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阿弦趁機給他頻頻夾菜,督促他多吃些,英俊因看不見,冷不防間就被她塞到嘴邊,就算是不想吃,也只得勉為其難地吃了下去。 老朱頭對面看著,笑道:“這可是只聞新人笑,不聽舊狗哭,你看玄影在那急得,就沒人給他喂一口?!彼约簥A了一塊兒rou片道:“來來來,你主子忘了你,伯伯疼你?!?/br> 阿弦笑道:“伯伯,你又胡編排些話,再說玄影才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呢?!币矈A了一塊兒rou遞給玄影,又在狗頭上揉了揉,“是不是玄影?” 玄影連吃了兩塊rou,總算心滿意足,趁機在阿弦掌心舔了口,便安靜地趴在桌邊兒。 吃了晚飯,老朱頭去廚下整理,阿弦則打了水,先給英俊抹臉,又讓他洗腳。 半晌各自忙碌完畢,阿弦才把今日所得種種,盡數同老朱頭說了。 老朱頭聽了陳三娘的事,又聽岳家的內情,嘖嘖道:“那岳公子的媳婦,是南城鄭家的,聽說是個讀過書很有些才氣的女孩子,當初兩家定親的時候,都說是天生一對呢,什么花前月下吟詩作賦的,怎么竟然還能背夫偷漢?” 阿弦道:“我也當自己看錯了呢?!?/br> 老朱頭道:“等等,那岳青看見媳婦偷漢子,難道就無動于衷?只怕要沖進去大鬧一場,難道,是捉jian不成反被殺?” 阿弦道:“我也曾這樣想過,但是府衙的仵作曾查驗說身上并無傷痕?!?/br> 老朱頭道:“那這可是稀罕了??墒怯忠幌?,這岳青若真是被jian、夫yin、婦殺死,他應該巴不得你去查明真相,給他討回公道。難道就因為抹不開臉,怕戴綠帽這件事傳的世人都知道才攔著你?這鬼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br> 阿弦道:“我今兒跟袁大人說了,他的意思,是要傳岳青的夫人到堂質問,到時候再問出jian夫,便會水落石出了,只是這件事尚無別的證據,所以袁大人說會斟酌后決斷?!?/br> 老朱頭點了點頭。忽然又笑道:“對了,今兒傍晚你還沒回來的時候,三娘子來了一趟,先前你見的那些東西,都是她送來的,說是孝敬我、還有給你英俊叔補身子用的?!?/br> 阿弦早猜到此事了,便聳了聳鼻頭。老朱頭看她翻白眼,便道:“你當真不樂意英俊去她的酒館兒?” 阿弦不容分說:“英俊叔不能去?!?/br> 老朱頭問道:“有錢賺為什么不能去?” 阿弦猶豫了會兒,終于道:“三娘子不是個好東西!哼?!?/br> 老朱頭道:“又怎么了?她又給你氣受了?” 阿弦欲言又止,從懷中掏出那份文書,舉起來遮住臉:“我要看正經公文了,不要跟我說話?!?/br> 老朱頭噗地笑了聲:“白天看不夠?晚上還熬眼睛,留神熬成烏眼雞!” 阿弦雖然對著那卷“偷”卷回來的檔冊,心思卻飄得極遠。 這件事阿弦對任何人都沒有提過,不管是先前陳基,還是老朱頭。 陳基之前在桐縣,因在縣衙當差,人又爽朗豪氣,很講義氣,所以人人喜歡,不僅是縣衙里的弟兄,外頭的人也都贊譽有加。 也有許多正當妙齡的女子,心里暗自有他。而陳基卻跟青樓的連翹關系密切,時常過去“光顧”。 阿弦瞧在眼里,曾也含混勸了幾句,又不敢深勸,每當她叫陳基不要留戀青樓,陳基都會笑說:“你還小,不懂這其中的滋味,以后就知道了?!?/br> 阿弦雖然不懂,仍被他兩句話臊的臉上發熱。 但是這倒也罷了,最讓阿弦無法容忍且驚心的,是另一件事。 因阿弦有那種天生之能,常常會無意窺知別人的私密之事。 對于陳基,便是如此。 且看的是阿弦最不樂見的情形。 那一次,因知道陳基又幫三娘子行事,阿弦便抱怨了兩句,陳基笑按著她的頭道:“她是我嬸子,能幫手則幫一把,又不是真的做喪天良的事,這點兒你放心,哥哥有數?!?/br> 當時阿弦身上發抖,再無言語。陳基只當她是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卻不知就在他的手按著阿弦的時候,阿弦眼前所見。 ——陳三娘子的酒館。 三娘子一身紫裙,酥胸微露,親自把盞給陳基倒酒,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兩只眼頻頻瞟陳基,胳膊肘有意無意撞在他的肩頭。 然后不知怎么,三娘子便挨在他身邊兒坐了,那副狎昵曖昧情態,不像是嬸子對待侄兒的。 這件事阿弦從未對陳基透露過,只怕陳基也不愿阿弦知道此事。 所以阿弦只裝作一無所知。 老朱頭又縫了會兒衣裳,道:“時候不早,有什么要緊東西,明兒再看也是一樣的?!倍诹藥拙?,入內自睡了。 阿弦將凳子拼起來,靠桌子坐了,仍看那卷檔冊。 略翻了兩頁,忽然聽見里頭英俊咳了兩聲。阿弦忙將卷冊放下,舉著燈跑進里間兒:“阿叔?” 將油燈放在桌上,阿弦扶著英俊,讓他靠墻坐了。 英俊道:“你在看什么,我聽見翻書的聲響?!?/br> 阿弦道:“是府衙的公文?!?/br> 英俊問道:“公文可以帶回來么?是什么公文?” 阿弦道:“是我偷偷拿回來的,是……是縣內的人口檔冊?!?/br> 英俊沉默了會兒,阿弦忽然后悔,生怕他會猜到自己查看這些的用意,便道:“是不打緊的東西,我隨便亂翻的?!?/br> 英俊道:“那你……翻到什么了么?” “咕咚”一聲,是阿弦咽了口水:“我……” 她深吸一口氣,低低道:“我看到有好些人死于非命的場景?!?/br> 如果不是為了查明英俊的來歷,阿弦不會執意要看那些失蹤人員的檔冊,既然名為失蹤,其中大多數人自然是已經殞命,且多半都不是正常死亡。 對于世人而言,所有的僅僅只是薄紙上的一個用墨色所寫的名字,但對阿弦來說,那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的人生跟末路。 阿弦并未將自己用了多大勇氣才打開卷冊的內情說出來。 但是英俊道:“很難看是么?” 阿弦一怔,默默地點了點頭,繼而醒悟他看不見,便道:“是?!?/br> 英俊道:“難看的話,就不要看了?!?/br> 阿弦懵懂之時,忽然手上一暖,卻是他不知何時探手過來,掌心覆在她的手上。 就仿佛幽暗的燈光也在此即亮了亮,原本有些頹喪的心情一掃,如同陰云遇到陽光。 阿弦道:“阿叔……” “嗯?” 阿弦道:“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來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答應我……” “答應你什么?” “答應我……如果心里難過,就告訴我?!?/br> 壓在她手上的手掌明顯地抖了一下。 最后是英俊略帶一絲笑意的聲音,道:“傻孩子?!?/br> 這夜入睡前,阿弦躺在長凳上,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當時陳三娘給陳基倒了酒,笑瞇瞇地望著他,陳基雖然帶笑,但眼神卻很冷靜。 他來者不拒,連喝了兩杯。 陳三娘正喜歡地要再給他斟滿,陳基按住酒壺,自己取過來倒了,方道:“都是自家親戚,嬸子的話就是叔叔的話,您有什么吩咐,我當然全力而為,若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不會理會的?!?/br> 陳三娘笑容一僵。 陳基一飲而盡,將杯子放下,站起身來:“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連翹等的急了要罵人的?!?/br> 雖然陳基“坐懷不亂”,但這件事仍是如一根刺似的戳在阿弦心里。 先前忽然醒悟陳三娘在打英俊的主意,阿弦如何能容忍? 入睡前,阿弦模模糊糊想:絕不能讓那狐貍糟踐了英俊叔。 這日因是招縣公開行刑之日,需要刺史坐鎮,一大早兒袁恕己便啟程趕往招縣。 因此事十分罕異,這兩日里早就傳遍了豳州大大小小地城縣,簡直比先前處決秦學士王員外那一件還要轟動。 有人大罵新刺史如此折辱老人有違天道,也有人說如此蛇蝎心腸者就該落得如此下場,還有的人懷疑此事真假。 故而還不到行刑之日,許許多多的人便如潮水似的涌入招縣,其中不乏一些各州縣地方耆老,因聽聞歐老夫人已經八十有余,深深質疑刺史不顧律法一意孤行的決定,暗中聯名意欲抗議。 至于招縣本地那些人,因先前強出頭被袁恕己懲罰,打了一頓又罰了銀子,便病倒了幾個,其他的領教了新刺史的厲害,哪里還敢碰老虎屁股,任憑其他人攛掇,絕不敢再出頭。 袁恕己帶人進城之時,原本人口稀少的招縣,大街小巷都塞滿了人,士兵在前開道,刺史一行才從狹窄的人群中來至臨時的刑場。 刺史坐于案后,宣帶人犯上來,頓時便將歐家兩名婦人帶上,歐老夫人一身囚服,早已不負當初那慈眉假笑的模樣,大概知道死到臨頭,目光四處逡巡,越過袁恕己,最后落在了他下手的阿弦身上。 底下歐榮身著孝服大哭,歐添等歐家子孫也跪在地上,歐老夫人瞥了眼小郎,終于咯咯笑道:“我好歹也給歐家保存了一條血脈,就算死了也無愧歐家的列祖列宗了?!?/br> 歐榮等哭聲更高,人群中一名老者叫道:“如此行刑,有違本朝律法,亦違背天道,刺史大人怎可如此殘暴,如今還請刀下留人!”其他幾人被煽動之下,也都齊叫“刀下留人”。 袁恕己也不理會,只對主簿道:“把那些亂叫之人的名字記下來?!?/br> 現場一片鼓噪,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帶領下,更多的人躁動起來,邊沿的軍士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場面。 歐老夫人瞧在眼中,復回頭看向阿弦,冷笑道:“看見了么?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是為了家族著想!” 袁恕己一皺眉,剛要開口喝令,卻見阿弦腳下一動,竟是往歐老夫人跟前走去。 有人看見這異狀,慢慢地停止聒噪,都盯著場中兩人。 阿弦一步步走到歐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昂起頭,道:“那些賤婢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何況就算是殺了我又怎么樣?這樣做的不止我一個!” 阿弦靜靜地看著她干涸的雙眼:“我知道?!?/br> 歐老夫人疑惑:“你知道?” 阿弦的目光越過歐老夫人,看向她的腳下:“那里有一道門,我看見了,你小的時候也被人折磨過,折磨你的是你的祖母對么?你知道她現在在哪里?是寒冰地獄。她的四肢被穿在冰刺上,就像是當初她拿針扎你燙你一樣,一天一天,她都在哀嚎,后悔當初對你做過的事?!?/br> 臉上原先的冷硬消失,歐老夫人的雙眼中露出驚駭之色,她低頭看看腳下,渾身開始戰栗。 阿弦卻仍看著地面:“我還看見,那些被你折磨殺死的女孩子,他們站在那里等你,她們很高興,因為她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br> 歐老夫人倒退:“不……不!你騙我……” 目光從那處移開,阿弦重看向面前的老婦人:“你先前念佛,不過是想借佛蔭擋災,卻想不到佛經上說的是真的吧?” “不!”歐老夫人厲聲尖叫,她轉身想逃,但不知為何,雙足如死死釘在地上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劊子手舉著刀站在后方,跟在場所有人一樣驚疑地看著這幕,——現場并沒有人攔著這老婦人,她卻好像被人把住腿一樣,在地上拼命掙扎,卻是紋絲也不能掙脫。 “放開我!”歐老夫人拍打著自己的雙腿,厲聲慘叫,“放開我!我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