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閉嘴,這里豈有你說話的份!”徐謂一聲沉喝,葉娘便嚇得噤若寒蟬。 張氏將懷中的幼子交到乳娘的手里,溫聲道:“將小公子帶出去罷,記得掩上門?!?/br> 乳娘領命,抱著徐晉出門去了。 門窗關上,室內一片幽暗,眾人的臉色晦暗不明。徐南風提起裙裾,依言跪在了地上。 徐謂騰地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似乎焦躁非常。他深吸一口氣,滿面怒意地指著徐南風道:“逆女,你干的好事!” 春紅未褪,地磚依舊冰冷,涼到了骨頭縫里。 徐南風直挺挺跪著,平靜道:“女兒不知何錯之有?!?/br> “不知?好,那我便告訴你!”徐謂拂袖道,“今日圣上特意召見本官,當眾宣布將徐氏南風許配給紀王為妃!徐南風,你打的好算盤,竟瞞著所有人攀上了紀王府!” 徐謂的聲音如雷霆劈在眾人頭頂。 徐宛茹嘴角的譏笑僵住,滿臉不敢置信,片刻眼中的訝異褪去,漸漸浮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嫉恨來。張氏則微微瞪大了眼,擔憂大過驚愕。 眾人表情各異,只有徐南風面上無悲無喜,一派淡然。 最為夸張的是葉娘,她像是承受不了這個巨大的‘好消息’似的,一下子失了力氣,跌倒在地上,口中喃喃道:“紀王,紀王,送茶葉的是紀王!” 說著,她猛然回神,拉住南風冰冷的手,似癲似狂地笑道:“好吔!我的女兒要做王妃了,我是皇親國戚了!好吔好吔!” “住口,你這無知婦人!”徐謂勃然大怒,將案幾上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瞧你生下的孽種!” 碎瓷片飛濺,一片鋒利的擦過徐南風的手背,劃出一道血痕。 徐南風垂下眼,平靜地將手背上的血漬抹去。 葉娘戰戰兢兢地閉了嘴,但眼中的興奮卻是怎么也掩蓋不住。她絞著袖子,毫無眼力見地問道:“老爺,咱們的女兒要做王妃了,你怎么不開心呀?” 唯有張氏是清楚朝堂局勢的,她淡淡瞥了一眼葉娘粗鄙的模樣,冷淡一笑:“高興?葉娘,你女兒都引火焚身了,有何值得高興的?” 第7章 決裂 “這……”葉娘一時語噎,訕訕笑道,“老爺,能與皇家結親,是多少人修都修不來的福分呢!南兒做了王妃,自然不會虧待我們徐家,怎么能說是引火焚身呢?” 葉娘方才又哭又笑,臉上的脂粉紅紅白白地糊成一片。她瞥著張氏,隨即提高了音調,含沙射影道:“該不是有人嫉妒我家南兒罷?” 徐謂一拍桌子:“村婦愚鈍,休得開口!” 案幾上的茶碗被震得叮當作響,葉娘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但想到女兒要嫁皇族了,心中便多了幾分底氣,十余年來第一次敢反駁徐謂,也梗著脖子道:“好,好,我是村婦,我愚鈍!可是徐謂你別忘了,若是沒有我這個村婦累死累活送你科舉,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嗎!” 眼瞅著徐謂的臉色越來越黑,徐南風忙拉了拉葉娘的衣袖:“娘,你少說兩句?!?/br> “南兒,你如今是千金之軀,是要做皇媳婦的人了,也不用在府中受這等腌臜氣!”葉娘作勢要去拉徐南風,氣沖沖道,“咱們這就走!” 徐謂幾乎要將肺氣炸。 張氏曼斯條理地抿了口茶,嘴角的冷笑轉瞬即逝,她抬起一雙艷麗多情的眼來,緩緩道:“葉娘是嫌徐府太小,容不下你們這尊大佛了?” 葉娘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 “讓他們走!走了才清凈!”徐謂怒不可遏,在屋中焦躁地踱步,又旋身坐在椅子上,望著徐南風道,“紀王懦弱不得寵,宮里宮外多少人想除了他,去年御宴只瞎了他一雙眼睛已是上天庇佑。多少人對他避之不及,唯恐受累,你倒好,還上趕著倒貼!” “……不得寵?”葉娘抓到了關鍵字,方才的氣焰瞬間弱了不少,不甘道,“即便南兒沒福分做太子妃,做個王妃也是不錯的。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紀王好歹是個皇子??!” 徐謂冷哼:“那如果,這個皇子隨時可能遭遇不測呢!” “什么?!”葉娘瞪大眼,“這……這怎么可能呢!” 張氏繼而開口,“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天下遲早得是太子的。若是徐府與紀王聯姻,將來紀王倒臺,便會牽連到徐府。輕則丟了烏紗帽,重則滿門抄家,誰擔當得起?” “??!”葉娘被張氏一句話打回地獄,嚇得跌在一旁的椅子上,瞪直了眼,半晌回不過神來。 徐謂沉聲說:“要徐府與紀王聯姻,我寧可當她死了!” 徐謂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字字如刀,來回鈍割著徐南風的心。她壓下心中的苦澀和失望,抬頭道:“皇上下旨賜婚,徐家還能抗旨不成?” 一句話戳到了徐謂的痛處。他萬萬沒想到徐南風竟然有這般膽量,來了個先斬后奏,與紀王串通好殺他個措手不及。 張氏一族屬于太子一黨,徐謂自然跟隨妻舅那邊歸于太子麾下?;噬舷ハ氯硕伪?,除了幾位幼子外,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太子和紀王兩位,將來的社稷之主必定從他們二人中選出。因此,即便紀王為人低調,太子依舊視其為眼中釘。 若是讓太子知道,徐家女兒的嫁給了他的死對頭,徐謂怕是沒有好果子吃了。偏生皇上賜婚,不能拒絕。 正是因為這樁婚姻涉及黨派之爭,又關乎徐謂在太子那邊的仕途,他才會如此心急憤怒。 徐謂一時無言,憋了好一會兒,沉聲道:“出去,閉門思過!” 皇上圣諭已定,思過還能思出朵花來? 徐南風腹誹,面上卻是一派平靜,她依言起身,拉著母親出了房門。 徐謂頭都要氣炸了,也跟著拂袖出了門,書房中便只剩下了張氏和徐宛茹。 “母親!那粗鄙農婦的女兒就要做王妃了!”徐謂一走,徐宛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嫉恨,漲紅了臉憤憤道,“你沒看見她娘那模樣,還未嫁出門,鼻孔就朝到天上去了!” 張氏眼眸一轉,玉手捻起茶杯抿了一口,說:“茹兒,你在嫉妒?” “我就是不甘心!紀王瞎了眼么,怎么會看上她!” “這你還真說對了,紀王的確瞎了眼?!?/br> 徐宛茹來了興致,忙在張氏身邊坐下,急切道:“母親,此話怎講?” 張氏本不想說,但被徐宛茹纏個不停,便只好嘆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去別處亂說,若是讓有心人聽見了,是要掉腦袋的事?!?/br> 徐宛茹忙點頭。 張氏便將去年御宴之事一一道來,徐宛茹聽到紀王樣貌雖出眾,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殘疾人,心里便平衡了許多。 心想徐南風做了王妃又如何,還不是要伺候一個瞎子一輩子。若說紀王府的榮華富貴,又怎抵得上她外公那邊的金山銀山? 徐宛茹雖然想通了些許,但仍舊覺得有些不甘,低聲哼道:“那她也配不上紀王!她那樣的低賤人,就該送給別人做妾!” “若嫁給紀王府真的風光無限,你以為你爹因何反對?因為你爹是太子的人,而紀王,則是太子的絆腳石,遲早會被鏟除?!睆埵侠淙恍Φ?,“而徐南風嫁過去,必然會隨著紀王府一同滅亡?!?/br> “怪不得爹生氣,那豈不是會連累到徐家?” 張氏眼中閃過一抹疾光:“所以,我們得想個法子,與徐南風和紀王撇清關系?!?/br> 徐宛茹沒她娘那么多算計,嘟著嘴撒嬌道:“我不管!母親,你得給我尋門更好的親事,不能讓徐南風蓋了我的風頭!” 張氏摸著徐宛茹的發髻,笑道:“這個不用你提醒,為娘自然會留意,男方必定會與我張家門當戶對,不會委屈了茹兒?!?/br> 徐宛茹這才眉開眼笑,湊過去在張氏臉頰上一親,嬌滴滴道:“母親,還是你最疼我了!” 宮里的人辦事速度極快,次日便有賜婚圣旨和玉牒送到徐府。緊接著,楊將軍和媒人提了大雁上門納采,問了徐南風的生辰八字,說是過兩日送聘禮過來。段家的媒人也來了,見到宮里的排場,頓時嚇得灰溜溜逃走,再也不敢提城南段家的婚事。 徐謂雖然心事重重,也只得強撐笑顏應付,等到媒人一走,徐謂便陰沉著臉將徐南風叫去書房。 張氏和徐宛茹也在,唯獨少了葉娘。 書房門窗緊閉,徐南風見葉娘不在屋內,便知徐謂肯定是暗中做了不利于她們母女的決定。 果然,徐謂猶疑許久,才沉聲開口:“南風,圣上將你賜婚給紀王,爹為人臣子,自然不能拒絕。然,為人子女的,亦要講‘忠孝’二字,爹爹的政治立場,你是知道的,你與紀王的聯姻雖然表面光鮮,但暗中牽扯太多,爹爹要為徐家的大業著想……” 徐謂平日里對徐南風母女十分冷漠,總是一口一個‘鄉婦’,今天卻破天荒地自稱是‘爹爹’,他何時履行過一個爹爹的職責?一有要事相求就叫得這般親切,真真是可笑! 徐南風也懶得聽他繞圈,便直言道:“爹,您有什么話就直說罷?!?/br> 徐謂本打好了腹稿,長篇大論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被徐南風盡數堵回喉中。他憋了憋,方耐著性子點點頭,說:“你如此懂事,爹就不繞彎了。昨晚爹想了一宿,寫了一封家書,交予你看看?!?/br> 說著,徐謂將一卷帛書遞了過來。 徐南風不知道他在賣什么關子,便接過帛書,緩緩展開。 隨即,她呼吸一窒,渾身血液凝固,一顆心涼到了冰點。 端正的小楷,墨跡清晰,可‘與女徐南風絕交書’幾個字卻如尖刀般,狠狠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第8章 斷親 【茲洛陽徐氏尚書謂,有女徐南風,年十九,因其行為乖張,蔑視禮法,上不孝親,下不愛幼,屢教不改,老父哀戚,故特寫此書,自徐氏庶女出嫁之日起,便與其斷絕父女關系,還其自由之身……】 徐南風手捧著這份所謂的‘家書’,指尖顫抖,連呼吸都抖得厲害。十九年的父女情分,她和母親忍饑挨餓、砸鍋賣鐵,全是為了面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當初家中貧窮,全靠母親日夜耕織養活,為了供他讀書科舉,母親甚至花光了原本給兄長攢下的買藥錢,可憐兄長年方三歲,聰明伶俐,就這樣活活病死。 墳頭草木凄凄,原配妻子受盡冷落,徐南風忍氣吞聲十來年,到頭來換來的竟是一紙薄薄的斷交書! 真是這世上莫大的諷刺! 從記事開始,徐南風便沒再哭過,她很清楚眼淚解決不了問題,也不會換來任何人的憐憫,但此時,她卻忍不住有落淚的沖動,既是為自己,也是為母親。 她眼睛發紅,嘴唇抿成一條線,五指緊緊的攥著那帛書,幾乎要將其揉碎。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氣才壓下淚意,她冷笑道:“父親這是什么意思?” 徐謂不自在地摸著三寸美髯,囁嚅道:“我……” 徐宛茹饒有興致地看好戲,嗤道:“jiejie不識字?什么意思不會自己看嗎!” “茹兒!”張氏輕喝一聲,又轉頭朝徐南風道:“南風,你爹入仕十六年,從一個籍籍無名的修撰升到禮部尚書的位置,著實不易,你就體諒體諒你爹,否則若徐家沒落,于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你們把我娘支開,就為了說這個?憑甚?”徐南風眸光如霜,一字一句道,“你們有何資格來與我談條件?就憑他貶妻為妾,還是憑你鳩占鵲巢?” “你!” 徐謂險些拍案,被張氏暗中使了個眼色,只能強忍著怒意,道:“你入了紀王府,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徐某一介小小尚書,與皇族涇渭分明,不敢辱沒了王妃娘娘的臉面,這才忍痛割愛。更何況,你我十幾年的父女情份,不是這一紙帛書能斷絕的,不過是糊弄外人罷了?!?/br> “父女情分?”徐南風低笑一聲,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般,冷聲質問,“當初你拋棄妻子時,我和娘跪在徐府門前快餓死時,你可曾念過一星半點的父女情份!” 此時的她全然沒有平時的溫和平淡之態,目光清冷,言語鋒利,句句在理駁得人啞口無言。她說,“我平日不屑于爭斗,并不代表我是個任人欺負的慫貨,你們聽著,要想我同意與徐府斷絕關系,可以,不過有個條件?!?/br> 徐謂與張氏對視一眼,方道:“你且先說說,什么條件?” “我要你許我娘正妻之位,將原本就屬于她的東西都還給她,讓這府中上上下下,認她做唯一的女主人!”徐南風直視著對方愕然的面孔,心中泛出絲絲冷笑,沉聲道,“徐尚書,你可答應?” “不可能!”徐謂還未說話,張氏和徐宛茹便騰地站起身來,異口同聲地拒絕。 張氏少見的失態,連嘴角一貫的笑意都快撐不住了,陰著臉道:“南風,且不說你現在還不是紀王妃,即便是成了王妃,又有幾分把握與張家的財勢抗衡?尚書府的正妻之位,不是什么女人都鎮得住的,其中諸多利益瓜葛,葉娘能拎的清么?你護母心切,反而會害了她?!?/br> 徐宛茹趁機附和:“就是!京城顯貴中許多關系的聯絡,要靠各族夫人暗中走動,就你娘那樣連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女人,怕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罷?!?/br> 她們母女一唱一和,城府頗深,三言兩語便直切要害,而這些,正是徐南風最擔心的。 可她有什么辦法呢,她既然應了這門親事,總該給母親尋條后路罷。 徐南風也曾想過帶著母親遠走高飛,可母親一顆心撲在徐謂身上,就像是一株攀附巖石而生的藤蘿,一旦失去了男人作為依靠,便會倒地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