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高建道:“您老人家也知道阿弦?” 元娘一笑:“我當然知道,十八子可是盛名在外的?!?/br> 高建只當她的意思,是說阿弦在桐縣里有名,可是若用“盛名在外”來形容,好像也有些太過夸張,但高建不知道的是,元娘所說的“外”并非桐縣,甚至……根本不是現世。 高建雖然心生怯意,其實也有些惋惜將要失了一位大“客戶”,聽元娘這樣說,心卻又活絡起來。 這日中午,趁著吃飯的當兒,兩人來到黃府。黃老爺正坐立不安,望眼欲穿,急忙接了兩人入內。 陪著往內而行之時,便見從廊下有一人匆匆走來,身著絳紅色的袍子,是個頗為俊俏的青年,只是眼神有些閃爍游移,看著略有不正之色。 黃老爺道:“這便是犬子?!?/br> 高建忙著跟黃氏父子寒暄,一邊兒瞥阿弦,卻見她神色如常,顯然并無異樣。 高建隨口道:“黃公子氣色不錯……” 本以為遇上這種倒霉事,黃公子該萎靡不振或面黃肌瘦,沒想到竟看似常人,可見事情未到最糟糕的地步,只不知黃家為何如此焦急。 黃老爺重重一嘆,其子黃儕卻掃著兩人,哼道:“我當這回請的又是哪路神仙,原來是兩位公差老爺,想必比那些滿口胡言的草包要強些?!本尤皇锹詭ёI諷不屑的口吻。 黃老爺雖站在這里,眼睛卻盯著阿弦,見她不言不語毫無動作,心里暗暗著急,聽兒子如此說,便道:“若不是你想不開一心要解除婚約,為父又何必這樣著急?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么?” 黃儕低聲道:“若真的為了我著想,就該聽我的話,把那如牛頭馬面似的晦氣朱家女趕走!若還留著她,遲早要我的命……” 黃老爺不愿當著人跟他爭執起來,便將他拉到廳邊,低低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若是這回聯姻不成,將來家散業敗,比要了你的命更可怕!你如何竟耐不住這急躁性情!” 黃儕頓足:“既然這樣想要聯姻,不如你去娶了她!何苦送我去死!” “你!”黃老爺急怒攻心,一口氣不來,呼呼急喘。 高建見父子兩人起了爭執,便假裝沒聽見,信步走到門口,低聲問阿弦:“有什么東西嗎?” 阿弦搖頭。 高建心里不安,先前去曹府,才進門阿弦就聽見嬰兒啼哭,如何這一次拿銀子的事,她竟毫無所得? 阿弦回頭看一眼黃氏父子,問道:“黃老爺跟公子似乎不合?!?/br> 高建道:“不必理會,這兒既然沒什么蹊蹺,要不要到里頭去看看?” 這一場春雪過后,接連兩天日影高照,至今那雪已經化了大半,雪水滋潤之下,草木復蘇,欣然抬頭。 幾人穿廳而過,往后宅而行。 黃儕賭氣去了,管家親自在前方引路,黃老爺陪著兩人,感嘆道:“家門不幸,明明娶進門的是個品貌俱佳的好女子,小兒竟像是被鬼迷心竅,只說是鬼,近來更是連照面也不與她照面了。想來是我教子無方,從小太過嬌慣了他了?!?/br> 高建道:“黃老爺,是不是公子不滿意這位新婦,所以故意想出個法兒來拒婚呢?” “不不不,“黃老爺忙道:“萬不至于,他還是知道輕重的。絕不會臨時做出這種自毀家門的蠢事。何況倘若新媳婦貌丑,他任性悔婚倒也罷了,可但凡見過我那兒媳婦的,哪一個不稱贊?” 高建笑道:“我倒是也聽說過,說這位新婦貌美如花呢。只是不曾親眼見過?!?/br> 黃老爺會意,忙道:“兩位,是這樣的,雖說新媳婦不便見外人,但是如今非常之時,也顧不得了,所以我想索性請十八子親看一看,借您的慧眼辨認真假,如何?” 阿弦還未答話,高建道:“黃老爺高見!那再好不過了?!?/br> 黃老爺轉念極快,便吩咐旁邊的管家,叫入內安排,頃刻管家回來,說一切妥當。 黃老爺又道:“說來也不怪犬子有些急躁不安,我家里向來太平,只是在娶了新婦之后,時不時地門戶自開,屋瓦墜落,夜半怪聲等……雖然并沒大礙,但也實在讓人心煩,偏偏請的人都不中用,所以犬子不免把所有罪責由頭都怪在新婦頭上?!币贿叡г?,一邊引著他們來至后花園。 才進院門,就見前方廊下走來數人。 高建定睛看時,卻見一共是四個人。 頭前右邊是個中年婦人,跟黃儕有幾分面容相似,自是黃夫人了。身后跟著兩個丫頭,她旁邊的卻是個少女,新婦打扮,果然生得如花似玉,身形婀娜,只是雙眼微紅,愁眉不展。 高建一看,就知道這大概就是才過門的那位新娘子了。 黃夫人早得了管家知會,所以故意引著新媳婦來此,這會兒也假作不知,上前道:“老爺如何在這兒?” 黃老爺道:“這是縣衙的兩位公差,因一點小事,我陪他們走一走?!?/br> 新娘子朱氏早也瞥見了外人在,也垂首行了禮。 高建見她果然美貌,放在桐縣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哪里有半分鬼怪的模樣,不由稱贊:“新娘子果然名不虛傳……” 朱氏面上微紅,頭垂的更低了。 高建回頭看向阿弦,想要得她一句贊同,誰知卻見阿弦不知何時居然側退了一步,立在走廊的柱子旁邊,低著頭像是個沒看見朱氏的模樣。 黃老爺因不解訣竅,見她連看也不看,更加著急,幾乎要催她一催,又不敢多嘴,便只向著高建使眼色。 殊不知高建一看阿弦這個模樣,那心里便咯噔一聲。 高建咽了口唾沫,對黃老爺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兒……”拉拉阿弦,快走了十幾步離開那些人,一直來到走廊盡頭臺階處,才問:“怎么了,難道說果然……” 情不自禁又看一眼朱氏,卻見明明好一張花容月貌,當真難以想象阿弦看見了什么。 阿弦嘴唇動了動,卻無法出聲,眼前所見,是口中飄出的氣息,化作屢屢白霧。 因地氣轉暖,這已經不是呵氣成霧的時候了,之所以會如此,只有一個原因。 如鯁在喉,阿弦卻無法回答。 先前黃夫人陪著朱氏走過來之時,別人看著是四個人,在阿弦所見,卻是四人一鬼。 就在朱氏的身側,緊緊地綴著一道影子。 是個女鬼。 像是才從地里爬出來一樣,身上的衣裙破爛變色,多處沾泥帶血,長發似秋天的細草般枯凋,雙手垂在腰側,十指白骨嶙峋,臉上青腫帶傷,早看不出本來容顏。 阿弦雖下定決心要為了那一百兩銀子掙一把,但畢竟才除下眼罩不久,又天生心里忌憚這些東西,乍一看女鬼如此可怖的容貌,便不由又如鴕鳥般畏懼地低下頭。 高建不見她回答,又問道:“到底是有沒有呢?” 阿弦又呼一口氣,那白霧在眼前更濃了,她閉了閉雙眼,道:“有?!?/br> 有。 而且近在咫尺。 阿弦抬眼,慢慢轉頭看向身側。 她雖然竭力不去看那女鬼,卻不知為何,女鬼竟自動跟著她過來了。 此刻,無風自動的枯發幾乎要飄到阿弦的臉上,因靠的近,看的越發清楚了,青中泛白的面色,眉角卻是紫黑高腫,臉頰到下頜一道長長地傷口,鮮血結痂變黑。 她的身上散發一股陰寒入骨的冰冷氣息,阿弦冷的幾乎發抖。 “咕咚”,是高建咽了口唾沫。 他順著阿弦的目光看向旁側,卻只見一片虛空。 虛空后面,是如熱鍋上螞蟻般的黃老爺,跟夫人正竊竊商議著什么。 高建茫然問道:“居然真的有那阿物,那然后……然后該怎么辦?”他來之前迫不及待,此刻卻有些慌神,手按著刀柄,目光胡亂逡巡,卻終究看不見什么影像。 畢竟這不是普通的尋人,而是驅鬼,他們又非道士巫師,并不知其中套路。 正在高建手足無措的時候,忽地聽見阿弦輕聲問道:“是你作弄黃家公子?” 高建本能地“啊”了聲,繼而醒悟,阿弦并不是向自己問話。 高建瞪向阿弦:“你、你是在跟’那個’說話?” 阿弦不理他,只看著旁側。 女鬼仍舊森森然看著她,并不回答。 阿弦繃著心弦,又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高建仗著自己看不見,便硬著頭皮道:“不錯,問清楚,然后讓、讓它走?!?/br> 女鬼仍是無聲,阿弦握了握雙拳:“人鬼殊途,你又何必攪得人家家宅不寧,我勸你還是趁早離開,不要在……” 還未說完,女鬼忽然尖叫起來,猛地合身往前撲來。 阿弦汗毛倒豎,來不及閃避,就覺著一股陰風撲面,吹得鬢邊發絲刷地飛起。 與此同時,廊上許多瓦片紛紛墜落,向著她兜頭砸下! 高建正在左顧右盼,見勢不妙,急忙撲上來擋住。 “嘩啦啦!”有數片瓦打在高建的背上,疼的他慘叫起來。 阿弦被高建護著,知道他受了傷,心里竟升起一股怒意,猛抬頭厲聲道:“還不住手!” 右眼里的紅很快聚了起來,加上她滿面怒色,原本明亮和善的眼睛忽地變得有些兇煞。 那女鬼一見,身形閃爍,消失眼前。 雖然黃老爺夫婦看不見那鬼魂,但是廊上的瓦片無緣無故如雪似的飛落砸人,兩人卻是看在眼里,頓時嚇得兩個擠在一起,戰戰兢兢,半天不敢動彈。 阿弦見那鬼已經消失,便將高建一扶,查看他傷的如何。 高建顧不上叫疼,只問道:“鬼呢?” 阿弦道:“不見了?!碧匾馓ь^看了一眼朱氏,卻見新婦跟小丫頭們擠在一起,也半是恐懼半是吃驚地看著這里。但那鬼卻不在她身邊了。 阿弦的心仍舊怦怦亂跳,警惕四看。 正要扶著高建進走廊里,遠遠地聽見有人叫道:“爹,娘……” 眾人回頭看時,卻見院門處站著的正是黃公子黃儕。 黃公子往此處跑了十數步,忽然緊緊地盯著黃氏夫婦身后,雙眼中透出驚艷之色。 黃老爺跟夫人對視一眼,還在驚魂未定,黃儕已經上臺階走了進來,但眼睛卻不看別人,只盯著新娘子看,遲疑問道:“這位……難道就是……” 黃老爺驚道:“儕兒,這就是你才過門的兒媳婦,怎么,你……能看見她了?” 黃儕也是一臉又驚又喜,下死勁兒把新娘子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笑說:“原來果然是我娘子,真是失禮了?!?/br> 朱氏原本滿面惶惑懵懂,見黃儕忽然認出自己,并未發瘋,而且口齒伶俐彬彬有禮,臉上不由浮出一抹緋紅。 剎那就如雨過天晴。 不管是大夫,術士還是巫娘,這半個多月來如走馬燈似的過來,卻都無效,如今十八子一進府,半個時辰不到,公子立刻就認得自己的新娘了,可見能耐非凡。 且黃公子看新娘子生得這樣貌美可人,哪里還肯說什么悔婚和離的話,只恨不得撇下眾人,立刻回去洞房。 朱氏畢竟是嫁了過來,先前是夫君不認,所以無可奈何,如今見恢復正常,且人物果然不錯,自然也是嫁雞從雞,嫁狗隨狗。 兩個人雖未洞房,卻儼然已是郎情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