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只是縱然阿依古提前給予了警告, 這場沙塵暴還是出乎想象的到來的太過迅疾, 兇猛,頃刻間一片沙浪像是海浪一樣的向前推涌而來。阿依古見此面色大變, 一邊向石頭城的方向狂奔一邊回頭厲聲呼喊, “快跑!” 衛隊不意遇到如此天災, 駭然失色, 護著顧令月拼命在沙海上奔跑。顧令月在桓衍肩背之上回過頭來,見天地間一片壯美景象。 遠處的黃沙像是龍卷一樣快速奔襲而來,似乎生出一種錯覺,要當頭沖下。幾乎有滅頂之感。 天地之威浩大神奇至斯, 在這樣的天地奇觀面前,個人性命顯得渺小如斯。在生死關頭,顧令月腦海之中一片空白,不知怎的,姬澤的面容忽然清晰的出現在自己腦海之中。一身銀白錦緞常服,袖口隱繡閃色盤龍紋繡,容色俊朗,目光清晰,踏步向著自己醒來,面上似乎帶著焦急擔憂之意,微微伸手,似乎想要握住自己的柔荑。 顧令月微微張口,口不能言,目視面前黃沙風暴席卷天地,腦海之中一楨楨與姬澤一處畫面飛快閃過。貞平六年年末,樂游原白草卷折,小鏡臺小室溫煦緊閉,他立在室中,目光鎖住自己,慨然言聲,“江南行人司回報,說是尋到了宋神醫的下落。其說不得能治愈你的足疾,朕可令其為你醫治,愿求……一夕之歡!……愿求一夕之歡?!?/br> 除夕夜,夜色微微浮動,遠方太極宮傳來一聲悠遠鐘聲。二人剛剛洞房歡好之后,他坐于通古齋窗下,將自己擁在膝上懷間,他親手喂食自己的一碗畢駁。 分離之時,他決定放手自己來到敦煌之前的那個夜晚,二人拼命歡好,他伏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己頸項之中的那一滴淚。 …… 二人之間數年來相處的點滴細節,瞬間一楨楨的走過自己的腦海,如同迅捷的走馬燈,流光溢彩。 桓衍背負著顧令月在沙海中奔跑,終于趕在漫天沙暴到來的尾巴前奔進了隱匿的石頭城。數名侍衛合力將石門從內緊緊關上,將風沙遮在了外頭,方松了一口氣。 他們這一支皇后衛隊雖然上過戰場,卻從來沒有面臨過這等天地間自然力量的威力,聽得黃沙的聲音如同雨點一樣打在石頭城上,發出撲撲的聲音,俱都露出后怕的神色。 桓衍轉頭問阿依古,“這就是沙暴么?” 阿依古點了點頭道,“是的?!鄙裆蛛y看,“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這么巨大的沙暴了。還好當時正在這座石頭城附近,可以及時進來躲避。不然的話,我們這一行數百人都要葬身沙海?!?/br> 顧令月立在眾人簇擁之間,對身邊發生一切猶如未覺,聽見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 在剛剛面對浩大沙暴天地之威,生死交關的那一剎那,為什么自己什么都沒有想起,卻偏偏想起了與姬澤過往相處的點滴場景? 顧令月伸出手來,捂著自己的胸口,消釋著胸口間驀然涌起的遺憾之意。 電光火石之中,明白過來。登時面上淚水橫流,又哭又笑。 長久以來,自己一直以為自己只是被動接受姬澤的情意,感動相守。本身感情卻已然在多年舊事中消亡,再也不能熾熱的愛著男人。在此時此刻,西域沙海之中,面對洶涌的沙暴的時候,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要葬身沙暴之中,方心生遺憾之意。再也不能伴著姬澤一輩子白頭到老。 在自己以為生命即將滅頂,再也無法回到長安的時候,生命過往中有著無數多牽掛的人物往事畫面,卻都沒有被想起,唯獨本能般想到的是與姬澤在一處的往事。 卻原來,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早已經就愛上了那個男人。 一瞬間,在想明白了這個事實的時候,顧令月悲喜交集。 一直以來,她認為自己性情冷清。 早年過往確實曾經受過傷害,以為自己一生將沉淪在舊事之中,再也沒有重新幸福的可能。是姬澤一點一點用自己的愛意和包容,縫補了自己心口破洞的地方。一點一點的填滿甜蜜和恩愛,泯滅了自己本質里性格的不安,一手握著自己的手,澆灌心底中小小的愛苗,終于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森森小樹。 在二人白河之邊重逢后的四年后,在遠離長安的地方,沙漠之中天地之威間,顧令月為生死所逼,方終于認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鳳仙源見了顧令月哭笑交集的神情,只當皇后是被天地之威驚嚇,心中怦怦亂跳,握著顧令月的手安撫道,“阿顧,咱們已經沒事了?!币话褜㈩櫫钤卤г趹阎?,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您別這般嚇我,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會嚇壞我的?!?/br> 顧令月臉龐上依舊流著淚光,卻止不住自己唇邊的微笑,“我沒事?!彼貞P仙源道,伸手回抱鳳仙源片刻,方放開了師姐,轉向望向阿依古, “阿依古,我可以看看沙塵暴么?” 阿依古聞言面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 今次沙暴十分浩大,他以為如顧令月這般的嬌柔美麗的女子,定然會被沙暴的狂亂驚嚇到,卻沒有想到,這位貌美嬌柔的夫人,竟有這樣的膽量,想要再度直面沙塵暴。他定定的望了顧令月一眼,方讓出了自己的位置,擺了個手勢,“自然可以。夫人請?!?/br> 顧令月態度柔和的點了點頭,“多謝你?!?/br> 她立在石頭城的大門后,從大門的一線縫隙中望出去,看見鋪天蓋地的黃沙,向著頭頂奔涌而來。顧令月感覺風暴狂野的氣息從縫隙之中撲面而來,漫天泥土的腥氣撲打在自己臉上。 借著風沙的掩飾,任由面上淚水橫流。放任自己在腦海中回想起往昔一楨楨相處畫面。甜蜜的,暴怒的,感動的,哭泣的…… 他們的愛情之路并非是一番順風順水的。少年時自己心中曾經產生過些許愛情的萌芽,卻因為稍后風雨摧折而遽然斷折。從北地歸來,她經歷過一些傷害往事,心腸清冷,以為這一生再也不可能恢復對他的愛情了??伤麉s強將二人攏將在一起,用耐心織補愛意之網,一點點將她心中的空隙黑洞填滿,從塵埃里開出燦爛花開。 這朵愛情的花朵可能沒有少年之時初生的仰慕之情純粹,卻確實生長,經受過風雨催折,更加堅強,結合些許苦澀的記憶,如同花瓣上泛著些許黑斑,非為殘缺,反而更加增添一絲迷人的味道,在命運春風中微微搖擺,堅韌散發沉郁的芬芳。 生命的奇妙與美好正在于此處! 沙塵暴肆虐了一個多時辰,方漸漸止息。 阿依古聽著天地之間呼號漸漸止息,松了口氣,指揮眾侍衛合力,將石頭們從內推開。 一眾壯漢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輪番施為,方重新松動了石頭門。見了城外沙漠情景,黃沙堆積,足足將兩扇石門淹沒了兩大半,不由咋舌。 若是這場沙塵暴在多維持一陣子,將整個石頭城都淹了,自己這一眾人,也不知道將遇到什么下場。 眾人經此一劫,只覺精疲力竭,當夜便在石頭城中歇息。 鳳仙源見了顧令月已然平靜下來,一雙荔枝眸如同水洗,綻放出熠熠光輝,不由好奇問道,“今兒我見阿顧你神情激動,好像不僅僅是被沙暴嚇到了,可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沒事,”顧令月冷靜下來,心情卻極為舒悅,抿唇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br> 鳳仙源見顧令月如此,心中稱奇。 她歷經世事漸漸對分寸更加懂掌,倒知道此時不該向顧令月追問,便笑著道,“我雖不知道如何,但瞧著你如今的模樣,便知道應當是件好事。恭喜阿顧了,祝你今晚有個好夢!” 石頭城巖石冰冷,空氣中充斥著久遠塵埃的氣息。顧令月半生榮寵富貴,幾乎重未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中歇息。這一夜躺在地上,卻未覺環境艱苦難熬。反而覺得甜蜜火熱,如同一夜之間夢回長安華麗溫軟的延嘉殿。 第二日清晨,眾人歇息一夜,精神恢復了起來,收拾停當,準備從石頭城出發。顧令月登上駱駝的后背,沙漠的風吹過顧令月的鬢發,整個人飄飄若仙,分外美艷。 顧令月雖然想明白了自己對姬澤的感情,卻稟沒有打算返轉長安,而是打算繼續前往敦煌,追尋自己的丹青之路。 鳳仙源瞧著顧令月含笑策著駱駝行到自己面前,心情頗好,“阿顧?!蔽⑽⒁恍?,“今日見到你真好?!?/br> 她道,“我本來以為,你今日會與我告別?!?/br> 顧令月聞言亦微微一笑,“我好容易付出這么大的代價,終于促成了這次敦煌之行。如今敦煌就在眼前不遠,如何能半途而廢?” 鳳仙源沉默半響,“這世界上太多女子為家人而活,為兒女而活。我雖然自問愛著家人,卻依舊想保留一些自我。本來以為這個世上我是孤獨的,沒有想到,竟還有阿顧你伴我同行?!?/br> “阿顧,”風吹著她的長發,在駱駝背上回過頭來,“這一輩子我沒有對你說過,現在卻很想對你說,我很高興這輩子認識你?!?/br> 顧令月唇角泛起淡淡的微笑,“認識師姐,我也很高興?!?/br> 沙海在天地之間綿延起伏,一直延盡到遠方。這座沙海在西域人眼中是一片不毛之地,阻礙著匆匆的遠足游人。在顧令月眼中卻另有一絲壯闊迷人之意。在這座沙海之中機緣巧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因此寄托了一絲喜愛之情,幾乎不愿意離開。 然而無論個人意愿如何,長長的瀚海終究有涯,到了盡頭。 顧令月認清自己的感情之后,雖未歸心似箭想要回到姬澤身邊,但對于姬澤的思念卻是洋溢在眉梢欣賞,寫給姬澤寫的書信,也漸漸內容豐富,筆觸之間纏綿細致了許多。 “……路途之中,遇沙塵暴,天地之威,一至于斯。我在沙暴的時候也想起了九郎,思念之心,不可斷絕。偶爾想想,若是九郎陪在身邊,共享這段旅程,便有多好??上Ь爬晌桓邫嘀?,國事繁忙不可輕離,無法與我一處同享這番美景。沒關系,我會加倍的珍惜路途中的美景,就當是代九郎一道領略,記在書信之中,九郎看了這些書信,就如同看過這些美景了!” …… “前日在沙洲城中,有一戶商家兜售一副《夜雨行舟圖》畫卷,說是長安名畫師閑云居士的畫的。師姐瞧著那幅圖,嘲笑了我很久,哼,這么丑的圖我怎么可能畫的出來?不過,轉念一想,這么遙遠的沙洲城,居然出來仿冒我的畫作,說明閑云居士的名聲已經傳到這里來了。閑云居士當真成名了,這么一想,我心里就好受了! …… “沙洲異族集居,餃子里面灑了一種不知名的醬料,極是辣嗆,我一開始不知道,吃了一口,眼淚都流出來了。我讓人買了一些這種醬料,日后帶回長安給九郎嘗嘗,不知道九郎喜不喜歡呀?” 寄托著顧令月綿綿情意的書信通過驛站行人司的傳遞,飛速送到了長安城,飛速送入宮中。 延嘉前殿之中,宮殿肅穆,燭火通明。 姬澤一身玄色帝王常服坐在御座之上,批閱御案之上堆疊如山的奏折國事。 自顧皇后離開之后,青年皇帝的神情越發冷肅,行走在宮殿之中如同一座凝固的冰山。宮中宮人心中愈發敬畏,屏聲斂氣不敢觸圣人的霉頭。心中倒是盼望顧皇后早日歸來,解救大明宮于水火之中。 天空日色西垂。 待到最后一本奏折觀看完畢,執著紫霜毫筆在奏折上寫了一個龍飛鳳舞的“閱”字,將奏折放到一邊。姬澤方輕輕松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緊蹙的眉心,釋放疲累之意。 取過西域寄來的妻子,信箋在明亮的殿中燭光下打開,閱讀其中一字一句,見著顧令月書信字里行間露出的親昵思念之意,神情愈發柔軟,唇邊忍不住露出緩緩笑意。 這些日子,他自然察覺的出,顧令月傳遞回來的書信,里面的情意越來越多。 情感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相處在一處,日日交接歡好,卻似隔膜著什么,再也沒法子更加寸進。再彼此分離之后,拉隔開時空的距離,竟不知不覺之間,感情更加甜蜜。 許真如姬洛所言,退后一步,是換一種相處方式,竟更能發酵出彼此的愛情。 如果當真是這般的話,這一年的分離倒也值得。 雖然,姬澤感受了片刻緊繃的身體,心中嘆了口氣:顧令月離開之后,自己孤枕難眠,身體欲望已經許久沒有紓解,午夜夢回至極,頻頻做著春夢。也不知那個沒良心的女人什么時候才愿意歸來,陪自己度雙人時光。 延嘉殿天光明亮,裝飾華美,大皇子立在殿中擺著雙手哭的聲嘶力竭,一張小臉漲的通紅,乳娘束手無策,抱著皇子柔聲哄道,“殿下莫哭,殿下莫哭?!?/br> 姬澤從殿外急急進來,伸手吩咐道,“交給朕?!?/br> 抱著麟奴哄了一會兒,麟奴的哭泣聲漸漸低下來,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自己的父皇,忽的咯咯笑出聲,伸手抓住姬澤的手指。 姬澤瞧著兒子雪玉一樣的臉蛋,過了這幾個月。麟奴又長大了些,面上眉目愈發清晰,依稀可以察覺五官秀美,相似父母的地方。唇角高高翹起,哄著道,“麟奴不哭啊。朕的兒子,可不興這種哭哭啼啼效兒女狀,”握著男童的手指,感受著兒子有力的力道,欣慰一笑,“你是日后要習文練武,做大周江山的繼承人的。自然該當有些出息?!?/br> “你那個沒良心的阿娘,如今也不知道到哪里了,可想念咱們父子?!彼O聛沓槌橐膬鹤拥哪樀?,自嘲一笑,“好在,還記得寄信回來!” 千里之外西域,長長的隊伍繼續前行。 作為隊伍中的核心,顧令月的情緒自然受到眾人的關注。 這些日子,顧令月終日心情極好,臉色紅撲撲的,目光中時時含著柔情,對著眾人招呼也分外溫和。眾人或多或少都被顧皇后的情緒感染,整支隊伍在鄰近敦煌的時候,竟是精神狀態揚高,面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驛館陳設簡陋,宋鄂坐在一旁,伸手按在顧令月雪白的手腕之間診脈,靜聲聆聽片刻,收回診脈的手笑道,“娘娘的身體健康,只是診著有幾分虛火上浮之相。西域秋日干燥?!?/br> 顧令月聞言臉蛋一紅,瞪了宋鄂一眼,“你這大夫,連這個都看的出來?” 宋鄂聞言有趣一笑,“我是神醫,自然病人的諸多癥狀都能看的出來!” 宋供奉醫術雖好,為人卻瞧著有幾分輕浮。若不是此處的人人人都知道他對梅仙一片深情,絕不至于背叛梅仙對其他女子當真生出什么心思,幾乎當做他膽大包天,連大周皇后都敢調戲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甜甜蜜蜜! 第一一五章 宋鄂診完脈,從屋子里出來, 站在院子中淡漠的看著天空, 西域天空高遠湛藍, 一望無際。 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地上,泛出白色的光芒。 醫術觀之體貼入微,對人體細微情緒變化亦能察顯, 圣人和顧皇后的感情初見曙光, 自己的一片癡心又不知會有什么結局。 抬起頭來,便見到了梅仙。 梅仙入內奉了一盞烏梅飲, 從屋子里退出,見著立在外間的宋鄂,眉間神情微微一僵。 “既已見面, 何必這般?”宋鄂截著道, 聲音有一絲涼涼的氣息, “夫人遠道出門, 你我一同跟隨侍奉,乃是緣分, 正該精誠合作, 如你這般見著我就避讓, 算是什么道理?” 梅仙聽聞宋鄂話語, 細想覺得有幾分道理,方放松了神情?!啊译S侍在夫人身邊,覺得夫人近來的狀態有些怪怪的?!泵加铋g露出一絲費解之色。 宋鄂吃吃一笑,“哪有什么怪?——不過是萌動春心而已!” “春心?”梅仙聞言高高的吊起了眉毛, “你為娘娘診脈,還能診出這個來?” “這有何難?”宋鄂眉宇之間閃過一絲傲然之色,“春情亦是一種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也會反應到脈象上來。我自幼學醫,難道連這點小小的征兆也診不出來?” 梅仙見宋鄂一番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由將信將疑,仔細思量,依舊覺得匪夷所思,“你哄我的吧。!”娘娘一直是個性情清冷之人,此前與圣人一處,如今離開圣人不過大半個月,怎會萌動起春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