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樂游原草場清盛。顧令月忽的聽得騎馬踏踏之聲,漸漸行近,抬起頭來,見一匹駿馬策馬行到鏡湖涼亭之前,少年坐于馬背之上,樂游原夕陽的光輝將他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淺金色的輪廓。 顧令宸翻身下馬,在顧令月面前跪下,“臣弟顧令宸參加圣人、皇后娘娘?!?/br> 月前,年幼的顧令宸以皇后弟之故,晉封豐水縣公爵位。 顧令月晉封后位,其娘家沐浴皇恩應當有所晉封,只是封后前夕皇后生父顧鳴病死,皇后膝下唯有兩名弟弟,顧嘉禮一系與顧皇后素來不睦,不愿晉封。顧令宸收養在顧鳴名下,乃是帝后一手養育把持教導之事,干系親近,情愿加恩于此子身上,只是此前年紀幼小,暫且擱置。如今稍稍長成便施加爵位恩典。 這些年歲月度過,顧令宸已經成長成了少年,年輕、剽悍,有著太陽一般的朝氣光輝和健壯體魄。 “屏奴來了?!鳖櫫钤马悬c亮一絲驚喜之情,“這馬塊頭高大,你年紀尚幼,駕馭太過吃力,還是小心謹慎些,換匹和順駿馬吧。 “阿姐不必為我擔憂,”顧令宸沉聲道,抬起頭來,神情平靜謙遜,唇角微微翹起,“我隨師父習練了多年,騎術也算精湛,駕馭這么一匹區區駿馬,自問還是有本事的?!?/br> 顧令月瞧著顧令宸沉靜的眉眼,平直的肩背,心中忽然生起一絲意識,弟弟確實長大了! “阿姐,”顧令宸靠近顧令月身邊,低聲承諾,“弟弟會努力學習,茁壯成長,總有一日會在朝中建功立業,成為阿姐你的依靠,讓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你和外甥?!?/br> 夕陽色澤鮮亮,照耀的天地一片華美。 顧令月欣慰而笑,唇角彎彎,“傻孩子,阿姐不需要你這般辛勞為自己撐腰。你只要好好” 顧令宸垂眸而笑,不予辯駁。心中意志卻十分堅定。 皇太子姬燁從身后小鏡湖轉了出來,見了年輕的舅舅,眸中閃現開懷色彩,“小舅舅?!?/br> 顧令宸見了這位年幼尊貴的外甥,亦是高興,“麟奴?!迸牧伺募畹募绨?,“小舅舅帶了一批小馬來,你可要學著起騎騎看?” 姬燁開懷應了,舅甥二人一道前往樂游原騎馬。 一陣春風吹過,原上青草順風倒伏,青青原野。顧令月瞧著遠方舅甥二人年輕而充滿蓬勃的身影,只覺心情十分愉快,她享受幸福時光,同時也不得不忍受年華逝去,漸漸成長的事實。但心情略頹唐的時候,看看這些孩子,便會覺得心情重新舒暢。世界死生更替,有老人因著年老病衰傷感失去,但也會因為年輕人的蓬勃朝氣而覺得充滿希望??傆X得生命充滿希望。 這一日,硯秋得了宮外消息,面上分外難看,入延嘉殿稟道,“皇后娘娘,屏奴小郎君的生母馮氏尋著了小郎君?!?/br> 延嘉殿布置清凈華美,顧令月坐在窗前繪畫丹青,聽聞硯秋稟報消息,手中畫筆微微一搖晃,面上閃過意外之色。 當年顧令月擇取顧氏宗族年幼子弟收養,雖則并非是出于純粹目的,但這些年來姐弟二人相依為命,顧令宸這個弟弟的存在,確實充實了自己的生活,這些年來相親相愛,實不亞于親生姐弟。只是顧令宸雖然生父早亡,卻有個生母是在人世的。 生母馮氏當年拋下襁褓幼子,改嫁三原富戶高氏,又顧忌再嫁夫家不允,幾乎重未見過這個原夫長子。如今,顧令宸封了縣公,沒曾想,馮氏卻重新出現在這個放棄的兒子面前。 顧令宸瞧著面前容貌相似的中年女子,心中微微茫然。 他早年一直以為自己乃是阿姐同父同母親弟弟,及至八歲年紀,師傅裴默主動告知自己身世,方知自己身世。初始之時頗為傷心,痛哭一場,頹廢無比。漸漸的發覺阿姐對自己的疼愛依舊,方逐漸好轉起來。這些年對自己的身世早就不當一回事。這時見著面前這自稱自己生母的女子,心中升起一絲隔膜之感。 馮氏見著多年未見的兒子,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著對顧令宸的思念之情,“……為娘這些年日日思念著你,只是生活所迫,著實不能來看你。今兒終于見到大郎?!鄙焓窒胍崦櫫铄返哪橗?, 顧令宸微覺不適,轉頭避開馮氏的觸摸。 馮氏的手落空,尷尬一笑,動情道,“大郎你長大了,幾乎和你阿爺生的一模一樣?!?/br> 顧令宸心中微微不適。許是他們體內流淌著同樣的血脈,但到底自己幼年之時便已分別,這些年幾乎重未見面,如今見馮氏對著自己痛哭失聲,心中竟有一絲陌生之感?!拔业故怯洸坏昧??!?/br> 只是,自己到底與這個女子有血緣之親,竟是沒有法子完全撇開關系?!暗降孜沂悄聛淼暮⒆?,你如今來找我,若是生活有困難,我這個你生下來的兒子自當奉養于你?!卑逯樉娴?,“若是你想要別的,就沒有了!” 第一二二章 宅子中,馮氏驕矜不已。高家不過是小富之家, 自己多年來日子過的平淡, 卻沒有想到, 曾經拋留在顧家的兒子富貴高升。伴隨著昭國郡主顧令月登上后位,這個一手被她撫養長大的弟弟也水漲船高,成為長安城中的熱門人物。 這些日子的順風順水, 讓這個婦人心生貪婪之念。絮絮叨叨提及顧令宸小時候的往事, 情緒激動,只是顧令宸記事之時已經入繼到郡主府, 對生母提起往事沒有一絲印象。更兼著知曉生母再嫁高家之后又生育了一子一女,聽著心無波動。馮氏瞧著心中微微惶恐,心知母子二人分離日久, 感情淡薄, 想要后續在顧令宸身上攫取更多的好處, 就要令他們母子之間感情加深。若顧令宸孺慕自己這個母親, 孝順自己,后續好處不是自當滾滾而來么? 心中打定了主意, 眼圈一微微紅了, 念道, “沒成想大郎已經長的這么大了, 這些年來,娘親時時日日想念于你,恨不得多多來看你。只是沒奈何,微垂下頭落下淚來, “……若不是……,如何有咱們母子生離這么多年之苦?” 顧令宸聞言皺眉,覺話中有話,心中不豫,挑眉道,“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馮氏流淚道,“算了,如今這般,說這話又有什么意思?!?/br> “人世間一是一,二是二?!鳖櫫铄穮s不依從,冷笑道,“您這話說的就錯了,關系我的私事,自然要弄的一清二楚?!?/br> 馮氏被顧令宸逼迫,不得已方道,“……當初你阿爺早逝,娘親悲傷欲絕,打算守著你在顧家終老。只是皇后娘娘看中了你,想要收養你為嗣弟,自不愿意我這個做娘親的留在顧家礙眼,做了一些逼迫。為娘沒有法子,沒奈何嫁了人?!毖蹨I嘩啦啦流下來,“我如今過的也還不錯,你不必為我傷心。阿娘只要盼著你好,就好了?!?/br> 顧令宸聞言垂眸,掩飾眸中失望之色,“原來竟有此事,我竟被蒙在鼓里,認賊做姐這么多年,今竟知曉就再不能這般忍受下去?!被羧黄鹕?,“我這就入宮與皇后娘娘說個清楚,此后與她橋歸橋,路歸路。辭了這個縣公爵位,跟阿娘回家做您的兒子。平平淡淡過日子算了?!?/br> 馮氏聞言大驚失色,連忙撲到顧令宸身上,“大郎不要?!?/br> “那可是皇后娘娘,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如何能夠這般冒犯?”苦苦道,“你若是這般直愣愣的撞上去,怕是觸怒了她,一怒之下,索性殺了咱們母子了事。豈非是讓人心痛?!蔽罩櫫铄返氖?,苦口婆心勸道, “你聽阿娘的勸,從前之內情,只咱們母子心知即可,你面上只做不知,還得和皇后娘娘和和氣氣的,方能保的平安,也是慰藉為娘的心了!” 顧令宸聽聞馮氏言語,一顆心漸漸涼下來,諷刺一笑,“是么?我竟不明白了。您切切說疼我,可是當年沒有撫養我長大便也罷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長安城中,想方設法見我一面,很難么?你卻一次都沒有來過?!睊昝擇T氏的手,冷聲道, “這些年是阿姐辛勤撫養我長大。圣人和阿姐待我甚厚,為我指了名師,教導我讀書習字,騎馬射獵,承蒙他們二人養育,方能成長如今地步。這般深恩,非粉身碎骨不能厚報。我若不思報答,又算是什么人呢?” 馮氏聞言羞憤不已,一張臉蛋漲得通紅,怒斥道,“你這個不孝子?!?/br> 指著顧令宸怒斥道,“那確是天下至尊的圣人皇后,我不過是一介農婦,你貪慕富貴,自然向著他們,可須知道,我方是你的親生母親,舉親不養,是要遭天打雷劈的?!?/br> “生養之恩貴重?!鳖櫫铄窋S地有聲,抬頭凝視,“您對我有生恩,可是阿姐對我有養恩,在我心中,養恩于生恩更大?!?/br> “早前我就說過,你是我的生身母親,如您確是生計困難,些許奉養之事,我自不會推辭??扇裟闵龈M之心,想要更多,編造謊言詆毀圣人和皇后,指望我聽信你之言,疏遠jiejie姐夫,更親近你這個生母,卻是不必多想?!卑l生冷笑, “當初我不過是一襁褓小兒,阿姐卻是御封郡主,若想要收養族中孤兒,有的是人愿意將孩子奉上,又何必非要挑中于我,行此逼迫之事?您編造這等荒謬的謊言,可是覺得我是個傻子,沒法分辨是非?!?/br> 馮氏被質問啞口不能答,掩面不言。掩面而去。 大明宮亭臺樓閣綿延,延嘉殿景物華美,顧令月坐在殿中,聽聞顧令宸之事,靜默不語,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 馮氏之人不過是跳梁小丑,可顧令宸卻心思清明,慷慨陳詞,生生駁斥了生母片面之詞,維護自己這個jiejie。令自己心中安慰,到底沒有負了自己多年來的姐弟緣分。 “屏奴這些年進境倒是不錯了,”姬澤道,歲月沒有磨損皇帝俊朗的容色,反倒增添了一絲打磨的韻味,愈發沉醉如酒,“前些日子聽聞裴卿提這個孩子學業,學了這些年也算是又成,對他倒是頗為滿意。朕和你這些年來對屏奴關愛非常,若是他受了這樣的深恩,又有這樣的名師教導,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索性就不必見人了?!?/br> 宣陽六年冬,豐水縣公顧令宸晉封國公。 新晉的國公年輕而又俊朗,打馬穿過長安官道的時候讓人不禁想到他的祖父老韓國公顧伉。顧伉乃是大周名將,鎮守朔方多年,抵御吐蕃進攻,故去多年之后,在吐蕃軍民之中依舊流傳赫赫威名。這名新任國公雖非老韓國公嫡親血脈,卻勇健好武,身上看的出一絲祖父風采。 顧國公駿馬經過長興坊的時候,顧宅一片清冷。 這座原韓國公顧鳴被廢黜國公位后搬進的民宅漸漸的越發簡陋,前年冬日,那位擅寵韓國公多年,一度逼的丹陽公主退居宮中的姨娘蘇氏在寒冷的冬日里病逝,病逝前身體頹敗,精神消沉到了極處。送別了生母,顧嘉禮和妻子杜氏夫妻相守平淡度日,倒有了一絲本真色彩。 如今坐在宅院之中聽聞過繼胞弟顧令宸賀封之意,面上雖云淡風輕,低頭無人之時,面上露出一絲晦澀之意。 雖然心境平和,到底在一剎那,會偶然去想,若是當年生母和胞姐沒有做下那些事情,如今這位爵位鼎盛,打馬長街風光的新任年輕權貴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轉過頭來,撞進了妻子寬容諒解的目光。 “夫君,”杜氏道,“如今這兒只剩下咱們夫妻吧。那些東西雖然好,到底不該屬于你我,就此放下,咱們夫妻兩個好好過日子吧?!?/br> 顧嘉禮為妻子柔聲話語撫慰,心境平和下來,揚唇微微一笑,往事已矣。如今自己只是長安城中一個普通平民百姓,將從前韓國公府的富貴都竟皆忘掉,和妻子和睦度過余生。 芙蓉園天高云淡。 長安城中上演著盛世大周的人事變遷。芙蓉園依舊風景華美,偕世獨立。玉真公主與顧皇后在紫云樓上相對對坐,含笑道,“這些年,小姨一直覺得你是個孩子,為你cao心曹cao肺,擔心懸心,沒成想,你其實已經長大,教導孩子的本事倒實是不錯?!睔q月漸漸日久,昔日長安城中風流自賞的玉真公主美艷的容顏上到底出現了一絲歲月的紋路,但眉眼閃耀溫和痕跡,少了幾絲湛湛風華,卻多了幾分舒心意味,“屏奴這孩子還算是懂事,如此,你養著他也算是值得了!” 顧令月聞言扯唇微微微笑,“小姨過獎啦!” “屏奴和麟奴兩個都是好孩子,聰明懂事?!庇裾婀鲊@道,瞧著庭前嬉戲的是三個大小男童,,嘆息道, “若是我的這幾個孽障,有這么懂事,我就是謝天謝地,便是讓我折壽五十年也是肯的?!?/br> 宣陽六年玉真公主已經生了四個兒子,年前剛剛生育了最小的一個孩子,依舊是個男孩,取名堯古。玉真公主與李玄這對歡喜冤家,夫妻生活美滿,成婚多年依舊情感甜蜜,但是對于李玄而言,天性風流放蕩,對于長安富貴安逸的生活偶爾也會覺得厭倦,想要從繁華都城中抽離一段時間,重圓昔日仗劍天涯游俠夢想。 只是每當他下定決心離開長安遠走西域一段時間的時候,玉真公主就會忽然懷上身孕。作為造禍之人和公主府中孩子的父親,自然不能夠丟下懷孕辛苦的妻子獨自離開,只得在接下來的日子留在長安做個辛苦的孕夫,努力伺候懷孕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直到玉真公主辛苦生下孩子,復又開始照顧呱呱墜地的新生兒。 這般一來二去數次,當年那位策馬持劍,飲酒吟詩的謫仙人人李玄徹底染上了煙火氣息。浪跡天涯的夢想也只能存在在夢境之中,真人被系在長安,再也走不開了。 “小姨的心我是知道的,”顧令月捂唇吃吃而笑,“嘴上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是極疼幾個表弟的,便是有人要換也是絕不肯的?!?/br> 玉真公主聽著顧令月戳及自己的私心,老臉一紅,橫了顧令月一眼,“你倒會打趣小姨了?!?/br> 說話間,外頭簾子微微打起,一身絳色女官服的梅仙匆匆入內,稟道,“皇后娘娘,皇太子那里似乎出事情了!” 顧令月面色微微一變。 大明宮宮殿高張,顧皇后匆匆走進東宮大門。 顧皇后正位中宮多年,與圣人夫妻恩愛,膝下僅有姬燁一個孩子,自然疼愛非常,聽聞此事心中焦急。匆匆趕過來。姬燁見了母后行禮,“兒臣拜見母后?!蹦抗獾痛?,面色板正嚴肅,聲音微有生硬之意。 皇太子對父皇母后素來孝順,日日晨昏定省,今日見了顧皇后,卻面色板正,聲音生硬。顧令月見狀心中微微一驚,熟視左右,吩咐道,“都下去吧?!?/br> 東宮眾人見了這等母子對峙模樣,都心驚膽戰,略福了福身子,輕輕退了出去。 顧令月望著姬燁,目光明亮平靜,“麟奴,說說吧?!?/br> “你我母子至親,便是有什么心結是不能當面說的?” 姬燁聞聲微微震動,頓了片刻,開口道,“母后,今兒我去了太極宮一趟,聽聞了一個傳言。說是當年我這個皇長子的出世,是宋供奉為了至于母后足疾開的一個方子而已?!蹦晟俚幕侍与m然性情素來沉穩,但對于此事心中極為在意,如今說起此事,依舊難以掩飾心中微微激動之意, “我一直以為我是你和父皇唯一的子嗣,為你們所深愛。如今他們告訴我,我并不是父皇母后出于相愛而誕育的孩子,”抬頭望著顧令月,目光明亮灼灼,“當初我的誕生只是出于治愈您身體的考慮,并不令您喜悅,我對您而言,只是一劑藥,一個方子而已?!闭且驗槿绱?,當年自己在襁褓之中,幼小無依,母后方能夠輕易拋下我這個兒子,獨身一人遠赴敦煌習畫。離別一年方歸。 “您說,是這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