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柴房里有一陣奇異的寂靜,老朱頭在廚下添水的聲響都格外清晰。 正在阿弦準備編個謊話搪塞過去之時,男子道:“這世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br> 阿弦吃了一驚:“你說什么?” 男子道:“那兇徒會被處死么?” 阿弦道:“一定會?!?/br> 男子道:“這就是了,受害者沉冤得雪,為惡者人頭落地,前者含笑而去,后者警惕世人?!?/br> 阿弦豎起耳朵,身不由己聽著,只覺得每個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塊,打在她的心頭。 男子道:“且,如果死亡并非終結,你更應該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br> 他的聲音很輕,因為畢竟體虛又是初醒,忽然間說這許多話,越發氣若游絲,喘息急促。 但偏偏似能振聾發聵。 飯桌上,老朱頭忍不住又念了幾句。 阿弦只當他是在嗡嗡唱歌兒,飛速地將早飯吃了,叮囑道:“伯伯,你好生照看著……他,我一定會在約定時候得那一百兩銀子回來,甚至還更多呢?!?/br> 往外走的時候,又順手拿了一個餅子,想了想,掰了一半兒給玄影。 老朱頭看著玄影大嚼,嘆氣:“好好好,這還沒掙大錢呢,就開始揮霍了,你就鬧吧鬧吧!” 阿弦回頭扮了個鬼臉,腳下一個箭步躍到臺階上,又縱身一躍便蹦出門口,靈活的如一只貍貓兒。 老朱頭目不轉睛看著,心都懸著:“你慢著點兒!去的再早也沒有一百兩銀子等著你!” 眼睜睜見阿弦一陣風似的消失門口,老朱頭搖頭之余,心念轉動:之前阿弦每日晨起,多半都是平靜沉默,安靜洗漱,慢慢吃了早飯,然后有條不紊地去縣衙當差。 雖然阿弦不說,但老朱頭如何不知道,那種不可言說的天賦對阿弦來說重若泰山,畢竟,若是每天、每時、每刻都可能會看見徘徊在這世間不肯離開的異樣魂魄,只怕任何人也受不了。 所以雖然是這樣小的年紀,性情卻寂靜敏銳,更卻如飽經滄桑般身心沉重。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老朱頭看看空了的門口,回頭又看看柴房,忽然又想:“難道,真的跟這個瞎子有關?” 其實老朱頭有一件事情是說錯了。 這樣早去衙門,的確是有一百兩銀子在等著阿弦。 銀子并不是來自別人,正是來自于刺史袁大人。 阿弦一到衙門,陸芳看見她,便催促她即刻去府衙。又說道:“昨兒去府衙回話,我本來就想讓你同去,畢竟此案是你發現的,且又全程跟隨,大人一定會問。你偏偏不去,在大人看來,如果誤會我是為了搶功而不讓你去,豈不是不白之冤?” 阿弦道:“我昨兒覺著難受的很,心想有高建在就罷了,捕頭放心,我今日去見刺史,也會向他申明?!?/br> 陸芳點頭道:“也不必特意辯駁,免得更叫人懷疑。你只見機行事就是了?!?/br> 阿弦答應,又道:“怎么捕頭最近好似跟先前不大一樣了?” 陸芳哼道:“這桐縣已經跟先前不一樣了,我豈能不變?那幾顆頭血淋淋地一直在我眼前晃呢?!?/br> 阿弦知道陸芳指的是什么,正是先前因小麗花案子被斬首的秦王等人,行刑那日,是刺史的意思,讓所有府衙縣衙里的官員差人等盡數到場觀摩。 這顯然便是殺雞儆猴了。 今日袁恕己卻不在府衙,阿弦趕到之時,被告知袁大人才去了菩薩廟。 阿弦只得轉道,遠遠地看見菩薩廟又翻出些新氣象,正在打量,就見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走了出來。 阿弦避無可避,只好故技重施,佯裝看不見。 這來者,卻是上回在此地見過的那鬼魂,容貌比上回見面的時候要清晰很多了。 他徐徐來至阿弦身邊,道:“十八子,求你行行好?!?/br> 阿弦目不斜視,那鬼魂毅力十足,繼續道:“我們知道你能聽見也能看見,他們都知道,你是最難得的……” 阿弦聽到這里,忽然心動。 她往旁邊瞟了一眼,道:“你想求我做什么?” 那鬼魂陡然聽見她發話,卻反而嚇得后退,反應過來后,才又撲上來:“你肯幫忙了么?” 阿弦被他一驚一乍弄得汗毛倒豎:“你到底想干什么?” 昨日在黃家的事不算,這是阿弦首次回應一個“鬼”的“攀談”。 在此之前,不管多少魂魄圍繞,她始終就只是:看不見,聽不見,沒反應。 可是這種想法,居然產生了改變。 究竟是昨日黃家的事觸動,還是……因為早上在家里,那盲眼男子所說的話? 那鬼如聞綸音,急急忙忙訴說自己所愿,原來他先前又是死于戰亂,尸骨不慎落在菩薩廟里,后被倒塌的短墻壓住,落在那陰冷潮濕之地,飽受侵蝕無人知曉,這次見了阿弦,就想她幫忙,將尸骨取出,遺物交付家人。 這卻不是什么格外為難的事。 阿弦道:“原來是這件事,你放心就是了,我還是縣衙的仵作,如今重新整理菩薩廟,若找到你的尸首,自會交給我料理,我既然答應了你,自不會失言?!?/br> 那鬼大喜,千恩萬謝起來,大概是終于了卻心愿,手而舞之,足而蹈之。 然而一個鬼在跟前手舞足蹈,卻并不是什么賞心悅目的情形。 阿弦苦笑:“既然事了,你就不要再纏著我了?!?/br> 那鬼做作揖狀,道:“多謝十八子,先前是我心急才一直跟著你,那天追到了你家,冒冒失失地想闖進去,差點被那位的威儀傷著……” 阿弦聽到最后,詫異問道:“你說什么?被誰傷著?” 那鬼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有人問道:“你又在弄什么?憑空自言自語?” 阿弦幾乎跳起來,猛回頭,卻見果然正是袁恕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身后。 阿弦又看那鬼魂,卻見他早飄遠了,消失在前方幾堵塌墻中間?!扔星笥谒臅r候就死纏爛打,如今得償所愿,便自由自在了。 袁恕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是遠遠地幾堵斷墻。 袁恕己負手:“你東張西望的做什么,如何不回答我的話?” 自從跟他相識,阿弦為隱瞞自己所能,說了無數謊話,自己也數不清了,最后終于肯跟他說實話,他卻又不信。 破罐子破摔,阿弦道:“參見大人,我在跟一只鬼說話?!?/br> 袁恕己仰頭哈哈大笑,然后故意裝作十分好奇的模樣:“這樣新鮮有趣?是只什么樣兒的鬼?” 阿弦想了想,道:“五短身材,臉上透著精明,穿的袍子剪裁極好,左手拇指上有個玉扳指,三四十歲,像是個做小買賣的商人……” 袁恕己見她一本正經說的詳細,那嘴情不自禁往下撇了撇,又問:“難得,難得。那么這商人鬼來找你做什么?難道是有什么奇貨可居,要販賣給你?不知他出價幾何?” 阿弦眼中的白更加多了:“他是要販賣東西給我,還是白送?!?/br> 袁恕己睜大雙眼:“送的是什么?” 阿弦道:“一具尸體?!?/br> 袁恕己再也裝不下去,哈哈笑道:“小弦子,可知我很喜歡跟你說話,你總會讓我或驚或笑,絲毫也不讓我覺著乏味?!?/br> 阿弦長嘆了聲,袁恕己見她板著臉,便咳嗽了聲道:“他無緣無故送你尸首干什么?那尸首又在哪里?” 阿弦已想打住,但看他問個不停,索性又問:“大人,那邊兒的墻為何還沒拆除?” 袁恕己順著她所指看過去:“那邊兒啊,我查看過,那些倒塌的都是土墻,若是往外再挑土搬運,反而麻煩費力。我準備叫人就地平一平,蓋幾間新房子?!?/br> 阿弦喉頭一梗,這才明白鬼魂為什么會迫不及待地追著自己。 原來袁恕己不打算清理此處,而如果按照他的計劃平了此地,建立房屋,那這鬼的尸身只怕會被永埋在此地不得翻身。 袁恕己本是隨口答話,豈料見阿弦神色不對,便忖度:“你所得的‘贈禮’,總不會就是在那兒吧?” 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阿弦卻是“受鬼之托,也要忠鬼之事”。 阿弦忙道:“大人,那里平不得,那鬼說他隨身帶著一個包袱,里頭有一封家信,跟二十兩白銀,是他的經營所得,讓我轉交給他的家人?!?/br> 袁恕己收了笑:如果是扯謊,這謊話編的也太過真情實意了。 阿弦怕他不信,又求道:“大人,我答應了他了。不然他又要纏著我……而且他家里人正需要這筆銀子活命呢……”拉住袁恕己的袖子,生怕他又嘲笑自己一陣然后走開。 袁恕己俯視她黑白分明的雙眼,思忖半晌,揮手叫了一員監工來,吩咐:“將那幾堵墻起開?!?/br> 阿弦大大松了口氣:“多謝大人!” 誰知袁恕己哼道:“若是找不到尸首,這些人的工錢,你來補上?!?/br> 阿弦目瞪口呆,這人竟仿佛比老朱頭更慳吝,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 說話間,那監工帶了十幾名勞力上前,人多手快,不出半個時辰,已經起了三分之一的泥地,正在揮汗如雨的時候,其中一個人道:“這里有東西!” 袁恕己早疾步上前,周圍眾人挖的挖刨的刨,果然露出一具尸首來,因嚴冬剛過,尸首保存的尚好。 袁恕己略一打量,竟跟阿弦說的相差無幾,他也不顧齷齪,俯身將尸首的左手拉出,手腕一擎起,沾泥的左手拇指上,那個松石紋玉扳指上十分醒目。 袁恕己咬牙,一把將尸首懷中抱著的包袱扯起,撕開油紙看時,一封家書飄飄揚揚落地,底下,是明晃晃地銀錠子,不多不少二十兩。 作者有話要說: 書記:我服了(噗通) 阿弦:后面是什么聲音? 第33章 以誠相待 總算開春兒了。 黑土地上冒出油油綠意, 風在漫山遍野里肆意游走, 那些野草,山花, 樹林,莊稼, 歡歡喜喜地沐浴在春光春風里,風越吹, 長的越高越快。 太陽就像是老朱頭鍋子里攤開的油煎荷包蛋,散發著讓人垂涎欲滴的融融暖意跟難以形容的香氣,令每個走在日影里的人都渾身舒泰。 試過了這種四肢百骸五經八脈都舒暢受用的暖,誰也不舍得暫時離開、再走到那陰影籠罩的森冷之處。 府衙書房門口有一棵矮松,在陽光里悠閑自在地張揚招搖著。 矮松的后面,是敞開的書房的菱格窗, 從窗子里聽進去,鴉默雀靜, 悄然無聲, 仿佛沒有人在里頭。 事實上,書房里不僅有人,而且不止一位。 長書桌后,袁恕己大馬金刀地坐著, 單膝屈起,薄唇微抿,半瞇的雙眼,看定面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