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忽然冒出黃家的這案子,卻是個極好的表現的機會。 是以陸芳一改往日的散漫,變得雷厲風行,不由分說,心想著要干凈痛快地辦好了這樁命案,以博新刺史的喜歡。 半個時辰后,所有人來至河畔,百姓們均都打量黃公子跟陸芳,但陸芳跟黃儕卻都在盯著一個人。 阿弦站在陸芳身前,打量著這荒僻的地方,過午的陽光之下,她的右眼籠在陰影之中,顯得格外幽深,只是偶爾日光落入眼中的時候,才令人恍惚看出,那眼底隱見血色。 陸芳在后看著,見阿弦走前數步,來到一片綠蔭地前,因雪水融化,此地又臨近河畔,放眼看去,地上已經流露青青草色。 而就在阿弦目光所及,腳下的青草地上,開著很小地一朵白色的薺菜花,在春風中瑟瑟發抖。 這大概是整片河畔中,最先盛開的一朵花兒了。 阿弦凝視著那朵花,輕聲對陸芳道:“挖吧?!?/br> 一刻鐘后,圍觀百姓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看著起出的尸首跟同被埋葬之物——一枚價值不菲的玉佩跟邊角繡著“黃”字的里衣,陸芳冷笑:“這偷兒的癖好實在特殊,不僅偷了公子的家傳玉佩,而且還偷了公子的里衣……且這般辛苦偷了的玉佩,如何竟又輕易扔了?” 黃儕早癱軟在地。 袁恕己是在黃昏時候聽說這件“奇事”的。 陸芳親自帶著卷宗押解人犯,來至府衙稟告。 其實這黃府的案子若放在以前,至少要拖一拖,必先向黃家敲些銀子出來才是,可是這回陸芳卻嚴詞拒絕了黃老爺的賄賂銀兩,且使出了渾身解數,只用了半天便圓滿定了案。 袁恕己看過卷宗,笑道:“又是小弦子挑的頭兒,他人呢?” 陸芳早嗅出袁恕己對待阿弦有些不一樣,原本也想拉著阿弦一塊兒來的,誰知她似有心事,怏怏地只要回家。 是以陸芳道:“朱捕快今日一塊兒出城,被野風吹的犯了頭疼病,所以先回家歇息去了?!?/br> “被風吹了?”袁恕己沉吟,隨手把卷宗又翻了翻:“怎么我聽人說,他還把這兇犯打成了豬頭?” 陸芳咳嗽了聲:“是,據同去黃府的高建說,是兇犯先動的手……所以朱捕快才被迫還擊。那兇犯也已經帶到,大人要不要過目?” 袁恕己笑道:“我看個豬頭做什么。此案既然有小弦子牽頭,陸捕頭又這樣謹慎能為,既找出了受害者的尸首,又在尸首上發現了兇手的家傳玉佩跟血衣,連兇手自己都供認不諱了,這樣鐵板釘釘一氣呵成,就不用我再cao心了?!?/br> 至此,陸芳才悄悄地松了口氣。 袁恕己把卷宗合了,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小弦子身子不適,那也罷了,勞煩陸捕頭,把高建傳來,我有話問他?!?/br> 入夜,朱家小院兒。 阿弦平躺在炕上,毫無睡意。 眼前始終是那女孩子的影子,不管是在黃府遇見之時那樣可怖的模樣,還是最后在城郊河畔、起出了她的尸骨之時,那因終究得償所愿而回歸本來容顏的天真少女模樣。 就在眾人驚嘆于黃公子的禽獸行徑,感慨陸捕頭辦案神速之時,阿弦卻看見那粗布裙子在風中飄了飄,少女回眸而笑,身影蹁躚,消失在湖上粼粼地波光里。 但仍然難以心安。 為什么世間會有這許多殘忍丑陋的事發生? 為什么有的人一身無辜,卻偏慘遭荼毒,死不瞑目……有的人卻能在惡事做盡之后,還心安理得地春風得意? 這一次,如果不是她想要得那一百兩銀子,那么這女孩兒的冤屈,會在何年何月才會公之于眾,湖畔那陰冷偏僻之地,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去動,而她所經歷的所有,大概就會永遠被沉埋在冰冷的泥土里,無人知曉。 可就算是公之于眾,惡人伏誅,又怎么樣? 阿弦皺緊眉頭,又焦躁地翻了個身。 生平第一次,她并不為見到鬼魂而害怕,反而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讓她心里跟眼中都有些酸澀難禁。 門扇被輕輕地敲了兩聲。 阿弦知道是老朱頭來了,便閉了雙眼,假裝睡著。 輕悄的腳步聲響起,果然是老朱頭走了進來,他默默地看了阿弦半晌:“行了,知道你在裝睡,起來吧?!?/br> 阿弦一動不動。 老朱頭嘖了聲:“今兒的事我也聽說了,你也忒沖動了些,這幸而是在黃家,沒什么背景兒的小門小戶,家里的護院保鏢也沒那么窮兇極惡,這要是在長安那些豪門大族……要對付一個小小地公差,就把你吃了骨頭渣子都不會吐出來?!?/br> 阿弦本就難過,聽了這話,簡直雪上加霜,心里翻江倒海:老朱頭常說長安的人壞,那長安的豪門大族自然是桐縣所不能比的,那么……小小地桐縣就有這許多窮兇極惡的歹人,比桐縣大許多、人更壞許多的長安……豈非地獄一樣?! 沒來由又想到一句“天下烏鴉一般黑”,阿弦恨不得把耳朵捂住,或者把頭藏進雞蛋殼里,再也不要聽見看見。 老朱頭偏偏不肯繞過她:“既然知道了真相,就趕緊先離開那龍潭虎xue,出來找陸捕頭或者袁大人,豈不是安全又便宜?偏自己冒險是怎么樣?別仗著自己會三拳兩腳就往上沖,這次你遇上一個膿包才占了上風,下回若遇到個高手,如此莽撞,只怕非但不能昭彰公理,反而被人家害了?!?/br> 阿弦無可忍,終于舉手緊緊地捂住耳朵。 老朱頭看的分明,“嗤”地一笑:“我知道你現在大了,有自個兒的主張,越來越不肯聽我的話了。只是你不理我就算了,柴房里那個呢?他可等著吃藥吃飯,你也不理他了?” 阿弦一顫,幾乎立刻跳起來。 老朱頭見她兀自不動,便轉身作勢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骸澳惆讶藫旎貋砹?,心里高興就去逗弄逗弄,心里煩悶就不去理會,真當是養了條狗呢?只怕他轉眼間就死給你看!你若嫌麻煩,咱們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把他扔到外頭去,免得死在咱們家里頭,多晦氣呀?!?/br> 阿弦一骨碌坐起,瞪向老朱頭:“我不會讓他死,他也不會走?!彼硐碌?,白眼朝天氣恨恨地走了出去。 直到看她去了,老朱頭才苦笑:“嘴硬心軟的犟丫頭,唉,以后有你的苦頭吃?!?/br> 阿弦來至柴房,才開門就嗅到很濃的藥氣,正不知何故,門外老朱頭道:“藥我已經喂他喝過了,待會兒做好了飯,吃了飯再喂他?!?/br> 阿弦回頭看一眼院中,心頭滋味復雜。 她來至床邊兒,低頭打量這人:“伯伯就是這樣,嘴上一點兒不饒人,可是……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為了我好?!?/br> 她出了會兒神,又頹然道:“我今日本來可以得一百兩銀子的,只不過……我忍不住?!?/br> 當知道那女鬼身上發生了什么,滿心憤懣,無處宣泄。 尤其是想到黃儕那一臉的平靜自得,仿佛并沒有殘殺過一條人命! 其實黃儕成親那天,掀開新娘子的紅蓋頭所見的其實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怪,他所見的正是被他逼jian后害死的女子。 有道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黃儕立刻認了出來,但這也正是他狡獪殘忍之處,他并不提半個“女鬼”字樣,反只說是什么青面獠牙鬼。 因為他畢竟心虛,他怕說明真相,或許會引出他舊日罪行,所以只說是鬼怪,一心想跟朱氏和離,期望送走那“鬼”,重新天下太平。 也正因為如此,當看見阿弦跟高建來到后,黃儕才故意口出不遜,試圖趕兩人離開,因為他心中才真正有鬼,故而怕公差上門,更怕十八子當真有什么神通,會看出內情。 這才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黃儕當初殘殺了女子之后,在河畔發現一個天生的矮洞,他便將尸首扔在里頭。 因一件里衣上沾了血跡,他便匆匆脫下來扔在坑洞內,不料倉皇之中,把貼身的玉佩也一并帶了進內,當時他卻并未發覺。 事后雖懷疑過玉佩留在了埋尸之地,但畢竟晦氣的很,又哪里肯冒險再回去挖出來。 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證據。 阿弦雖然陪著陸芳做完了這所有,但心里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回來后悶悶地倒頭欲睡。 這些經過,她也并未跟老朱頭說,老朱頭還是從高建口中得知究竟。 柴房內,阿弦將來龍去脈說罷,見男子依舊毫無反應,阿弦道:“案子的確是真相大白了,那黃儕已經定罪,按照袁大人的性子,只怕很快也將處斬??墒沁@又能怎么樣?她已經活不過來了呀?!?/br> 眼前驀地又出現那女鬼的模樣,在黃府她滿懷怨憤,在長河之上她凌波而逝……她記得那翩然的身影,何其美好,但這樣的美好,卻被世間的丑惡所毀,無法更多留片刻。 舉手從雙眼上抹過,掌心里滿是淚漬。 阿弦低聲道:“不知為什么,我心里這樣難過?!?/br> 門外,老朱頭聽到這里,沉默了片刻,才故意咳嗽了聲,端著一碗米粥入內。 老朱頭假裝沒看見阿弦倉促擦眼的動作,只道:“這是魚片粥,是最養人的,快喂給他吃吧?!?/br> 阿弦低著頭答應,伸手接了過去。 老朱頭張了張口,畢竟也沒再說什么,轉身退了出來。 正走到廚房門口,忽地聽阿弦一聲驚呼。 老朱頭只當有什么事,忙跑了回來,進門卻見阿弦扶著那男子的頭,手足無措:“伯伯,他醒了!” 在兩個人的注視下,男子的眼睫眨了眨,終于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阿弦又看見了在雪谷之中曾驚鴻一瞥的、似隱著淺淺星芒般的眸色。 莫名緊張,心跳如擂。 老朱頭不由感嘆:“果然命大,還真的醒了??伤悴还钾撃闼藕蛄艘粓??!?/br> 男子聽見說話聲音,目光轉動,看向老朱頭。 只是奇異的是,他的雙眼并非跟老朱頭的眼睛對視,而是漫無目的地盯著虛空某處,眼神更是空濛惘然,毫無任何情緒在內。 阿弦小心問道:“你醒了?你覺著怎么樣?” 老朱頭眼見是這般模樣,吃了一驚。他畢竟是個閱歷豐富之人,忙搶上前一步,抬手在男子面前慢慢地左右揮舞了兩下。 阿弦不解:“伯伯,你干什么?” 老朱頭揮了揮手,男子的目光卻仍是定定地看著某個方向不動。老朱頭啞然失笑,道:“丫頭……咳,我說孩子,這次你的運氣實在是沒什么人能比得上,你居然撿了個瞎子回來?!?/br> 阿弦呆愣,繼而道:“這不可能!”忽地想起雪谷里遇襲那場,幾乎咬了舌尖。 她看看老朱頭,又看向男子,慢慢地也伸出手,在那雙看似極平靜的眸子前輕輕地揮了揮。 如風吹平湖,但湖面依舊風平浪靜,連一絲彀紋都不生。 阿弦倒吸了一口冷氣。 老朱頭似笑非笑,阿弦意外驚怔,兩兩無言。 沉默之中,是男子道:“勞煩……”聲音依舊地沙啞輕微。 阿弦一震,男子道:“勞煩,請扶我起身?!?/br> 聲音雖然極輕,卻透著一股溫和而淡然地堅定。 明明是十分有禮的一句話,老朱頭卻覺著耳朵刺撓極了,連心也像是被刺了一下。 阿弦卻忙道:“你要坐起來么?慢些……”她忙上前扶住男子的肩頭,試圖扶他起身,然而她年輕力弱,竟不能夠。 老朱頭斜睨看她臉上憋得通紅,只得把她推開,自上前扶那男子起身。 阿弦仍不停地打量,見男子眸色平靜依舊,咽了口唾沫:“你、你的眼睛……” 男子在老朱頭的幫助下總算挨在墻邊兒坐穩了,聽了阿弦問,他微微沉默,答道:“是,我……看不見?!?/br> 阿弦張口結舌。 老朱頭忽地熱心起來:“這位……先生,不知你姓甚名誰,家住在哪里?我們好給你家里送信兒,把你接走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