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皇姐認女之時尚有史錄”?玉真公主道,急急催促,“樂史官,你快些給我們看看,當初史錄上究竟寫了些什么?!?/br> 樂平頷首,“微臣遵大長公主命?!?/br> 取《同心堂記事錄》,朗聲誦讀,“主于同心閣見女,覽女覺容顏依稀,抱女大哭?!獠贿m,主問曰,“汝不悅見阿娘乎?”女答曰,“非不悅也,實為懼焉!人皆言汝為我母,然我與阿母終別六載,慕母甚急,倘見錯認,實不堪矣?!惫髀勓杂鷳Q,泣言,‘世間焉有為母者不識其親女邪?’……女方疾呼阿娘,與主相抱大哭。殿中左右見之莫不泣焉!” 女史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往事,隨《同心堂記事錄》所載。當初太初宮丹陽公主認女場景如同一幅畫面一般,在眾人面前展開。 《同心堂記事錄》乃是東都女史記錄,其上有雙人畫押,證明記錄真實,乃謂鐵證如山。 公堂之外觀審的長安百姓聽聞《同心堂記事錄》,俱都為其中文字真情實感所感,動了情緒。眼圈微紅,泣涕淚下。 一人道,“聽當日記錄,公主認女情真意切,何嘗有半分虛假可能?” “‘世間焉有為母者不識其親女邪?’”一名老大娘泣淚,“丹陽公主這話說的沒錯,一個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兒,做母親的一看就知道。哪能一連處了幾年都認不出來呢?” “丹陽公主說的乃是至理,這個世上,哪里有做母親的,認不出來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呵呵,”眾人哭嘆聲中,忽有一人陰陽怪氣道,“兒女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血rou,做娘親的自然可以認的出來??墒亲霭數木臀幢亓?!”旁人冷笑道, “前面兩次上堂,白寺官數次問詢顧郎君是否知道誰是他的女兒,顧郎君都模棱兩可,言這也可,那也可??蓱z昭國郡主竟遇到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阿爺,若沒有當日宮中記錄的《同心堂記事錄》,豈不是說不清楚身世,好好的金枝玉葉郡主,竟與個下賤漁民女混在一處,當真可憐復可悲?!?/br> 顧婉娘聽著百姓們喋喋私語,跌坐在地上,面色灰敗,心中只生出了一個念頭,“完了!” 自己等人精心籌備的假象,便是再精致、嚴絲合縫終究是假象,在這本《同心堂記事錄》丹陽公主真情實錄的記載下,擊潰的潰不成軍。丹陽公主方是郡主的親生母親,有了這本《同心堂記事錄》,公主認女之時的肯定背書,所有此前的“真相”、“證據”便都形同虛設,昭國郡主不需再多說一個字,所有的人都對她的身世再無疑慮。 劉昆作勢掩飾微紅眼圈,朝樂平拱手道,“多謝樂史官記錄《同心堂記事》作為呈堂記錄,”一拍驚堂木,對著顧婉娘厲聲喝道,“顧氏婉娘,你竟敢污蔑昭國郡主,當真罪大?!?/br> 顧婉娘強掙出一點勇氣,挺直背脊,連連叩頭,“小女不服,昭國郡主乃是大周貴女,圣寵深重,什么樣的證據偽造不出來?這什么《同心堂記事》,誰知道是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不過是丹陽公主當年被蒙蔽了而已。我顧婉娘方是。饒命,” 姬澤旁觀至此,發出一聲切齒冷笑,“方知什么叫做善惡到頭終有報?!狈愿赖?,“來人?!?/br> 一名小宦官聞言上前一步,開口道,“圣人憂心昭國郡主之事,此前命行人司查證這顧婉娘,倒也發現一些蹤跡?!?/br> 目視顧婉娘,咄咄詢問道,“今年四月二十二日,京城有人前往太湖,尋到你的下落,此人乃是何人,從何而來?” “你入京當日,有一名婆子冒夜拜訪,于你在房中密談一個多時辰。這婆子乃是誰家屬下?與你密謀何事?” “你言你乃太湖漁女為生,為一對養父母養育。入京大半月后,太湖一雙老夫婦進京,言乃是尋親女而來,苦勸你收回妄想,隨父母返回太湖安安生生過日子。你卻不肯,辱罵老夫婦,怒言他們到此壞了你的大好前程。這對老夫婦與你乃是什么關系?” …… 一聲聲質問,如同犀利的解剖刀一般將顧婉娘暗藏隱私解剖殆盡。顧婉娘面上雪白,聽聞此人一聲聲問話,將自己暗地里做過的勾當一一公布人前。方知道自己自以為行事隱秘,全然不知所有行蹤皆暴露在行人司探查之下, 不由癱軟在地上,心防徹底破碎?!拔艺?,我什么都招了!” “我鬼迷心竅,意外得了這塊紫金長命鎖,聽聞昭國郡主當年舊事,覺富貴惹眼,方壯了膽子行此假冒狀告之事?!?/br> 真假郡主一案至此方徹底水落石出。堂外百姓聞言大嘩,俱都心疼昭國郡主無辜招此橫禍,憤恨顧婉娘狼子野心。 顧婉娘委頓在地,知自己犯了罪此次難有幸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憤之情。自己本是平平安安在太湖過日子,若非此人勾起自己野心,如何會惹來如今殺身之禍,“可我一介民女,如無人幕后指點,哪里能知曉這么多內情,做出這么多事情來?”目光左右在堂外觀審百姓中逡巡,“那前來尋我的不是旁人,乃是顧府蘇夫人?!?/br> “……是了,此事乃是妾室謀害公主之女,后宅傾軋?!?/br> 目光投向立在公堂上的顧鳴,這位國公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是真的毫不知情?還是縱容妾室庶女謀算自己的嫡親女兒。 顧鳴因只是立在堂上,覺四周百姓遞送過來的目光都含著鄙夷嘲笑的意味,只覺渾身皆不自在。 堂上三司官員聽聞顧婉娘招認個中內情,大怒喝道,“以民身謀害大周貴女,妾室身份惡意誣陷公主之女,罪大惡極。傳命,”掣出簽筒,“前往顧府羈押犯婦蘇氏和顧嘉辰?!?/br> “不用了?!贝饲俺鲅越衣额櫷衲锏哪敲鹿俸Φ?,“那顧大娘子此時怕不在晉昌坊顧府之中,就在公堂之外?!?/br> 公堂之外,一名頭戴氈帽坐著輪輿的女子瑟瑟發抖。 顧嘉辰恨極顧令月,今日乃是真假郡主案三司會審之日,想要親眼圍觀顧令月從云端跌落的樣子,不顧蘇妍的勸阻,簡單裝扮掩藏在觀審百姓之中,遠遠瞧著公堂堂審。沒成想顧令月竟能翻盤,先是樂平女官以一卷《同心堂記錄》立證顧令月身世真實,其后中使出面揭露顧婉娘與人勾結□□。兩相驗證,顧令月竟是絲毫無損,反而將姨娘和自己暴露在眾人之間。心中憤恨欲絕。忽見大理寺衙役兇神惡煞的沖出來,擒住自己的雙手,拖行入公堂之上,驚駭欲絕,“你們做什么?”卻被衙役毫不憐香惜玉的摜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么么噠! 第四十二章 顧嘉辰大驚失色,拼命掙扎, 卻毫無用處, 被摜在大理寺公堂之上, 面上面紗掉落,露出數道可怖的疤痕。隱約聽著堂外百姓驚愕嘲笑的聲音,“道是什么人?原來是個丑八怪?!?/br> 渾身瑟瑟發抖, 猶如流著濃瘡的病人肌膚暴曬在陽光之下, 茫然不知所措,驚恐無比。 顧令月“立”在原處, 瞧著面前狼狽可笑的女子,唇邊泛起一絲自嘲的笑意。 面前這般不過是一出鬧劇,可自己竟真因這般小人幕后作亂經歷了這么一場波折。當真可笑。及至此時, 身世大白, 卻覺身心俱疲, 面色一片雪白。 大理寺正白城上前訕訕施禮, “這次為了審明此案,對郡主多有得罪, 還請郡主見諒?!?/br> “白大人言重了?!鳖櫫钤螺p輕道, “我如今有些疲累, 想先回府歇息了?” 白城忙道, “郡主請便?!?/br> 待到恭送昭國郡主離開,方回到案堂之上,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 “堂下犯女顧氏嘉辰,今顧婉娘指怔你陷害昭國郡主,其中諸般事情,還不從實招來?!?/br> 顧嘉辰母女陷害昭國郡主一事鐵證昭昭,就算顧嘉辰再百般狡辯否認,依舊無法辯駁,連同其生母蘇妍一起被抓起來,以誣陷昭國郡主的重罪判處死刑,關入大理寺獄,待到秋后時節行刑。 一輪朝陽照射在郡主府園菩提樹的枝葉上,樹屋之中充滿了菩提令人心安的氣息。顧令月一人獨眠躺在樹屋的菩提小榻之上,只覺心境被佛香洗的寧靜,分外平靜,睡意分外深沉。 長安百姓聽聞當初樂平女史姬澤的《同心堂記事錄,》,俱為丹陽公主一片愛女之情所感。 行知書肆二樓十圖閣登時變的火爆起來。 眾位文人墨客聚集在閣中,此前,雖有一些文士前來十圖閣,但關注的是昭國郡主身份真假八卦,對于昭國郡主懸于閣中的十幅丹青,反而無人真正注意。直到真假郡主案塵埃落定,這十張畫作,方才以著丹青之作的名義,真正進入這群文人的眼簾。 閣中散發著墨香氣息,三三兩兩的文人簇擁在其中,觀看壁上懸掛著的丹青作品。每一幅作品之下俱都標注了作畫時期。除其中一副《葵花向日圖》乃是昭國郡主早年所作之外,其余《蒼山負雪圖》、《逆旅行客圖》俱都為近幾月畫作。眾人觀賞比鑒,見昭國郡主近年畫作畫境之開闊,筆力之凝練,竟隱隱有了大家風范。不由暗暗咋舌, “若這后頭幾幅畫作,當真為昭國郡主所作,這位郡主的丹青水準當真是頗為驚人!” 能夠繪出這樣出色丹青作品的女子,自然是心思玲瓏,腹有錦繡了。昭國郡主身上流有皇家血脈,自然擁有這般出色的天賦。如是這般想來,當初那位誣告昭國郡主的漁女顧婉娘,自然是假的了! 十圖閣風靡長安的時候,顧令月在郡主府中悠悠度日。 “那顧郎君在府門外等候,”硯秋立在身后低低稟道,“也不與府中人搭話,只靜靜站著??ぶ骺纱蛩阋娨??” 顧令月面色雪白,聞言翹了翹唇角,“我既與顧郎君斷絕關系,此后便不再是父女。他愛在那兒站多久就站多久,于我何干?” 執著丹青畫筆伏在案前,望著面前雪白的畫絹。 當日大理寺三司會審之后,顧令月想起早逝亡母丹陽公主,往日與母親共度諸多場景一一回放眼前,心中懷念不可遏絕,一揮而就,將當日同心閣中母女相認場景繪制成畫。見著畫中依依場景,淚流不止。 十圖閣中,孫掌柜領著兩名手腳麻利的小伙計,將早年的《葵花逐日圖》撤下來,換上了一副《母女同擁圖》。 眾人上前觀之,見畫風溫馨明亮,其中所繪正是當年同心閣丹陽公主母女相認情狀,一座高大的宮殿,小小女童坐在榻上,與丹陽公主相擁痛哭,畫中公主慈愛之狀,殷殷可見血目。 眾人想起《同心堂記事錄》中描繪情景,幾欲潸然淚下。 太陽高掛正中當天,一名紫衣貴女的車駕停在行知書肆前。 孫掌柜匆匆迎了下來,恭敬道,“……不知您到來,有失遠迎?!?/br> 紫衣貴女道,“我今日過來,不過是為了觀賞昭國郡主掛在十圖閣中的丹青風采,一人獨行即可。掌柜的不必招呼了?!?/br> 孫掌柜聞言拱手,“貴客請便?!?/br> 午后的十圖閣,文人墨士俱都清場, 玉真公主揭下攏著頭的斗篷,獨自一人漫步在閣中,觀賞阿顧畫作,見著其中《蒼山負雪》、《逆旅行客》,心中感觸。 昭國郡主的諸般心境,感悟,俱都自此閣中張掛的畫卷之中隱約顯現。 驀然望見當中最高處掛著的那幅《母女同擁圖》,步伐登時僵住。 當初真假郡主案初起之時,抱著心中一絲疑慮,錯待顧令月。其后聽聞玉真公主聽聞了當日《同心堂記事錄》記載,憶及胞姐丹陽公主音容笑貌,心中感傷,對自己近日所作所為痛悔不已。 公主府中,李玄瞧著面色黯淡愧疚的玉真公主,嘆了口氣,“……當初讓你留點余地,你偏不肯。如今后悔不已,卻又拉不下臉面不敢上門去見昭國郡主,你又是何苦?” “我不是不知道么?”玉真公主揚眉辯駁?!拔也恢腊⒔惝斎漳概嗾J的情景么!”又道, “當初阿顧回宮和丹陽阿姐相認之時,我尚在華山遠游,于此事知之不詳。若當時我亦在東都,知曉此事始末,絕不至于被那幾個賤人哄騙去了,讓阿顧受當堂審案之辱?!痹较胄闹性绞怯粲?,霍然起身, “不成,阿顧如今經了這一遭,定然難過的很,我要去好生瞧瞧她?!?/br> 身子起的急,腹中忽然傳來一陣隱隱疼痛,按捺不住,捂著肚子彎下腰來,“哎喲,我的肚子?!?/br> 李玄吃了一驚,連忙上去扶著公主,“公主,你這是怎么了?” …… 八月中旬的南風已經有了干爽氣息,芙蓉園綠草如蔭,清亮如人間天堂。紫云樓上,美酒佳肴設在其中,顧令月坐在窗臺前等候。姬澤到的時候遠遠的見了顧令月手中執著的和闐梅花扇,美不勝收。究竟是人如玉,還是玉勝人一時之間竟不分明。 鳳眸流過一道深深色澤,喚道,“阿顧??墒呛眯┝??!?。 顧令月聞聲抬頭,見著他,眼睛一亮,“九郎?!?/br> “已經是好多了?!?/br> 顧令月感念他在這次真假郡主案件中對自己的恩德,誠摯拜道,“阿顧多謝圣人關照?!?/br> 姬澤扶住少女,“你我之間,如何還需要這般虛禮?” “自然是要的?!鳖櫫钤氯岷偷珗猿值?,“您幫忙是您的情分,我不能當做理所當然?!?/br> 姬澤聞言略微停頓,瞧著顧令月單薄的身子,道,“你若真的想要多謝朕,就好好養養身子?!?/br> 顧令月聞言沉默片刻,終究忍不住心中疑惑,開口問道,“這次那顧婉娘誣攀于我,雖則荒唐,但若不清楚□□,初始聽來倒也有些模樣,圣人這么些時日,就未曾懷疑過我的真假么?” 姬澤微微一笑,“玉真皇姑太過在意,反而忽略了東西。朕卻會用眼睛看?!?/br> 顧令月心思震動,握緊手中和闐梅花扇。 和闐梅花扇無意間轉動,遮住半張容顏又重新露出。明明滅滅,炫豁的風景。 姬澤見著這般美人如玉場景,只覺心跳如素,幾乎待不住。不敢與顧令月待在一處室內,開口道, “今日芙蓉園園景不錯,咱們出去走走吧?!?/br> …… 曲江江景秀麗,風景如織,王園丞侯在紫云樓外,見圣人和昭國郡主出來,連忙迎上去,“圣人,郡主?!惫淼?, “曲江之上畫舫已經備好,兩位可要登船賞玩江景?” 顧令月抬頭眺望,見一艘華麗精致的畫舫停留在曲江池面,微微蹙起眉頭。 姬澤問道,“怎么?” 顧令月道,“平日便也算了,今兒只有咱們二人游江,這畫舫卻太大了,有沒有小點兒的船?” “有小船,有小船?!蓖鯃@丞迭聲道,微臣這就命人將小船開來?!?/br> 不過稍時,曲江之上便開出一艘小船,果然只有之前畫舫三分之一大小,陳設不及畫舫華麗,但既是曲江園觀景船,自然也是舒適適宜。姬澤攜著顧令月登舫。掌舵的宦官恭敬行過禮后,略一撐槳,小船便蕩開了水面,緩緩向著江中而去。 江風吹拂船中坐人發鬢,直貼肌膚,姬澤瞧著顧令月道道,“瞧著阿顧喜歡小船比畫舫更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