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蘇柄臨道:“若非我御下不嚴識人不明,又怎會讓機密軍情泄露,只因如此,才害得欽差一行白白喪命,你的上峰李璟也因此慘死?!?/br> 袁恕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將軍統帥整個豳州大營,下轄數千人眾,自然不是每個都知心?!?/br> 蘇柄臨道:“你嘴上這樣說,心里只怕也在大罵我是個瞎了眼的老糊涂?!?/br> 袁恕己忙行禮:“實在不敢?!?/br> 蘇柄臨淡淡看他:“你大概也不解,為什么老夫不曾將此事公之于眾?” 袁恕己略一想:“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是我多心,既然這位崔大人在朝中舉重若輕,若是給有心之人知道了是老將軍的手下造成了戰事失利,因此大做文章的話,只怕對老將軍身上不利還是其次,更會危及邊關安定?!?/br> 蘇柄臨眼中透出些許笑意,卻道:“這只是其一?!?/br> 袁恕己搖頭:“請恕我駑鈍,再也想不到了?!?/br> 蘇柄臨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道:“你真的認為,欽差一行全軍覆滅,是吐蕃所為?” 于無聲處聽驚雷,袁恕己渾身森然:“您……這是什么意思?” 蘇柄臨道:“便是你聽見的意思?!?/br> 袁恕己同他對視片刻,負手握拳走到桌邊兒,他慢慢端過一杯冷了的茶,吃了一口。 蘇柄臨的聲音忽地蒼老了幾分:“自從太宗龍馭歸天,當今圣上繼位,所作所為,雖然不失為一代明君,但畢竟人無完人。先是一般老臣如星云散逝,或殺或逐,武皇后勢力卻漸漸坐大。你可知……暗中許多人秘傳,說當初安定思公主之死,并非如圣上疑心的那般跟廢后王皇后有關,而是……被那武皇后自己親手給……” 袁恕己一顫,手中的杯子墜地,碎片四濺。 強自鎮定,袁恕己道:“將軍,這不可亂說!” 蘇柄臨道:“最毒婦人心……何況,就是因為小公主忽然身死,圣上才徹底厭棄了王皇后,武皇后才得以順利繼位,若說最初無人疑心母弒其女,但是從此后武皇后的所做所為,種種不讓須眉的果敢手段……她若真的能做出這種事,又何足為奇?!?/br> 袁恕己如熱鍋上的蚰蜒,想要不聽,又無法,蘇柄臨的話如一根根針刺入耳朵。 背后的雙手握的死緊,袁恕己道:“可是……老將軍為何無端端提起此事,這個又跟欽差之死有何關系?” 蘇柄臨道:“你當然不知道,索性一并告訴你——被武皇后所害的長孫無忌跟褚遂良的昔日親隨們,一直都在調查此事,他們甚至懷疑……小公主并沒有死,他們一直想要尋找機會扳倒武皇后,為主上報仇!” 袁恕己終于明白:“所以,難道老將軍是懷疑,因為崔玄暐身后是博陵崔家,若崔玄暐也倒向武皇后,皇后越發如虎添翼,所以有人暗中破壞崔玄暐出使羈縻州,才設了這一場局……” 袁恕己越說越冷,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后他看著蘇柄臨深邃的雙眼:“老將軍既然知道如此,還故意殺了靳參軍,莫非就是怕牽扯出背后的人,那么,老將軍……” 白須白發,長眉斑白,眼前人肅穆凝重,虎威猶在。 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有部屬為報仇奔走,但是蘇柄臨……這位可是從高祖開始就隨著打天下的老臣,算來乃是三朝重臣,長孫無忌跟褚遂良那一干被武皇后斗倒的朝臣,算來,可都曾經是……蘇柄臨的同僚。 袁恕己噤若寒蟬。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大家都在關心阿弦跟老朱頭的共同財產啊,不要擔心,不是有那么一句歌詞嗎: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遲早有一日,這位大人是會連本帶利還的~~ 第37章 一夜無眠 袁恕己起初猜測, 蘇柄臨上門是跟何鹿松之死有關, 畢竟破這兇案的關鍵之人阿弦是他派去的。 當蘇柄臨果然提起此事之時,袁恕己以為自己猜中了, 可誰知峰回路轉,又因此事引出了崔家那位了不得的人物, 以及那場幾乎左右袁恕己命運的失利之戰。 蘇柄臨說不會非議當朝皇后,但到最后袁恕己隱隱嗅到:蘇柄臨的確并不是非議武皇后, 因為他根本不屑非議,蘇柄臨跟許多被武皇后拉下馬去的老臣一樣,只怕心里存著難以化解的怨懟以及仇恨。 袁恕己發現自己畢竟太年輕了,蘇柄臨用一個案子當引子,一步步把原本心懷謹慎的他引入了當今天下最炙手可熱也最危險的人物跟事情面前。 按照常理推測,這樣的做法無非是兩條路可選。 第一, 蘇柄臨既然肯坦誠相告,就不怕事情泄露, 他可能已經將袁恕己視作自己的同派。第二, 袁恕己既然知道了這許多隱秘,若不能成為他們一派之人,留下勢必會是個威脅。 袁恕己暗中毛骨悚然:蘇將軍到底想干什么? 看出了他的警惕,蘇柄臨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 起先雷翔請了十八子前往,我還因此勃然大怒,恨他胡鬧。誰知道那少年果然有非常之能,轉眼便找到了何鹿松的尸首。我雖老邁, 對軍中眾部屬卻從來了若指掌……” 起初蘇柄臨是被何鹿松逃走之事氣迷心竅,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等知道他是被害后,以蘇柄臨的老辣睿智,立即便認定了兇手。 蘇柄臨道:“我雖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但天地生人,自有稟賦出眾、不為人知者。也是何鹿松冤屈可洗,才得這少年前來軍屯。我也由此知道雷翔所說有關十八子的那些話并非空xue來風,但正因這般,我不想十八子留在軍中,而是叫雷翔緊急打發她離開?!?/br> 蘇柄臨老謀深算,推斷兇手是靳參軍后,知道背后牽扯的厲害,若十八子果然有通神知鬼之能,若是從中又知道了許多不知道的……那卻絕非蘇柄臨所愿。 只是蘇柄臨想不到,他私下處決司倉參軍的那一幕,仍是給阿弦看得一毫不差。 袁恕己沉默:“蘇將軍是怕十八子留在軍中,更會知道使者全軍覆滅,靳司倉通敵背國……甚至司倉參軍背后的人,還有……” 蘇柄臨見他已經知曉,便道:“你說的不錯?!?/br> 靳參軍被拿下后,知道死到臨頭,懼怕之下一再申明他并不是將機密給了吐蕃,而是一個唐人。 他甚至拿出證據,說是在那唐人身上曾看見過一個只有長安顯貴才能佩戴的紫魚。 那種紫魚乃是魚符,在高祖李淵跟太宗李世民期間,只有顯貴官宦之人才能佩戴魚符,以彰顯尊貴身份。 而在高宗之時,魚符不再為朝廷通用,因此極少有人再戴這“過時”之物。 只有那些沉纏于武德跟貞觀年代的“老人”們,才會戀戀不舍得此物,佩以念舊。 蘇柄臨是知情之人,一聽這個,便想到跟長孫無忌等的舊部脫不了關系。 桌上的茶已經冷透。 遼東之地并不產茶,這是從陜西而來的紫陽陳茶,雖然是舊茶,價格卻也不菲。 袁恕己本就不是好茶之人,只是為了待客,顯敬重之意而已。 話至此,方才喝下的茶水在心里頭浮浮沉沉,苦味兒醞釀,幾乎游遍了五臟六腑。 蘇柄臨道:“我怕留十八子在軍中,若靈感通天,再看見魚符等,告訴了你就不好了。以袁大人的心思,只怕也會猜中?!?/br> 袁恕己訕笑而腹誹:“可你仍告訴了我,故意將這燙手山芋扔給我,難道是忽然想通了……多拉一個人下水不會那么容易沉底兒嗎?” 面上卻不露聲色,咂了咂嘴,袁恕己轉開話題道:“小弦子這般的人物,我活到現在也只看見過一個,實不相瞞,在昨日之前,我一直也當他是個會弄虛頭蠱惑人心的小騙子?!?/br> 蘇柄臨也笑了笑,道:“聽雷翔說你跟那少年關系匪淺?” 袁恕己道:“沒什么,只因才來就出了案子,他又是縣衙差役,不免碰頭撞腳,倒也是個頗有趣的孩子?!?/br> 白眉之下,蘇柄臨雙眸有些暗沉:“是,如此天賦異稟的孩子,若是總在這小小地桐縣,未免屈才?!?/br> 一提起阿弦,氣氛有些緩和,袁恕己聽蘇柄臨似有贊賞之意,才要笑,忽然覺著不對。 他抬眸看向蘇柄臨:“老將軍……呵呵,他在此地土生土長,縣衙里當差也算是如魚得水,倒也算不上屈才,何況就算是有那種奇異的小小本事,涉及鬼怪,總是叫人半信半疑的,卻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來?!?/br> 聰明人說話,就算不涉真心想說的事情一個字,對方卻能明白通透。 蘇柄臨哈哈笑道:“你的話,老夫卻有些不能茍同,方才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何況‘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十八子并不是在這僻遠的豳州,而是長安……” 袁恕己的笑已經有些勉強:“他如何能跟大澤起義的陳勝吳廣相提并論,再者說,這可是殺頭的話?!?/br> 蘇柄臨笑意消散:“如何袁大人還不明白,真正可怕的殺伐,往往并不是刀兵之爭?!?/br> 袁恕己不語,蘇柄臨道:“十八子既有這般能為,若是讓他前往長安,入了宮中……你覺著他會不會查明當年安定思公主的慘死內情?一解這不解之謎?” 終于來了! 袁恕己濃眉斂起:“老將軍,你當真動了這個念頭?” 蘇柄臨道:“多少爭名逐利想要出人頭地的,都奮力往長安而去,袁大人心里也是想著在這豳州大干一場,得了功績可以調任而歸吧?老夫也是為了十八子著想?!?/br> 袁恕己笑:“方才老將軍說,那日著急趕走十八子,是擔心我也由此知道靳參軍通敵之內情?” 蘇柄臨道:“是?!?/br> 袁恕己道:“可是,若欽差遇襲之事跟老臣舊部有關,那靳參軍所做也算是合了老將軍心意,為何老將軍將要將他殘忍處死?” 蘇柄臨正色道:“你錯了?!?/br> 袁恕己凝神,蘇柄臨道:“老夫只說,知道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的舊部所作所為,但老夫并沒有說是他們同黨一派,更加并非徹底贊同他們所行的方法?!?/br> 袁恕己悄然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蘇柄臨又道:“何況不管如何,崔玄暐及一行人慘死是真,吐蕃順利東擴是真,為了一己私仇而挑動三方之爭,讓許多將士跟崔玄暐這般的名士無辜卷入身死其中,老夫非但不能茍同,反而厭憎痛恨之極!” 袁恕己想到慘死的李璟跟眾手足,心頭也隨之一沉。 蘇柄臨道:“老夫少年帶兵,直到如今七十有二,本該已是隨心所欲的年紀,卻終究不能,不錯,我的確對武皇后看不順眼,也替一些老臣叫屈,但……我自小帶兵,更加知道兵士的可貴,知道和平之不易,若有人敢殘殺兵士,惡意挑起殺伐涂炭百姓,那他就是我的敵人!” 袁恕己原本因之前的談話,對這位聲名赫赫的老將軍還頗有微詞,但現在聽了這幾句,那點兒微妙之感卻也似風卷殘云徹底消散。 袁恕己肅然道:“將軍能有此心,國民幸甚,在下欽佩之極?!?/br> 蘇柄臨道:“你也不必如此,我雖恨極這些糊涂蠢毒行徑,卻也自有私心?!?/br> 就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老臣一樣,蘇柄臨也因這身份而備受敵視,只因他遠離長安在外帶兵,故而那些暗中虎視眈眈的目光仍只是盯著,未干動手,可明里暗里,仍有掣肘之行徑。 這一次派兵前往護送崔玄暐又出了差錯,若非薛仁貴將罪責攬去,只怕蘇柄臨也要波及。 所以在這種風口浪尖上,豳州的司倉參軍通敵之事揭發,必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這場動蕩不僅是有關蘇柄臨,而是整個地形險要關鍵的豳州! 從一個朝臣的身份而言,蘇柄臨是想向朝廷坦承所有的,但若是從一個帶兵將軍而言,蘇柄臨不愿意自證其罪,更不愿將兵權易手。 就算所換之人并非草包,那也萬不及蘇柄臨對這遼東之地的了若指掌,所以如今蘇柄臨選擇的,是“穩住”,那就必須他親自坐鎮。 袁恕己聽罷,道:“這并非私心,而是從大局考量,若是換作是我,我也會做出同樣選擇?!?/br> 蘇柄臨笑道:“可知我一見你,就知道你的脾氣很類似我年輕的時候?!?/br> 袁恕己道:“老將軍縱然年老,卻仍是烈性不改,只不知我將來年紀大了,又會如何?!?/br> 蘇柄臨深深看他,半晌道:“我其實早就聽說過你的名頭,還以為是浮躁驕橫空有虛名的世家子而已,可你來到桐縣,殺劣紳,修善堂,大刀闊斧,極有手段心胸,老夫斷言,將來于朝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袁恕己心頭一陣潮涌,難以自禁。 蘇柄臨道:“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方才老夫最初跟你提過的,如今朝堂的局勢?;屎蠼韼讲蛔岉毭?,的確是個千古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她此刻雖仍忍而不發,未曾大張旗鼓,但老夫斷言,將來這朝堂上的局勢必將涇渭分明,你若置身其中,一定會面對一個問題,究竟是靠近皇后,還是……” 袁恕己脊背上寒意森然:“將軍是何意?說皇后會干涉朝政?” “她已經干涉了!”蘇柄臨道:“而且,如果我說,皇后的心比這個還大呢?” 袁恕己已經悚懼無言。 蘇柄臨繼續道:“你們大概只隱約聽過皇后的有關傳聞,卻不似老夫一樣知道的仔細,畢竟老夫是曾追隨過高祖跟太宗的人,也曾在太宗身邊兒,見過這位‘武才人’,只要你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會超出你的想象?!?/br> 袁恕己的心如分成兩片,一片覺著蘇柄臨在夸大其詞荒謬絕倫,另一片卻悚懼戰栗,似知道他說的會在不久的將來噩夢成真。 蘇柄臨看出他的猶豫忌憚:“所以老夫給你出一個主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