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 貞平七年的春風吹徹長安大地,一片欣欣向榮。 國賓館 新羅使臣居住的院子卻依然一片寒冬。 崔真熙打開門扇,接過館中婆子熬好的藥湯,吩咐道,“這藥湯交給我,你先進去吧?!?/br> 婆子屈膝應道,“是?!?/br> 崔真熙端著藥湯托盤來到高孝予的門前,靜默片刻,輕輕叩響門扇。 屋內傳來一陣咳嗽聲,隨即響起一道聲音, “進來吧?!?/br> 他推門而入,便見屋子里門窗緊閉,燈光幽暗,彌漫著一股潮悶的氣息。整個屋子暮氣沉沉的。 高孝予臥在病榻之上抬起頭來,不過小半個月,身子就已經瘦脫了一圈,形容慘淡。 大半個月來,高孝予著實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天差地別。 此前昭國郡主盛寵煊赫,高孝予得到昭國郡主的青睞,長安眾人嘖嘖稱奇之余,不免對高孝予恭敬討好。館丁恭敬異常,對新羅使臣院中的日常供奉可謂是熱情周到。及至新年之后,漸漸傳出昭國郡主和圣人的緋聞消息,新羅使臣院前登時變的門可羅雀。 冬日苦寒,院中供應的炭火卻不足,高孝予夜中便得了風寒。便是送過來的小半袋也是煙霧很大的雜炭,每日咳嗽不已,日子過的頗是凄涼。見著崔真熙,便慘然一笑,“難得崔君還肯前來看我?!?/br> “你說的什么話?!贝拚嫖跣刂星榫w激蕩,重重道,“咱們一道從新羅出使前來大周,可謂唇齒相依,如今雖偶有一些波折??砂疽话究偸悄苓^去的??扇羰悄约憾际Я诵臍?,就當真沒有指望的?!?/br> 高孝予微微一笑,神色頹唐,“這可不是輕易就能夠熬過去的?!?/br> 說話間,喉嚨之中泛起一陣酸軟之意,伸出袖子捂著嘴唇拼命咳嗽。 咳聲撕心裂肺。 “這病纏綿了好一陣子,總是好不了?!备咝⒂杩攘撕靡魂囎?,方緩了過來,神情一臉慘淡, “這輩子,我怕是要埋骨他鄉,再也回不了濟州島啦!” 崔真聽著高孝予這般話語,心中也是傷感至極,“事情何至于如此?” “你不過是偶感風寒罷了?!迸跗鹚幫?,“按照大夫開的藥方多喝幾次藥也就好了。哪里至于如你說的那般凄涼?!?/br> 高孝予輕輕推開崔真熙的手,“我這病,喝這藥是好不了了!” “怪只怪我眼瞎心高,惹上了不該惹的因果?!泵嫔下月猿霈F一絲潮紅之色,激動道,“我自己孤家寡人,如何都可以,但若是因此連累了太子殿下。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啦!” 崔真熙聞言心痛如割,眼圈漸漸泛紅,忽的握拳猛的站起來,“我這就去宮門處求見皇帝陛下——雖說昭國郡主乃是貴人,咱們不該招惹??赡阋膊恢揽ぶ骱褪ト酥g的事情,說到底也是無心之失。圣人若是明理,不該遷怒于我等,這等磋磨是何道理” “回來?!备咝⒂瓒溉恢逼饋?,猛的起身牽扯崔真熙衣襟,姿勢急劇,幾乎險要從榻上跌摔下來。 崔真熙吃了一驚,連忙回來扶住高孝予?!澳阌趾伪厝绱??” 高孝予苦笑道,“崔君又何必自欺欺人?我等都是男人,將心比心設想,若是自己心愛的女人與旁的男人有了感情牽扯,你心中又若何感想?” 崔真熙聞言默默無語。過了半響,方道,“可事情發生,總要有個結果?;实郾菹逻@么不上不下的吊著咱們,又算什么呢?。我總要追尋一個結果?!?/br> “呵呵,”高孝予苦笑起來,神色之間滿是灰敗,“皇帝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位高權重,我等卻不過是小小異域使臣,相比猶如蚍蜉只于大樹,除了靜待天威,又有什么辦法?” 太極宮承光殿 燭火微微搖晃,投射出瀲滟光芒。顧令月瞧著姬澤眸中閃爍的一蓬□□,心中生出些微懼怕之意。推拒道,“我累的很?!?/br> 姬澤見顧令月眸底浮現微微青色痕跡,心中憐惜,將顧令月摟在懷中,“你今兒疲累。朕不鬧你?!币娏祟櫫钤铝鹆ы虚W耀過輕松之色,唇角翹起來, “阿顧莫急,今兒宋供奉也曾說過,適量房事有助于治療。這等事情還是輕忽不得。今兒便也算了,待過兩日你緩過來,咱們再試試?!” 顧令月聞言大羞,撲上來捂住姬澤嘴唇,“一派胡言!” …… 天光自太極宮上漸漸隱去,黑夜來臨。日夜交替,周而復始。 宋鄂負著藥箱進承光殿,瞧著顧令月神色, “郡主今兒氣色不錯,” 顧令月收回診脈的手腕,含笑道,“倒是多虧了宋供奉這些日子的調理?!?/br> 一名春裳宮人屈膝應是,捧著一個托盤從簾子外進來,將斟好的明月雪團置在顧令月手畔,方自退到一邊。立在顧令月身后伺候。 宋鄂眉眼余光不經意瞧見梅仙容顏,霍然起身,面上露出驚喜神色,“梅仙?!币滦鋷影干媳K,濺出小半盞茶湯。 梅仙向著宋鄂屈膝道禮,“奴婢梅仙見過宋供奉?!?/br> 宋鄂疑似在夢中,“你……怎么會在這兒?” “承蒙圣人恩典,已是脫了奴婢的樂籍?!泵废傻?,“命奴婢日后在昭國郡主身邊伺候?!?/br> “竟是如此?!彼味醯?,“是了?!泵嫔下冻鰵g喜、猶疑神色,一時間竟不知該當說些什么。 顧令月瞧了二人一眼,唇邊泛起笑意道,“二位乃是故人,日后梅仙在我身邊伺候,你們自可平常廝見?!?/br> 梅仙低眉柔馴道,“奴婢如今只一門心思,想好好侍奉郡主?!?/br> 宋鄂勉強定下心思,心神回到顧令月的診治上,“郡主身子日常診治,不若再加食療,臣為郡主開幾張方子,郡主令人看方煮了藥膳,日常多食用,對郡主身子得以事半功倍?!?/br> 顧令月道,“如此有勞宋供奉?!?/br> 宋鄂頷首,“此乃微臣該當做的?!?/br> 梅仙福了福身,上前引著宋鄂到一旁的書案上。 宋鄂心跳如鼓,忍不住抬頭朝著梅仙一笑。梅仙瞪了他一眼,鋪開紙筆,取了一支羊毫筆,遞到他手中。 宋鄂定神在紙箋上書寫房子,覺一縷幽香淡淡飄至鼻間,心中微微一蕩。 深吸一口氣,懸腕疾書,不一會兒,就將方子寫好。遞到顧令月手中。 顧令月瞧著方子,問道,“這食療方子旁人可以使用么?” 宋鄂聞言望向她,目光中閃爍疑問。 顧令月道,“姨母玉真公主與我關系親厚,她如今正在孕期,宋供奉可有適合他身體狀況的方子,?” 宋鄂聞言眉目微微閃爍,“微臣也曾聽聞玉真大長公主的名聲,這幾張方子是調養郡主身子,對玉真公主不大使用。如今初春干燥,臣另開一道方子給大長公主,公主用了對于身體和腹中胎兒都有好處?!?/br> 顧令月聞言眼睛一亮,“如此,就有勞宋供奉了!” 醴泉坊 玉真公主府 玉真公主坐在翠微堂大座上,“你們郡主如今在宮中治療足疾,按說我本該及時入宮探望,只是腹中胎兒拖著,便也遲了些日子,你們主子如今在宮中可好?” 硯秋再拜一禮,恭敬道,“多謝公主垂詢,郡主在宮中一切都好,只是甚為想念大長公主?!庇值?, “我們郡主惦記公主,命我送幾張食療方子來?!?/br> 絲金上前,接過硯秋遞過來的方子,轉身送到玉真公主手中。 玉真大長公主瞧著宮中送出來的信箋,目光掃過其中內容,過來片刻,嘆了口氣,“告訴你們主子,我知道了?!睂⑿殴{折疊收了起來,沉聲道, “讓她放心就是?!?/br> 硯秋拜謝玉真公主,“多謝大長公主?!?/br> 翠微堂中簾幕微微動蕩。 縷銀立在公主身后輕輕揉捏玉真公主肩膀,含笑道,“公主,昭國郡主惦記您,聽聞那宋供奉可是絕世神醫,這方子說不得精妙至極??梢钕氯税粗阶幼隽怂幧潘瓦^來?” 玉真公主含笑道,“這是阿顧的孝心,我自要好生享受?!?/br> 吩咐道,“命杜娘子好生做了來?!?/br> 縷銀躬身應“是”。 玉真公主念及顧令月在信中托付的事項:她與姬澤如今成緣,那新羅使臣高孝予為他牽系,如今空置長安城中,自己心有歉疚,日常想起,總是常懷不安之心。知玉真公主如今孕事不便,本不該以此事煩擾公主。只是思來想去,此事過于私密,不敢透露于旁人,只好求助自己。請公主出個主意,不求相見,只求成全了高孝予出使事宜,將其平安遣返新羅,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不由微微蹙眉,嘆了口氣,“這對冤家,可真真是讓我難做!” 第七十三章 長安眾人皆知,此前昭國郡主顧令月與新羅使臣高孝予過從甚密, 如今顧令月卻和姬澤在一處, 此前高孝予的那段干系便成了二人之間的一段尷尬心結, 埋藏在心中暗處,雖然彼此顧忌感情皆不好貿然提起,卻始終存在, 成為一個梗在心中的根刺。 “公主素來疼愛昭國郡主, ” 縷銀伺候在玉真公主身邊,含笑道, “郡主也是孝敬公主,在宮中也惦記您,常常送東西過來?!?/br> 玉真公主心情極好, 慵懶含笑道, “這世上情之一字, 最是沒有道理。當年阿顧初初歸來長那心灰意冷之時, 誰又知道有如今的際遇?我冷眼瞧著,圣人這回倒真是栽了, 阿顧日后造化怕還是在后頭?!?/br> 縷銀聞言暗暗心驚。 昭國郡主如今已是封做郡主, 策一品國字封號, 貴重至極。所謂日后造化, 還能應在何處?莫非是……不敢再想,面上笑出一朵花來,“那可真是好呀!郡主日常最是信賴公主,郡主年紀小, 丹陽大長公主早逝,身邊又沒有旁的親近女性長輩,怕日后還是要公主多多照料的地方。公主可要好生保重身子,待過幾個月生個小郎君,日后給郡主撐腰做主哩!” 玉真公主聽得入耳,扶著腹部唇邊微微翹起來,“你說的是。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嫡親晚輩,我自然是盼著他們好的?!?/br> 望著天光瞇了瞇眼睛, 那個新羅使臣雖然人微言輕,如今適逢其會,倒成了皇帝和昭國郡主之間的一個障礙。若是處置不慎,引爆開來,說不得會令姬顧二人剛剛建立的脆弱感情分崩離析。 自己既然疼愛阿顧,自然不愿意看到這般情景。 且顧令月又言辭懇懇求到自己頭上來,自己這個做小姨的,自當出一份力,消弭了此事隱患,好令姬澤和顧令月感情和和美美。也算是對早逝的胞姐丹陽公主有個交待。 太極宮中春日陽光明朗,一名絳衣宮人捧著茶盤裊裊走在長廊之中。 宋鄂急急追著女子背影出來,“梅仙?!?/br> 梅仙停住腳步,面上神色凝動,“宋供奉不回御醫署,追著奴婢做什么?” 宋鄂瞧著梅仙身影,柔聲道,“咱們好久未見,好容易重逢,自當好生說幾句話?!?nbsp;“你留在宮中,我心里很是歡喜?!甭曇羧岷蛶е鴼g喜, “咱們日常也可以常常廝見,待我醫治好了郡主的足疾,向郡主求個恩典,將你接出宮去。結為夫妻,白頭到老恩恩愛愛的可好?” 初春的長安,上個冬日的霜雪漸漸退去,宮中一片花紅柳綠,勃勃生機。 梅仙立在宮廊上,聽聞宋鄂真情實意話語,面上露出微微悲慟的神情,“宋供奉您醫術高超,又得到貴人看重,可謂前程似錦,這長安城中,有無數的名門淑女,可與你結締婚姻,你又何必惦記我這個曾經流落風塵的罪臣女子?” “那些如云的長安淑女又如何?”宋鄂急急道,目光望著女子背影,微微抿唇,顯示出執著的神情,“她們都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小時候給我一碗飯的女子?!?/br> 梅仙唇角翹起一個淺淡弧度。世風如此,她不愿意拖累宋鄂,當斷則斷,言語清冷,“我當初不過是給你一碗飯而已,舉手之勞不值一提,這些年來,你時時陪伴在我身邊,對我多加照料,又憑一己之力助我脫了官籍,將我拉出火坑,已經是還了很多恩德。如今我在昭國郡主身邊伺候,郡主也待我很好,我心中很是安寧知足,那小時候的一飯之恩,你早就還清了,又何必時時放在心上?”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彼味跷⑽櫭?,眸光清亮錚錚言道?!爱斈晡伊骼私诸^倒在地上,幾乎就要餓死,你給我的那一碗飯,可謂救了我的性命。而你獲罪之后,但就算沒有我,也不過是過的境地凄涼一些,性命總是有保障的。如這么算起來,我欠你的,尚還遠遠沒有還清呢?!?/br> 宮廊天光明朗,照耀在梅仙的面龐上,睫毛微微顫抖,可見心中動蕩,“若您如此說,我作為你的恩人,是否可以對你提出要求?”聲音清冷, “我一介小小女子,受父兄牽累淪落教坊,如今僥幸得脫,蒙圣人恩典,留在昭國郡主身邊伺候,心中沒有別的想望,只想平平安安。您是如今太極宮中的紅人,我不想受你照拂,若你當真還念著我的所謂恩情,就依著我的意思,咱們兩下相安,莫再糾纏,便算是報了我昔日的恩情了。請你莫要將恩情處成了仇怨,徒增我的困擾?!?/br> 宋鄂心中一片晦澀,一顆心緩緩沉下去,“你便這么看不上我?”寧愿說這么決斷的話,也不肯接受我的一腔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