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快到晚膳的時辰了,的確不早,徐南風便沒再推辭,轉身朝路邊停留的馬車走去。 走了兩步,忽然想起紀王眼睛看不見,這里草地陡坡有些凹凸不平,徐南風怕紀王跌跤,復又走回去,想給他引路。孰料,這一回頭,她便看到了此生最為驚艷的畫面。 紀王鬢邊的緞帶上,停了一只秀美的彩蝶。 蝶翅輕輕合動,纖白輕薄的緞帶隨風翻飛,霎時間,徐南風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面前這個溫和挺拔的俊美公子會化蝶飛去。 紀王一手負在身后,貴氣的紫袍鼓動,盡管鬢邊停著彩蝶,卻無一絲一毫的陰柔之感,如朗風霽月,卓然而立。蝶的柔美與他的陽剛相得益彰,構成一幅奇特又和諧的畫面。 見徐南風久久沒有動靜,他微微側首,捕捉著空氣中細微的聲音,問道:“南風,你在么?” 彩蝶驚擾,翩然離去。 徐南風回神,干咳一聲道:“在的?!闭f著,她向前一步,猶疑著抓住一片紫色的袖袍,“我牽著你,你跟著我上坡,走慢些?!?/br> 紀王輕輕頜首,將那句‘讓姚江來引路’咽回了腹中,從善如流地讓徐南風抓住自己的衣袖。兩人前后相隔不到一尺的距離,他可以聞到南風發間的香味,有著極淡極淡的桂子香,跟她這個人一般清新雅麗。 徐南風生怕紀王會跌跤,故而將他的袖邊攥得極緊,上等的衣料都起了皺。紀王慢斯條理的跟著,步伐穩健,別說是跌跤了,連半點踉蹌都沒有,徐南風松了一口氣,又有些疑惑:若不是他眼上緞帶的存在,她幾乎要以為紀王是個眼神清明的正常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馬車旁,徐南風回首道:“風冷,殿下請去馬車里頭歇著……” 話還未說完,她便警覺地閉上了嘴,扭頭盯著路旁幽暗的小樹林。 此時無風,林中卻有樹葉摩挲的輕微聲響,如果不是有野獸路過,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有人埋伏。 大腦反應過來的同時,身體已做出了反應。她挺身護在紀王身前的同時,已經拔下了髻上鋒利的銀簪,一頭烏黑的長發如同晚霞揚起,散落在腰間,又柔柔地拂過紀王的手背。 披散的發絲更襯得她面容瑩白,眼神清冷,有著與平時截然不同的鋒利之感。 夕陽的余暉完全收攏,幽暗的灌木叢窸窣抖動片刻,隨即鉆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徐南風目光一冷,拔簪就要刺去,那人卻嚇得連連后退數步,舉起手苦笑道:“徐姑娘,是我,姚江?!?/br> 簪子還差不到半尺就要刺上去了,徐南風堪堪停住了手,略微驚愕道:“姚管家,你躲在樹林中做什么?” 姚管家擦著冷汗笑笑,還未說話,身后的紀王先一步開口道:“我之前吩咐他進城去買些糕點,想必是剛回來?!?/br> 從城中回來,如何會經過樹林? 徐南風雖心有疑惑,但既然紀王開了口,她也不再多說什么,抬手用簪子重新綰好松散的發髻,朝姚江抿唇一笑:“失禮了?!?/br> 徐南風練了幾年基本功,但還從未真刀真槍地干過,虛驚一場,上馬車的時候,手還有些微微的顫抖。 沒想到姚江還真的拿出了一大盒點心,紅漆木盒,上頭印著福壽樓的招牌標識。 姚江將福壽樓的糕點盒子呈到徐南風面前,道:“姑娘,這是王爺特地吩咐在下去買的,給您嘗嘗鮮?!?/br> 紀王處處禮數周全,送了茶葉看美景,看完美景還有美食,徐南風兩手空空,越發不好意思了,將糕點盒抱在懷中,小聲道:“王爺……少玠費心了?!?/br> “姑娘,您將來與王爺就是一家人了,何須這般客氣?!币隈R車外頭插了句嘴,隨即揚鞭啟程,踏著一地金紅色趕往城中。 “我估摸你睡醒后會有些餓,便讓姚江去了趟福壽樓?!瘪R車微微晃動,紀王卻坐得筆直如松,微笑道,“打開嘗嘗,看合不合心意?!?/br> 徐南風依言將盒子打開,頓時一股濃郁的馨香撲面而來,溢滿了整個車廂。 “這么多?!毙炷巷L目瞪口呆地望著盒中五顏六色的精致糕點,打開一層又有一層,一共十八種,每一種都口味不一。 紀王道:“此物名為‘滿堂春’,用十八種鮮花醬和牛乳混合制成,只有每年的春季才能嘗到?!?/br> 徐南風定睛一看,果然每一塊糕點都雕刻成不同鮮花的模樣,小小的一顆,一嘴一個,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疂M堂春’的名號,她只在徐宛茹母女的嘴中聽到過,沒想到今日不僅能見到,還能當做果腹的零嘴吃著玩。 皇族子弟,果然非同一般。 第12章 暗流 馬車進城后,已是華燈初上的時辰,星辰璀璨的夜空下,洛陽城的熱鬧并沒有隨著夕陽的下沉而消寂,酒肆勾欄正直一天中最鼎盛的時候,酒香與脂粉交織,別樣繁華。 那盒‘滿堂春’,徐南風只吃了一半便飽了。她分了一塊桃花糕給紀王,道:“少玠也嘗嘗?!?/br> 紀王笑著接過那粉紅的小糕點,拿在手中小口小口地吃著,斯文優雅,弄得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放慢了速度。 馬車過了四方街,熱鬧聲漸漸消弭,再拐個彎兒便到了徐府。徐南風向紀王道了謝,告了別,便抱著剩下的半盒點心下了馬車,站在門口等著紀王他們消失在街道拐角,這才敲門進了府。 徐府剛巧是晚膳的時辰,徐謂和張氏母女正趕往廳堂吃飯,撞見徐南風進門,徐謂面色一沉,沒好氣地說:“私自出府,天黑放回,成何體統!” 徐宛茹的目光落在徐南風的點心盒子上,當即瞪大了眼,面上嫉恨交織。張氏也看到了福壽堂的點心盒,眸中的陰暗一閃而過,但很快調整了面色,拉著徐謂的手笑道:“南風都是要出嫁的人了,郎君便少說兩句罷?!?/br> 徐南風今日心情大好,不想跟他們斗嘴皮子,便抱著盒子視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朝后院廂房走去。 徐謂面色更陰了,望著徐南風灑脫的背影低嘆一聲,對張氏道:“夫人,這丫頭向來記仇,她若真嫁到紀王府,怕是……” 張氏知道徐謂在擔心什么,便笑著打斷:“郎君是堂堂禮部尚書,張家官至宰輔,背后還有太子撐腰,小小紀王,不足為懼。更何況葉娘還在我們的手中,南風也不敢輕舉妄動?!?/br> 徐謂放心了些許,拍了拍張氏依舊細嫩的素手,說道:“還是夫人可靠,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徐某明白,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靠夫人娘家的面子?!?/br> 張氏嬌羞地低下頭,推了丈夫一把,道:“好了,茹兒還在這兒呢,甜言蜜語待會回房再說罷,郎君先去吃飯,妾身隨后便來?!?/br> 徐謂點點頭,朝正廳走去。 可等徐謂一走,張氏面上的嬌羞之色便褪了個一干二凈,整個人陰沉得可怕。 “母親!”一旁的徐宛茹拉了拉她的衣袖,氣急敗壞道,“你不是說已經買通了刺客,今日就是她的死……” “噓!”張氏面色一變,見四處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喝道,“你爹性子軟,別讓他聽到?!?/br> “可是……”徐宛茹咬了咬唇,恨恨地瞪著西廂房的方向,“她怎么活著回來了?!?/br> 這件事張氏也覺得奇怪。 刺客是她托哥哥的關系買通的,按理不該失手,徐南風雖練過幾年拳腳,但武功還不至于能與專業屠戮的刺客匹敵。今日失手,定有原因。 張氏道:“‘滿堂春’專供京城顯貴,不是誰都能買的起的?!?/br> 徐宛茹眼眸一轉,便明白了其中深意:“母親的意思是,她今日一整天都與紀王在一起?” 張氏頜首:“或許刺客沒有找到下手的時機?!?/br> “不要臉!”徐宛茹咬牙切齒,更多的是嫉妒。徐宛茹是什么下賤東西,也配吃福壽樓的點心? 張氏淡淡瞥了女兒一眼,低聲道:“茹兒,你也該改改你的性子了,喜形于色,乃是大忌?!?/br> 徐宛茹低下頭,收斂了些許,仍有不甘道:“難道就這么放過她?她手上可是握著我爹的秘密,萬一和紀王聯手,爹定會受累?!?/br> 張氏眼神一冷,扯了扯嫣紅的唇,“人,是不能留的。不過這次不得手,她定會對我們產生戒心,得再想想別的法子?!?/br> 徐宛茹忙問:“什么法子?” “徐南風是未來的紀王妃,而紀王,又是太子的敵人,除了我們外,還有誰最希望他們死?” “母親的意思是,借太子的勢力?” 張氏冷笑:“不錯。借刀殺人,坐收漁利,才是真贏家?!?/br> “我怎么沒想到,太子的勢力比咱張家要大多了?!毙焱鹑阌X得此計可行,不禁眉開眼笑,依偎在張氏肩頭道,“母親,你真是太聰明了!” “你呀,還是好好學著罷。別動不動就跟個炮仗似的橫沖直撞,將來到了夫家,母親可護不住你了?!?/br> 張氏揉了揉徐宛茹的發頂,又換上賢妻的面容來,溫聲笑道,“去用膳罷,別叫你爹起疑了?!?/br> 徐宛茹甜甜的應了聲,夜色寂寥,誰也不曾知道她們已在黑暗的庇護下,設下了帶毒的陷阱。 而此時的左掖門處,馬車內的紀王抬手摘下蒙眼的緞帶,露出一雙烏沉沉的漂亮眼睛來。 紀王眉目深邃,眼型漂亮,可瞳仁卻是清冷而渙散的。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摩挲著掀開車簾,朝外輕輕喚了聲:“姚江?!?/br> 姚管家立刻吁了一聲,停下馬車,回首恭敬道:“王爺,有何吩咐?” 紀王道:“方才在城郊的樹林里,處理了多少人?” 姚江回復:“不多,只有三人,但事情敗露后他們便服毒自盡了,并未留下活口?!?/br> “三人?功夫如何?” “上流刺客,但并非頂尖,普通的達官顯貴也能請得起?!?/br> 紀王笑了:“三皇兄貴為太子,當不會只請三個不入流的刺客,東宮不至于這般拮據?!?/br> 姚江道:“的確不像是太子的手法,恐另有他人?!?/br> 紀王放下簾子,重新坐直了身子,閉上眼輕聲道:“查下去?!?/br> 姚江躬身頜首:“是,已經讓姚遙去追查了?!?/br> 紀王在馬車里輕笑一聲,說:“你侄子辦事,本王是放心的?!?/br> 馬車又平平穩穩地駛了起來,街道盡頭,紀王府燈火正盛。 徐南風也回到了自家廂房,彩云剛巧盛了飯菜上來,見到她進門,便道:“二夫人,姑娘回來了?!?/br> 葉娘放下挑燈芯的簪子,站起身來:“南兒,怎么這時候就回來了?”她還以為女兒會與紀王纏綿一夜呢,最好能早日懷個胖小子! “天都黑了,自然要回來?!毙炷巷L坐在案幾旁,將手中的半盒點心往母親面前一推,道,“福壽樓的‘滿堂春’,給您留了一半?!?/br> 葉娘欣喜地接過盒子,兩眼放光。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糕點捧在手心,嘖嘖贊嘆道:“這哪里像是吃的啊,簡直跟活花似的?!?/br> 徐南風吃點心吃飽了,便給自己盛了碗湯,笑道:“您快吃了吧,過了夜就壞了?!?/br> 葉娘盯著那些精致的小糕點看了半晌,嘆了口氣,意猶未盡地將它們放進盒中裝好,道:“不吃。娘沒有這個享福的命,回頭給你爹拿去……” 徐南風一聽到這句話便來氣了,笑意頓時僵在臉上。她伸手按住盒子,面上已帶了慍怒之色:“您不吃就算了,便是拿去喂狗也不要給他糟蹋了?!?/br> 徐南風生性淡然,極少動怒,葉娘見她著實生氣了,忙哄道:“娘吃,這就吃。聽說死貴死貴的呢,喂狗多可惜!” 徐南風面色稍霽,松開手,心想:紀王送的,才舍不得喂狗。 ……不對,為何要舍不得? 她沒細想,匆匆喝了碗湯,便推說已經飽了,轉身回到了自己臥房。 洗漱完躺在榻上,徐南風輾轉未眠。 她想起黃昏時撞見從樹林中出來的姚管家,或許紀王的確吩咐他去買了點心,但那絕對不是他從林中鉆出的理由。 盡管只是匆忙的一瞥,但徐南風還是眼尖地發現了,那時姚管家的靴子邊緣,有一滴極小極小的血漬。 鮮紅的,像是一點朱砂,烙在姚管家那一塵不染的鞋上。 而在之前見面時,他的鞋上并無任何污漬。 樹林里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們到底瞞了她什么? 心中的不安愈盛,這洛陽城繁華富庶的外表下,不知還有怎樣的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