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淺淺的月影下,沙地忽然動了動,有一只小東西爬了出來。它大概是嗅到了味道,“沙沙”地爬過地面,向著這人而來。 這是一只遍體烏黑的蝎子,是沙漠中最常見的小小殺手,帶毒刺的尾巴卷起,像是不起眼的致命武器。 它爬到這人身邊兒,沿著腰線逡巡,仿佛在查看這是不是屬于自己的獵物,又像是在考慮從何處動手。 正在它趾高氣揚巡視的時候,那被風沙塵土打的看不出本色的手指忽然一動。 蝎子好像察覺了危機,立刻做出反應,長尾一甩,毒刺猛地扎進了男子的手背! “??!”阿弦慘叫了聲,捂著手要坐起來。 一瞬間忘了自己是在凳子上,身子才坐起,搖搖晃晃,向著地上栽了過去。 幸而她反應迅速,一把抓住旁邊的桌子穩住身形。 額頭上已經沁出冷汗。 回過神來后,阿弦忙低頭查看自己的手背,左手的手背完好無損,摸了摸,卻仿佛能感受那被毒蝎扎入的灼熱刺痛感。 阿弦咽了口唾沫,口干的很。 她緩緩下地,看一眼里屋,又退回來。到桌邊兒倒了杯水潤喉,才喝了口,就聽見里屋一聲悶哼。 阿弦忙放下杯子,掀開簾子跑進去。 炕上英俊側臥著,身子不停發抖。 阿弦上前扶?。骸鞍⑹?!你怎么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淡淡月光,阿弦發現英俊緊緊地捂著左手,額頭上也亮晶晶地,他的鼻息很重喘息亦急,仿佛是在忍痛。 阿弦愣了愣:“阿叔,你做夢了!”她握緊英俊的肩膀,搖了兩下,“阿叔,阿叔!” 這還是阿弦第一次看見男子痛苦不堪的模樣。 不管是在雪谷初遇,還是帶他回家,雖然他一只腳早踏進鬼門關,情形惡劣之極,但他始終都極平靜淡然,仿佛生死對他來說都毫無關系。 阿弦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身上又遭遇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只要靠近他,她心里就會安詳喜悅,“百鬼俱消”,所以縱然他病弱將死,身份成謎,在阿弦眼中,卻儼然救星,如同神佛一樣。 可他并非神佛,他或許可以讓別人生寧靜安詳之心,但自身背負之痛,卻無法解釋。 阿弦一愣,看著他發抖的模樣,又是著急又是心疼:“沒事啦,這只是一場噩夢而已,已經都……” 話音未落,阿弦呆住。 眼前那只枯瘦蒼灰色的、被毒蝎刺中的手,忽然一動,將蝎子牢牢握在掌中。 下一刻,原本想要捕食者,已經成了別人的獵物。 阿弦猛然松手,倒退出去,背已經緊緊貼在了墻壁上。 她望著面前的英俊,緊張地咽了口唾液,卻覺著喉頭澀苦腥咸,難以下咽。 她張了張口想要吐出來,卻明明無物可吐。 正在驚心蕩魄,忍著難過,英俊動了動:“阿弦?” 他終于醒來,就在醒來的這一刻,聲音已恢復了先前的安然平靜。 阿弦一時未曾應聲,過了會兒才道:“是、是我……” 英俊道:“你怎么了?” 阿弦本來想問他“你怎么了”,聽他反問,無言以對:“我、我聽見里頭有動靜,你……阿叔好像做噩夢了?!?/br> 英俊“哦”了聲:“驚擾到你,無礙么?” 兩人對答間他已經起身,月光之下神情淡然如常,毫無異樣,似乎方才那個疼得渾身發顫的……另有其人。 阿弦摸了摸脖子:“我、我沒事?!?/br> 英俊道:“沒事就好,回去睡吧?!?/br> 阿弦答應了聲,挪動身子想要下地,雙足落地之時,她回頭看向英?。骸鞍⑹濉?/br> 阿弦看向他的左手,那里原本是有個淺色的疤痕,微微泛青,她原本未曾留意,另外還有的,是他的手腕腳腕上,明顯的鐵鐐磨傷痕跡。 英俊聽不見她說話:“嗯?” 略略低沉的鼻音,夜影月色里,聽來竟有種依稀溫柔的錯覺。 第50章 休要胡鬧 阿弦很想說些什么, 但對此刻而言, 說話竟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沉默中,英俊道:“你怎么了?”他聽出她的呼吸變得急促, 卻不知原因。 像是想到什么,他問:“莫非也做了噩夢?”聲音里帶了些許淡淡地笑意。 這話卻也沒錯, 只是阿弦夢見的,正是他的“噩夢”而已。 相對無言中, 老朱頭低低的咳嗽聲顯得十分清晰。 阿弦低下頭,輕聲道:“阿叔,你、你也好生睡吧?!彼D身出門,心卻忽然莫名地有些難過。 背后英俊聽著她掀開門簾,又聽到長凳在地上挪動發出的些微聲響,知她躺倒睡了。 窗外, 原本因聽見動靜而停止吟唱的小蟲又歡快起來,自在地唱個不停。 次日早上, 阿弦站在檐下, 仰頭看天。 老朱頭正收拾今日要用的食材,見她癡癡呆呆,便問:“那天上能掉下什么來?你在那兒杵著等那么半天?!?/br> 阿弦道:“我在看今兒是晴天還是怎么樣呢?!?/br> 老朱頭道:“稀罕,你又不出遠門, 什么時候留意起天氣來了?!痹掚m這樣說,他卻也瞥一眼那灰藍色未出太陽的天空,信心滿滿地預告:“放心,今兒是大晴天, 中午頭的時候只怕會熱的厲害?!?/br> 阿弦笑道:“這就好了?!?/br> 老朱頭疑惑:“到底想干什么?” 阿弦道:“阿叔已經好了許多,鎮日悶在屋里也不是個事兒,讓他出來透透風,好的也快些?!?/br> 這回答在意料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老朱頭啞然失笑:“好好好,真是越來越會照顧人了,等以后伯伯再老一些動彈不得的時候,你也好這樣照顧我就謝天謝地了?!?/br> 阿弦早跑進房中打量,見英俊果然起床,身上套著一件兒老朱頭的舊衣裳,土黃色的麻布衣裳,任何人穿著都會臉如土色氣質頹喪,但是在他身上,卻偏流露一種泠然于世的古傲雅質。 阿弦扶著他的手臂,感覺到手底略有些硬的骨骼,還是很瘦。阿弦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愧疚,心道:“要督促伯伯多給他做點好吃的,快些養起來才是?!?/br> 英俊雙足落地,行走的十分緩慢,還未到門口,老朱頭撩開簾子,抬頭見他們兩個往外,便笑道:“我還想幫手呢,看樣子倒是不必了?!?/br> 又打量他身上的衣裳,哼了聲,不置可否。 老朱頭生得略圓胖,其實身形不矮,只因為這份圓胖便給人一種矮胖的錯覺,如今他的衣裳在英俊身上,竟略有些顯短,且因英俊瘦骨嶙峋的緣故,又顯得寬松,再有那張臉襯和,飄飄然外形跟氣質雙佳,老朱頭羨慕嫉妒。 將一把小竹子靠背椅放在門口的梅樹旁邊,小心讓英俊坐了,阿弦瞻前顧后端詳了會兒:“在這兒,就算日頭起來也不會直接曬過來難受?!?/br> 老朱頭不耐煩起來:“唉吆喂,你還怕把他曬化了不成?真當是誰家嬌嫩的大姑娘呢!” 眼看時候不早了,阿弦便先出門前往府衙,老朱頭對英俊道:“我要去集上收拾點便宜東西,門就不上鎖了,等閑不會有人來。玄影留下跟你看家?!?/br> 英俊道:“是?!?/br> 老朱頭又對玄影道:“今兒別跟我出去亂逛,在家里好生看著家跟人,若是丟了人,你主子可要找你算賬,跟我不相干?!彼种钢⒖?,又在椅子旁邊地上虛點了點。 玄影看了老朱頭一會兒,果然跑到他虛點的地方,轉了一圈兒就趴在地上。 老朱頭笑道:“真通人性?!?/br> 阿弦往府衙去的路上,一邊細想昨夜夢中所見情形。 據她看來,英俊出現的地方是一片荒漠,但是桐縣乃是豳州首府,周圍并無什么荒漠,如果真要找,那也是在兩個縣之外的滄城,滄城往西,有連綿百里的黃沙地,地形復雜不說,還時常有野狼出沒。過往商客從不敢單槍匹馬經過,有很多人陷在其中尸骨無存。 阿弦皺眉心想:“如果阿叔真的是在那里出現的,又怎么會來到桐縣?到底是什么人那樣殘忍地折磨阿叔,且是那種至為絕境的情形下,他竟是怎么掙扎活下來的?” 阿弦竟不敢細想。 來至府衙,正有幾個人出門而去,阿弦問門上:“一大早是在做什么?” 侍衛道:“是為善堂之事,大人要對賬目呢,還有縣令大人也有事回報?!?/br> 阿弦估摸著一時半會兒不能結束,徜徉著來到內堂,正左永溟從廊下而來,對她說道:“如今大人正在里頭議事,不便打擾,你待會兒再去就是了?!?/br> 正中下懷,阿弦答應了又問:“左大人,我知道桐縣的人口統計等文冊都是要交遞府衙的,是不是豳州各地的都往府衙遞交?” 左永溟道:“按照慣例如此。怎么?” 阿弦道:“那不知這些文書都放在哪里?我、我想看一看……” 左永溟詫異:“文書當然是入在府庫,可是這些東西等閑是不給人亂翻的,你為什么要看這個?” 阿弦遲疑,到底不敢就說出英俊來,只道:“我、是大人說讓我多熟絡府衙的事,我心想多看些總是好的?!?/br> 左永溟笑道:“原來是大人的吩咐,這樣就無礙了,你直接去府庫,跟庫管說大人叫你來的就是了?!?/br> 阿弦松了口氣,道謝離開。 其實這府庫原先就管理的不甚嚴格,庫管聽阿弦是奉命來的,越發不敢阻攔,便親自領了入內。 阿弦問道:“除了桐縣的文書外,招縣、滄城的可也都在這里了么?” 庫管早聽說昨兒招縣發生的那件大事,忙道:“都在這里?!币⑾襾淼絻膳艡n冊之前,道:“這里的就是了,不知您要看哪一年,哪個地方的?” 阿弦見上頭倒也標著年月,便道:“我自己看就是了,多謝?!?/br> 庫管知道她是刺史大人跟前兒新進的“紅人”,又且是個身具多重傳說的,非但不敢招惹,甚至不敢跟她多加相處,聽如此說,如蒙大赦,立刻溜之大吉。 阿弦自己沿著滄城那一排書冊看去,卻只有去年的人口檔冊,今年的尚未呈上。 她抽出一份兒,也不就坐,只靠在書架邊上翻看。 私心里說阿弦不想讓英俊離開,但是昨兒夢中見了英俊的遭遇,不知為何竟大不忍。 她隱隱地知道英俊身上一定發生過極為悲慘之事,也因明知如此而害怕知道的更詳細,可是……一想到英俊曾戴過的那沉重的手銬腳鐐,阿弦又無端憤懣。 在最初才把英俊救回來的時候她就猜過他的身份,因為看見手腕上的痕跡還懷疑他是囚犯,但是他身上卻并無刑囚留下的任何傷痕,那么現在的問題是——既然英俊不是囚犯,又是什么人敢將他私自囚禁? 阿弦打開一份失蹤人口卷宗,上頭記錄著原先滄城內居住的人員名冊。 第一頁上所寫是姓宋一戶人家,阿弦舉手按在卷冊上,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盡量感知。 模模糊糊中,眼前出現幾個大大小小地影子,一名相貌粗豪的漢子立在街頭,手中拿著把鋒利的剔骨尖刀。 他手起刀落,利落地剁下一塊兒rou,綁起來遞給案前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