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姬澤靜靜細致的打量面前的侍女。她中等身材,面容并無十分妍麗姿容,整個人氣質微微瑟縮,目光散發膽怯光芒。整體來看著實有些平庸, “你名叫碧桐?!?/br> 碧桐瑟縮了片刻,“正是?!?/br> 他居高臨下望著女婢,神色驕矜而又蔑然,“阿顧此前在朕面前提起你。很是感慨。朕知道你和郡主淵源頗深,若是處置了你,她定然傷感??赡隳懜覍ぶ饔蟹欠种?,朕實不想放過你。你能否給朕一個理由,讓朕放過膽大包天的你?!?/br> 第八十七章 姬澤知道這個女婢對阿顧懷有非分之思的一剎那,胸中曾涌現起漫天的殺意。 碧桐不過是小小的螻蟻, 帝王略一示意, 便可讓她粉身碎骨, 無人知曉。 但適才在草堂中,瞧著顧令月提起碧桐時焦急在意的神情,便知二人主仆感情深厚, 更遑論二人尚是一起長大, 有極深的感情淵源。 自己不能動了這女婢的性命。否則定會在自己和阿顧的感情中劃出一道鴻溝。但想著自己要容忍一個對阿顧懷著不軌之思的女子,便覺得心中不豫, 瞧著攤在殿中的女婢,面色陰晴不定。 碧桐跪伏在地上,面色蒼白, 瑟瑟發抖, “奴婢愚魯, 求圣人開恩?!?/br> “于奴婢而言, 郡主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奴婢只是橫臥在路邊的一株小草兒, 偶爾能得月光灑照, 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姬澤瞧著躺在地上如同一灘爛泥的碧桐, 閉了閉眼睛。 這么一個東西。阿顧固然因著少時情意不肯放棄, 但若說會喜歡,卻是絕不可能。 一顆心稍稍松緩一些下來,冷哼道,“你罪在不恕。念在你少時對郡主的淵源, 饒了你一條性命。明兒你自請出府吧!” 碧桐聞言,一顆心迅速沉下去,慘然笑道,“多謝圣人恩典?!鄙钌钸盗艘粋€頭,“只是奴婢身世坎坷,什么沒有了,若是離了郡主,這條賤命留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猛的起身,狠狠撞在殿中柱子上。 “砰”的一聲,觸柱倒在地上,面如金紙,額頭綻出一片深重血花, 姬澤目中露出一絲愕然之色。 他瞧著此前碧桐平庸懦弱舉止,本以為不過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的婢女,沒成想,為了阿顧竟有這般決絕的勇氣。 門外侍人恭敬守候,聽聞室中動靜,連忙趕了進來,見著倒在室中的碧桐,面上閃過一絲驚詫之色,旋即平靜的低下頭去,“圣人?” 姬澤負手,淡淡吩咐道,“將她帶出去,尋個大夫好生診治?!?/br> “是!” 貞平八年夏,天氣炎熱,一輪高高的太陽掛在湛藍的天空中之上,照耀廣中沃土。 渭東平原上,無數漢子立在漕渠旁,目光火熱的望著修浚了兩年的漕渠。渠底的幾名壯高高舉起鋤頭,挖掘渠中泥土。 隨著辛勤勞作,最后一抔土被打通,清澈的渭水猛的灌入寬敞的渠道中。渠岸兩側登時傳來了響徹云霄的歡呼聲。 修建了兩年的漕渠在無數人的努力下,終于全線貫通。 洶涌的水液從渭水河中引入漕渠,漸漸泛漫,積蓄數個日夜之后,渠中便有了水波波濤的場景。 夏日當空,一只載滿了倉廩糧食的漕船行駛過漕渠,在渭東橋碼頭靠岸。當船艙打開,露出其中運自關中累累的漕糧的時候,漕渠百姓面上露出難以抑制的歡喜神色。 漕渠糧食通道的順暢運輸,增強了關東對于長安的運輸補給能力,打通了長安的最后一根軟肋。帝都長安的地位愈發穩固。 關中的繁盛也同時映襯著東都洛陽的衰落。一飲一衰,無可奈何,卻是一個時代的無奈。 尚書左丞崔郢憑借疏浚漕渠的功勞,順利回歸朝堂,洗刷了此前山東士族謀逆的隱患,同時入主政事堂,取代年老致仕的禮部尚書賀瑛封相。以三十二歲的年輕年齡,成為大周最年輕的一任宰相。 秋日的第一縷封吹過長安街頭, 渭東橋碼頭車水馬龍。 自漕渠貫通之后,長安貨運吞吐能力陡然增加,渭東橋碼頭作為最靠近長安的漕渠碼頭,地理優勢得天獨立,成為貨物的中轉點,便從一個名不經傳的小水溝,轉變成了長安城外肌極富盛名的貿易勝地。 每日清晨晨光照射之時,碼頭就開始熙熙攘攘。無數勞工在這個地方開始一日的勞作,長安和關東的物資在這座碼頭中吞吐傳運。每一日,這座碼頭吞吐的貨物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 集聚的人群很快催生出一座集市。因著發跡于底層勞動人民,更加樸實帶著泥土氣息,相較于富貴云集、管理嚴謹的東西市,有一種野蠻的生命力。 這一日,秋風清涼,辰時的日頭照耀在碼頭上,頗為溫暖。 一名年輕的女子坐在碼頭酒樓之上,瞧著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至極的景象?!笆朗驴烧嫫婷?,從前這兒是荒涼之地,如今碼頭興建起來,人來人往,竟幾乎不遜于長安東市?!?/br> 漕渠渠水浩浩湯湯,沿著渠岸緩緩流去。 渠水引自渭河。渭水夾雜泥沙,極易淤堵,需要每年花費人力物力疏浚,方能維持大只船只運輸順暢。也許數十年后,這條如今清澈暢通的會再次沉沙堆積,不可行船。 可是至少如今,它確實給長安這位巨大的城市注入了新的蓬勃生機。 玄裳俊秀、身材高大的男子伴在女子身邊,斟了一盞酒,“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利往,不過是這個道理罷了!” 酒樓伙計端著佳肴來到二人面前,聽聞二人言語,笑著道,“二位這就可說對了。說來這東西二市都是長安富貴人家的東西,哪里比的上咱們這渭東橋碼頭呢!” 美麗女子撲哧一笑,“哦,愿聞其詳?!?/br> 伙計笑著道,“這漕渠可不是咱們這一代新想的主意,聽說早在漢朝,漢武帝就下命挖掘漕渠了。小人想著呀,這千百年傳下的東西,自然是好東西。前朝皇帝也曾修建過漕渠,那時候渭東橋也是一派繁忙景象??上Ш镁安婚L,后來戰亂。這漕渠也就漸漸廢棄了?!?/br> 眉宇間閃過燦爛光芒,“直到今朝,兩年前北地之亂剛剛平定,圣人便決定修浚漕渠,方有了如今渭東橋的繁華景象?!?/br> “這漕渠繁盛興王,渭水橋這般熱鬧,說來最最要感謝的是兩個人?!?/br> “哦?”那男人聽的有趣,含笑追問到,“是哪兩個人?” “一個是當初的漕渠總督事崔郢崔相公?!被镉嬚f的頭頭是道?!斑@修浚漕渠可是個大活,若非能人可cao持不了。崔相公出身高貴,手腕強干,北地之戰剛剛平定,大批難民從北方涌了過來。崔相國提出以工代賑的法子。其后又一力主持了整個漕渠修浚之事,歷時兩年,漕渠方修浚貫通。自然是大大的功臣?!?/br> “另一位就是當今圣人了?!惫笆窒蛑髂戏介L安城的方向行禮,恭敬道,“圣人天縱英明,下命修浚漕渠。當時北地之亂剛剛平定,朝廷百廢待興,不少朝臣覺得漕渠修浚并無必要,勸諫圣人延緩此事。圣人卻眼光明亮,堅持任命崔相公前來。如今漕渠修浚完成,果然熱鬧至此?!?/br> “如今這位圣人乃是太宗皇帝轉世,英明神武?!被镉嬜院琅c有榮焉,“聽聞圣人愛慕一名昭國郡主,除了這位郡主,其余美人正眼都不肯看一下。小的心下想啊。世人皆知太宗皇帝與文德謝皇后夫妻情深,若圣人是太宗皇帝轉世,說不得這位昭國郡主便是轉世后的文德謝皇后呢!” 姬澤聽著伙計娓娓言語,身心舒暢,“你這小子,嘴兒倒甜?!睂⒁粔K銀子扔了出來。 伙計瞧著那亮锃锃的銀錢,面上露出歡喜之色,“多謝郎君?!鄙焓帜磉^銀子,摸了摸重量,登時整個人喜的眼睛都瞇了起來,“您和夫人慢用?!?/br> 小伙計一溜煙兒退下,一時間酒樓上只剩下年輕男女。 姬澤瞧著顧令月微笑,眉宇之間帶著欲說還休的含義。顧令月臉兒一紅,低聲道,“你別聽那小伙計胡說。他說我像文德謝皇后,其實我性子小氣,容不得人,哪里能有文德謝皇后的賢惠大方?” 姬澤道,“我也不盼著你如同文德謝皇后?!?/br> 沉聲道,“謝皇后雖然賢惠,卻是盛年早逝。我盼著阿顧平平安安長命百歲,與我廝守到老?!?/br> 顧令月撲哧一笑,“憑嘴。誰要和你廝守到老呀?!?/br> 目光轉移到身邊的男人身上。 歲月流逝沒有在這個男人身上增添衰老痕跡,反而愈發增添了魅力。 她素來愛繪丹青,這些年來,精研丹青,書畫又精進了水平。姬澤層次卻比自己高的太多,以君權為筆,權勢的美妙之處,在江山之上繪畫,一筆起落,可變遷人世江山。 他的圣命造就了這座碼頭的輝煌。 她與他一處,年余感情,非但并未如自己當初預測一般,迅速而起,迅速而滅。反而愈發濃密如酒。 淡淡的秋風吹拂這鬢角,顧令月望著姬澤,神色柔和。 世事難以逆料,生在太平年代,遠比戰亂年代的來的幸福。 自己身邊這個男人算是一位中興明君,也是自己的枕邊人。而自己有幸,成為他的情侶,二人一同觀看大周的興衰。雖然暫時未有明確的夫妻名分,可正是因著這段攜手同行感情,眼界便的寬廣起來,見過更多波瀾壯闊的生活。細細思量,情緒雖然復雜,竟也不會覺得后悔。 渭東橋碼頭一片興旺,顧令月盡心而歸?;氐娇ぶ鞲?,釵兒面上滿是欣悅之情,“郡主,碧桐jiejie回來了?!?/br> 顧令月聞言面上登時泛起了愉悅之情,“真的?!奔奔蓖戚嗇浫雰?,一名綠衣女婢立在堂中,聽聞聲音回過頭來,容顏熟悉,面上微笑落下眼淚,不是碧桐,又是哪個? “碧桐?!鳖櫫钤挛罩掏┑氖?,“去年里你養了一年的病,如今可真是大好了?”, “奴婢好著呢?!北掏┬χ?, 瞧著顧令月紅了眼眶,“奴婢本以為這次定遭不幸,沒成想……能夠再瞧見郡主,真是再好不過了?!?/br> 去年里,自己的秘密被圣人發現,碧桐以為自己必無幸理。 沒成想當日撞柱自盡未遂,在莊子上養了將近一年的傷,竟還有回到郡主身邊伺候的可能。 堂上甜水香味道氤氳,她想起如影隨形的暗衛傳過來的那名皇帝的話,“……念在你忠心,放你一馬。日后你當好好效忠郡主,若是郡主遭了一絲半毫回郡主身邊?!狈路鹉俏坏弁趺嫔?,盯著自己森森冷冷的叮囑, 不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男人太過尊貴強大,自己幾乎生不出一絲怨懟的念頭。只要能伴在郡主身邊,時時常常能夠瞧見郡主容顏,自己已經心滿意足了。 顧令月聽著碧桐言語,心中閃過一絲愕然情緒。 碧桐這一年養病,自己雖然也很是想念,但也沒有料到重新歸來,碧桐感情竟是這般激烈易觸,一時之間,心中有些無解。 第八十八章 “傻丫頭,”她無奈笑道, “也不過就分別了這么些日子, 至于弄的這么生離死別么?” 碧桐勉強笑笑, 郡主不會知道,能夠寵幸回到她的身邊,對她而言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她勉強壓抑住心緒, 揚起大大的笑容?!翱ぶ鞑恢? 奴婢日夜思念,只恨自己身子不爭氣, 不能隨侍在你身邊。如今終于能夠回來,心里著實高興著呢?!?/br> 顧令月彎唇淺淺微笑,“我也很高興!” ************** 醴泉坊玉湖湖水浩浩湯湯, 惜園風光翠濃。 “時光過的真快, ”玉真公主笑道, “還記得你剛從北地回來模樣, 一轉眼就已經這些年了?!?/br> 貞平八年底,玉真公主繼長子李韶元之后, 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玉真公主和李玄這對歡喜冤家, 彼此之間自然有著深刻的感情, 但理念到底有不同之處, 這些年來,因著長子李韶太的牽系,到底將二人綁在了一處,雖偶有磕磕盼盼, 到底甜蜜在了一處。 李玄天性任俠,愛好流浪,玉真公主的美貌與柔情將他在長安挽留了數年。到底生了一絲厭倦之意,生出了離開長安游歷的想法。 對于李玄而言,長安有了李韶元的血脈牽畔,自然無法全部拋灑,在他的心中,不過是打算提劍往西北走上一年半載,猶如過去一半。待到疲累的行囊打算了任俠夢想,自然會歸往長安。 但玉真公主自覺與夫君情感正是濃烈之時,如何舍得放他離開。自是舍盡百般法子想要將李玄留下。就在這個時候,竟再度傳出了有孕的消息。 ——大長公主如今年紀已至四十,李玄如何敢做出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長安產子的事情?沒奈何,只得暫時將游歷的心思擱置,伴在公主身邊,重新擔任起任勞任怨的奶爹的職責。 玉真公主撫摸腹部,神情溫柔,“早年你阿婆在世,一直催著我成親生子,我卻心性孤寡不肯聽從。一直以為這輩子沒有母子緣分。沒成想,卻是這懷開的晚,”微微垂頭,憐愛的撫摸著腹部, “大的尚未長成幾歲,就又有了腹中這個?!?/br> 顧令月笑著道,“好飯不怕晚,阿婆若泉下有知,知道您如今夫子俱全,定會十分高興?!?/br> 園林中傳來孩子的嬉笑聲。李韶元和顧令宸在一旁嬉戲,笑容十分歡快。 玉真公主抬起頭來,目光慈愛的望著這雙稚兒,“說的是呢。我如今生活美滿,別無所求,若是阿顧你能夠懷上孩子,我就當真能放心了!” 顧令月聞言身子微微僵硬,淺淺笑著道,“我如今有屏奴,屏奴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懷不懷孩子,也沒什么分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