毒,喪失人性,早就不能稱之為人?!?/br> 岳青苦笑:“或許,但是,我曾那么喜歡、敬重……” 阿弦道:“你并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惡的也是他們?!?/br> 岳青忽然欲哭:“十八子……我、我氣不過,她竟不覺著自己有絲毫錯……” 阿弦道:“他們會付出代價,活著的時候,是袁大人這樣的人去懲罰他們,死了之后,就會像是歐老夫人那樣……而你不必理會,你會有自己的路,跟他們全然不一樣的路?!?/br> 岳青是鬼,鬼本沒有淚,但是他的眼中卻有些亮閃閃地。 許久,岳青緩緩地吁了口氣,他摸摸頭道:“我覺著好生輕快,我的頭終于不疼了?!彼酒鹕韥?,顯得十分驚喜。 阿弦知道他心結已去,卻也是時候該去他的路了。 阿弦輕聲道:“希望你下輩子不會再遇見那些惡人,也望你的真心會有所歸?!?/br> 岳青點頭:“多謝你,十八子,我記住了?!彼蛑⑾乙恍?,越過她往前而行,就像是前方有什么在指引他一樣。 他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慢慢地消失在阿弦眼前。 阿弦回頭凝望,眼睛微紅,唇邊卻有一抹欣慰的笑意。 然后她目光下移,臉上的笑仿佛臘月里的水滴,陡然凝結成冰。 就在正前方的陰影中,赫然站著的,卻是那個曾跟阿弦照面過多次的殘缺不全的惡鬼。 阿弦正是心神放松的時候,猛地受驚,下意識后退一步,便想離開。 可就在這一刻,那鬼魂卻以極快地速度沖了上來,阿弦叫道:“你干什么……” 還未說完,陰風撲面,身上驟然冷卻。 且說袁恕己因這一宗公案眼見將順利完結,頗為得意,又看阿弦一聲不吭就不見了,他本不想理會,低頭看了會兒文書,心里總有些七上八下,便索性放下公文,走出來透一口氣。 正在閑看府衙景致,忽然間兩個差人經過,且走且說道:“這十八子興許是真的有些能為,不然大人如何把他調到身邊兒呢?” 另一個道:“那招縣的事兒鬧得如此駭異,我未曾親眼見到,不知如何,但是方才的情形我卻是看的極清楚,那墻根兒下明明并沒有什么,他卻蹲在那里,對著那邊喃喃說話,竟好似真的有……那什么一樣,咦,怪嚇人的。 袁恕己因站在樹蔭底下,那兩人并未發現,且說且去了,袁恕己見他們走后,心念一動,便往外而去。 待出了府衙大門,果然看見斜對面的墻根下,阿弦對著“虛空”不知說些什么,頃刻她回頭,似乎在目送人離開。 袁恕己本能地想笑,卻又忍住,正心情復雜地凝視,卻見阿弦臉色大變,好像看到什么極可怕的東西,往后退了出去。 袁恕己到底跟她相處的有段日子了,見狀便往前幾步,下了臺階:“小弦子!”拔腿往那邊兒而去。 他的身形極快,瞬間便來至阿弦身旁,卻見她已經站住雙腳,立在原地,竟未動彈。 袁恕己松了口氣:“你方才是怎么了?一驚一乍的,我還以為你是……” 還未說完,袁恕己忽然感覺不對。 他垂眸細看阿弦:“小弦子……” 阿弦不答,只是低著頭,雙手垂在腰間,手指無序亂動,然后,她往前挪出一步。 袁恕己喉頭一動,舉手捉住她的肩頭:“我跟你說話呢……” 阿弦才抬起頭來,袁恕己發現她的目光呆滯,直直地盯著他,這種眼神,就仿佛是在看著一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袁恕己渾身冷徹,他猛地松開手:“你……不是小弦子?!”這一句話脫口而出,他才徹底醒悟,厲聲道:“你是誰?” 阿弦一聲不吭,轉身便走,走路的姿勢也大非平常。 袁恕己一把攥住她的手,她卻反手一掌拍來,出招竟極凌厲。 袁恕己大吃一驚,正要打起精神再上,卻見一匹馬遠遠奔來,正是一名遞送公文的差人,因看見刺史大人在此,便打馬而來,相隔十幾步便翻身下馬,行禮道:“大人,豳州大營的公文……” 袁恕己哪里來得及理會這個:“走開!” 阿弦卻低低道:“豳州大營……”一錯眼的功夫,竟縱身往那來人撲了過去。 袁恕己不知她要如何,忙追了過去,只聽她叫道:“蘇柄臨!” 袁恕己嚇了一跳,阿弦的身法居然極快,越過那公差,奔到馬兒跟前,手握韁繩,一個翻身便跳了上去,繼而抖落韁繩,撥轉馬頭。 這動作一氣呵成,袁恕己亦看呆了。 他瞧過很多次阿弦上馬下馬,卻沒有一次如這樣熟練,那種訓練有素之態,就仿佛……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中之人。 忽然想到那句“蘇柄臨”,袁恕己雖不知到底發生什么,卻也知道大事不妙,跟著往那處追了兩步,畢竟人家騎馬,哪里追的上,忙道:“備馬,快些備馬!” “阿弦”騎馬飛奔過府衙長街,拐了個彎,闖向前方的鬧市大街。 食街上,老朱頭正張好了攤子,忽然聽人說:“那不是十八子么?”老朱頭只當阿弦來了,喜滋滋回頭看時,卻見阿弦騎著一匹馬,風也似地從前方奔來。 因將正午,路上行人也多了起來,但是阿弦竟全然不顧,也沒有任何避讓之意,馬兒狂奔之時,一路上行人躲閃不及,有人驚聲尖叫。 有人道:“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急事不成?” 也有的說道:“十八子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忽然“汪汪”一陣亂叫,是玄影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急急地向著馬兒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老朱頭正在發呆,不知道阿弦是為了何事如此匆忙,猛然聽見路人說“臉色難看”,又聽見玄影躁動不安的叫聲,老朱頭一個激靈,忽然把手中的勺子扔的老遠,一拍大腿道:“糟了糟了!” 食客們嚇得看去,見老朱頭撒腿就跑,有人道:“朱伯伯,你干什么!” 老朱頭也不回答,頭也不回跑的極快,那略顯肥胖的身影在眼前晃了兩晃,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剩下攤子上的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良久,有人道:“這是怎么了,小的發瘋,老的也發了瘋了……” 老朱頭因發現阿弦的異狀,急急忙忙追了上去,才拐過彎,卻恰好又看見袁恕己騎著一匹馬,同樣疾風閃電似的追了出來。 兩人陡然相遇,老朱頭叫道:“袁大人,我們弦子……” 袁恕己馬速不減,道:“我知道,我正是要去追!”說話間,那馬兒已經嗖地往前急奔去了。 老朱頭本能地跟著追出十幾步,卻陡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剎住腳:“不對,這會兒只怕攔不住……是了是了,英??!” 到底是跟阿弦打小兒一塊生活的,老朱頭很了解這種情況意味著什么,但是想到方才那個“阿弦”的氣勢,老朱頭心里打怵。 且幸好有袁恕己跟著追過去,但是到底怎么樣且還不知道呢。幸而在這千難萬難里,老朱頭想到了一個法寶。 他立刻轉身,竟往家中方向狂奔而去,心中想道:“你啊你,阿弦常說你管用,這個要人命的節骨眼兒上,你可一定要真管用才好?!?/br> 老朱頭一番奪命狂奔,以超常的速度跑回家中,猛地推開門,扯著沙啞的嗓子叫道:“英??!快來救命!”踉踉蹌蹌跑進東間,撩起簾子定睛一看,心陡然涼了大半截。 眼前的炕上,空空如也,老朱頭目光慌亂四顧,屋里哪兒有英俊的影子,他忙退回來,一邊兒大叫一邊兒四處找尋,卻都是一無所獲。 心里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其實,從昨兒晚上偶然聽見英俊跟阿弦的對話,以及今早上英俊的舉止,老朱頭已經猜到了那個可能,但是他并沒有將這種可能放在心上。 誰知道這么快,就給了他迎頭一擊!報應似的。 先前他百般喪謗,絞盡腦汁想要“朱英俊”離開,這倒好,他果然離開了,而且是選擇在這樣一個急需要他救命的時候! 袁恕己打馬急追,眼見將到城門處了,他急著大叫:“攔住,別讓他出去!” 然而那些守門的士兵們都認得阿弦,又且知道阿弦已經是府衙的人了,見她飛馬而來,只當有什么緊急差使,哪里敢攔???偏袁恕己離的遠,眾人只聽見刺史大人厲聲大叫,還在豎起耳朵聽叫的什么之時,阿弦已經沖出城門! 袁恕己咬緊牙關,如今什么也不說了,馬蹄聲如同驚雷,也急過城門。 與此同時,聽見“汪汪”亂叫,袁恕己側目一看,卻見是玄影,幾乎跟他一塊兒,雙雙出了城。 這種緊急時刻,袁恕己仍忍不住笑道:“好狗兒,你果然有靈性,知道你主子遭了難了?” 一人一馬一狗飛奔出城,袁恕己騎術高明,同前方阿弦之間距離逐漸縮短,正急急追趕,前方已到了分岔路口,一條是往豳州大營,另一條卻是往臨縣,穿過臨縣便是長安的方向。 “阿弦”自然選擇了豳州大營方向,袁恕己想到那句“蘇柄臨”,不寒而栗,馬蹄踏過地面,泥土四濺。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袁恕己當然是追著“阿弦”而去,可是玄影卻奇異地選擇了往臨縣的那條路。 袁恕己人在馬上,只當那狗兒失心瘋認錯路,連叫了幾聲“喂”,那邊玄影卻報以“汪汪”幾聲,仍是頭也不回地狂奔去了。 袁恕己氣極又笑起來:“好畜生,我才夸你有靈性,你就發了瘋了,你主子明明在這條路上,你是眼瞎了呢還是故意要自個兒逃走?” 袁大人只得感嘆“畜生到底是畜生”,一邊咬牙直追。 很快地,兩匹馬間的距離越來越短,袁恕己喝道:“給我停下!” 那邊兒卻理也不理,置若罔聞。 袁恕己見這樣僵持不是解決之道,何況如何強上前攔住的話,還怕驚了馬,傷了阿弦就不好了。 幸而他是個機變之人,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就在兩匹馬并轡而行之時,袁恕己大喝一聲,整個人自馬背上躍了過來,不顧一切地往旁邊的馬兒身上撲去。 那邊兒的“阿弦”也沒料到他會如此,猝不及防,便給他抱了個正著! 袁恕己將人抱在懷里,忽然突發奇想:他先前兩次邀請阿弦同乘一騎,都遭到拒絕,沒想到卻是在這種特殊情形之下,“如愿以償”。 雖知道如今不是說笑的時候,袁大人心里仍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 可他卻一時大意,忽略了這個“阿弦”的戰斗力。 雖然被困在懷中,阿弦卻陡然提肘,用力往后撞去。 袁恕己畢竟還當是阿弦在懷,哪里提防如此,肋下頓時生疼,幾乎懷疑被撞斷了一根肋骨。 他卻也強悍,硬是不肯撒手,“阿弦”卻兀自拼命掙扎不休。 袁恕己忍疼笑道:“你還想逃到哪里去?老子是死也不會撒手的,聽好了——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趕緊給我滾出去!” 前方漸漸拐彎。 身下的馬兒長嘶一聲,大概是覺著兩人在身上不勝負荷,且這兩人又還在亂鬧,馬兒在拐彎之時,略一趔趄——袁恕己暗念一聲“不好”,本可以穩住身形,奈何懷中的人并不配合,兩人扭打之中,雙雙從馬上落了下來! 將落地的時候,袁恕己還不忘將阿弦死死地困在懷中,盡量用身子護著她,免得在跌落之時,折手折腳,豈非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