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雖身在殿中,卻總是不自禁神飛天外,難耐對佳人的思念之情,心浮氣躁,只覺往常國事都不能心平氣和辦理。像是個剛剛思春的毛頭小子一般,時不時思念少女的口齒芳香,一顰一笑,恨不能飛奔往阿顧身邊,耳鬢廝磨。 自思回神,不禁自嘲不已。自己可當真是出息了,如今年歲已然不輕,卻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接曉大理寺正白城求見,方回過神來。 聽聞白城稟報那顧婉娘當眾狀告之事,“……來人當眾狀告,此事已經長安傳開。微臣不敢擅專,請問圣人處置。此事干系昭郡主,事涉貴人,國微臣不知該當如何判案,還請圣人指揮?!薄兵P眸之中閃過一絲嗜血戾氣,冷笑道, “朕倒是盼著天下安寧,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只可惜總有這起子小人躲在暗處,掀起風浪,不給朕現適的機會?!?/br> 取了長命金鎖,在天光下自己觀看片刻。 復又接過訴狀。 訴狀筆跡凝正端秀,顯見的請人cao刀,稱當初顧二郎救下小郡主后,為躲避追殺,將一名漁民女童與郡主互換身份,將真正的郡主寄放在太湖一對漁民夫婦處,自己則抱著那位漁民女嬰逃亡,后來終于甩脫敵人,卻在自家家門前重傷而亡。替身女嬰便被顧家人當做顧二郎遺孤收養,而真正的郡主則流落太湖之上,做了一名普通的漁女。 直到近日,偶然知曉自己身世,方趕路入長安,前往大理寺狀告如今郡主府那位昭國郡主,要求宗室承認自己身份,讓自己盡孝母親丹陽公主靈前。 …… 眸中閃過譏諷之色。 當年尋回阿顧的事情乃是行人司一手查訪,自己知之甚深。冷笑道,“這可真是有趣!”“既是當眾鬧事,朕就成全了他?!奔煞餍渖环愿?,“白卿好好的審。朕倒要看看,這魑魅魍魎到底是個什么東西?!?/br> 白城一時琢磨不透皇帝意思,不敢再問,恭敬再拜,“是?!惫ЧЬ淳赐讼?。 姬澤揚眉道,“宣渤??すа妗?/br> 渤??すа娼拥绞ト诵?,迅速入宮。 “當日昭國郡主身世乃行人司一手查訪,”皇帝的聲音淡而冷清,“如今這顧蘭娘持物證告至大理寺,也算是對行人司的挑釁。此人雖則誣告,但對當初昭國郡主認親詳情知之頗深,大凡事情幕后必有獲利之人,朕不信這顧氏女是自己起心,既能昭告,幕后必定有安排之人。朕容不得這等魑魅在長安作亂?!?/br> “姬焰,朕給你三日時間,給朕將這個顧婉娘的底細原原本本的查出來?!?/br> 姬焰胸中升起一股意氣,拱手慨然道,“是?!?/br> 一輪金烏高高懸掛在天際,射下萬丈光芒。無論長安城中如何風云變幻,日升月落,依舊是恒久節奏。 顧令月這些時日,醉心于丹青之中,廢寢忘食做畫,一時之間窗外春秋。望著齋中張掛的十張圖:《蒼山負雪》、《溪山花鳥》、《逆旅夜行》、《寒江獨釣》……,面上閃現一種竭盡全力之后心滿意足的煥發之感, “姑姑?!狈愿乐旃霉玫?,“這十幅畫,傾盡我心血,乃是我如今畫的最好的十幅畫了!讓夏掌柜將行知書肆三樓開張出來,掛個匾額,寫上《十圖閣》,將這十幅畫掛在閣中。開放給長安諸多文人墨士品評?!?/br> 朱姑姑瞧著顧令月,心疼憂慮。勉強笑著道,“郡主這畫畫的好,想來識貨捧場的人定然很多?!庇值?,“這世上小人作亂總歸太多,郡主該當少放在心頭,保重自己?!?/br> 顧令月聞言眸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正要追問。忽聽得外間稟報,“郡主,圣人到府中來了?” 顧令月微奇,“圣人,”今兒不年不節的,姬澤怎么會到自家郡主府中來。 “請圣人到通古齋來?!?/br> 姬澤在通古齋中等候,顧令月匆匆趕來,行到齋前,瞧著姬澤側影,忽的當日聽春水榭之中情景如同回放一般閃過眼前,不自覺面色一紅。 伸手拍了拍自己微微發熱的臉龐,推著輪輿進了書齋。 齋中姬澤望窗,聽聞門口動靜,抬眸望過來,一雙鳳眸漆黑如同蘊含整個宇宙,“阿顧?!笨觳缴锨?,瞧著阿顧因自己靠近愈發泛紅的變色,面上露出疑色,“可是著涼了?”姬澤伸手去探顧令月的額頭。 顧令月只覺渾身一僵,連忙持著輪輿后退一步?!拔覜]事情?!鳖櫫钤录奔睉?,帶著一種生硬的拒絕,“九郎不必為我擔心?!睆陀謫柕?,“您今天過來,可是有事情?!?/br> 姬澤聞言眸色一黯,盡量壓制住自己胸中兇猛的野獸,含笑道,“久未見阿顧,心中想念,故特來觀看?!辈粸榧荷?,“聽聞阿顧近日都在作畫,阿顧有心精研丹青,朕日后為你尋一個好師傅?!?/br> 顧令月含笑道,“多謝圣人垂愛。我自北地歸來,自感心境有些進益,想要多練練筆,穩固住自己的境地?!?/br> 姬澤微微一笑,“丹青雖好,莫要沉迷,若是因此壞了身子。朕會心疼?!鳖D了頓,“無論外頭風雨如何,你在朕心中,永遠是朕的meimei,和看重之人。外頭之人不過是跳梁小丑,你別放在心上?!?/br> 顧令月聞言微微蹙起眉頭,“九郎這話,我越發不懂了?!眴柕?,“可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姬澤望著少女,他無比珍愛阿顧,希望她永遠待在象牙塔中不受外面風浪傷害。如果可以,他當真不希望自己是那個將風浪直接帶到他面前的人,可是若有些事情注定無法避免,他希望他可以主導,至少,可以避免阿顧受更進一步的傷害。 目光投向窗外的古樹,問道,“當初你流落在外身上所攜那枚紫金鎖,可知去了哪里?” 顧令月聞言心中生出一縷疑惑,事情久遠,怎么會又翻了出來?“當年我境地窘迫,被身邊惡仆強索當了出去,后來梁七變去當鋪追尋,已經是不知所蹤?!?/br> “那就是了!”姬澤嘆息,聲音中含一絲苦笑,“這塊紫金鎖已經重新出現了?” “什么?”顧令月琉璃眸微微詫然, “這是好事呀?!彼?,面上含笑,“那塊鎖乃是皇舅舅所賜,凝聚著舅舅對我的疼愛之情,我未嘗見皇舅舅慈面,若能尋回長命鎖,日常見著,也是懷想之念?!?/br> 見著姬澤面上神情,神色微微遲疑,“怎么?” 姬澤道,“這塊長命鎖由一名漁家女手持,作為證物狀告至大理寺狀告昭國郡主身世謎團?!?/br> “啪嗒”一聲,顧令月面上雪色盡失,手中的杯盞跌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八趺凑f?”聲音帶了一絲尖銳之色。 姬澤瞧著少女這方情狀,心中憐惜,“阿顧,”伸手挽住顧令月,“你別激動。這人不過跳梁小丑作亂而已?!?/br> 顧令月初知此事,興中涌起的并非慌張之情,而是出奇的憤怒。 母親丹陽公主對她的母愛誠摯無比,她藏在心中珍愛懷念,無人可犯。她不允許任何人在這段自己珍視的感情上作亂。如今竟有惡人選取自己最在意的地方攻擊,幾乎算是侵犯自己逆鱗,反應激烈,尖叫道, “她胡說?!?/br> 姬澤微微驚駭少女激烈反應,抱著少女,“朕知道她們胡說誣陷而已,你若放在心上動了肝火,豈非如她的意,” 顧令月氣的渾身發抖,抬頭望著姬澤,“什么人這樣誣陷我?” “狀告的是太湖一名漁女,”姬澤道, “朕已經命大理寺詳加審查,這等事情,幕后想來有人cao縱,只是暫時還未查證出來?!兵P眸閃過一絲凌厲之色,“朕命大理寺主管此事,定會揪出幕后黑手?!?/br> “不,”顧令月仿佛如杯針刺一般,猛然搖頭?!拔也灰涍^大理寺?!?/br> 她昂著頭道,“我是阿娘的女兒,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不需要任何人充當官衙審判?!比羰且约汉湍莻€騙子一同立在大理寺上,相當于將自己擺同在疑犯的地位上,接受大理寺正的審訊。 這對顧令月而言,是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只要一想到。這世上會有人懷疑自己不是母親的女兒,她就覺天地崩陷,不可接受。 她抬頭望著姬澤,目中帶著一絲期盼之意,“九郎,你是大周天子,主宰大周國事。您替臣妹做主,不要將這事上大理寺公堂。處置了那個騙子。了結此事可好?” 姬澤瞧著顧令月,眉毛微微蹙起。少女這般容色神情,令自己心幾乎酥軟,幾乎想要不顧一切同意她的請求,哄佳人展開歡心??墒抢碇巧蠀s明白此事不該如此cao作?!鞍㈩?,”皺眉勸道,“你冷靜點兒?!?/br> “那顧氏女告狀的時候大半長安百姓都聽見了。如果這事情沒有鬧大,朕可以依著你的心意辦事。但如今那顧氏女當著大庭廣眾告狀,如今全長安百姓都已經知道此事,正等著看熱鬧。若朕憑著權威壓下去,只是長安百姓日后永遠都會存著一絲疑慮,日后你這個郡主便是坐的再煊赫,都總有一絲底氣不足?!?/br> 他沉聲道,“真的總是真的,假的總是假的,只有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在長安百姓面前辨別清楚。方能夠徹底了結此事?!?/br> 顧令月心愿受挫,心情登時墜落下來,直勾勾望著姬澤,惱羞道,“你不肯幫我么?” 姬澤嘆息,“朕并非不肯幫你,只是朕有難處?!?/br> 顧令月心中泛起郁郁怒火,冷笑,“我明白了,你就是不肯幫我就是了?!必摎廪D身。 “阿顧,”姬澤皺眉,扯著顧令月衣角,沉聲道,“你實話實說,朕對你如何,你自己難道不明白么?” 顧令月道,“那您為什么不肯替我處置了這騙子?” 姬澤皺眉,“你當朕不想么?只是一則如今處置只能處置了那顧婉娘,倒放過了幕后之人;二則,那顧婉娘在全長安人面前誣告此事,朕就算做了。也堵不住悠悠重口?!?/br> 顧令月冷笑,聲音尖銳,“她是個什么東西,你便知道她姓顧?” “你,”姬澤被顧令月這般不聽話的口氣也激出了胸中一絲火氣,到底念著阿顧年紀小受了刺激,忍下來了,勸道,“阿顧,你現在神情激動,朕不跟你計較。等你冷靜了再與你說話?!?/br> 顧令月在激動之中自審,知道自己情緒激動,不再說話,兩行清淚。 姬澤行到外頭,瞧著這般,嘆息回過頭來,“阿顧,你別哭啦。你一哭朕的心都碎了?!?/br> 顧令月道,“我一時情緒激憤,九郎別和我計較?!?/br> 姬澤幾乎忍不住沖動,想要吻上少女的雙唇。強忍沖動,勸道,“朕何時與你計較?”姬澤道,聲音喟嘆?!半拗慌沃愫?,你不明白么?” “可是九郎,”顧令月淚光簌簌而落,“我不想去和人在公堂上對峙,證明我是母親的女兒。這樣讓我覺得,我已經落了一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阿顧,此事朕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公道?!鄙焓置嗣㈩櫟念~頭,“朕知道你性子倔強,若是能軟一軟聲氣,許是會過的更好?!?/br> 顧令月一個激靈,轉頭避讓開姬澤的手。豎起了全身的倒刺,“圣人當我是什么?若圣人不信我是母親的女兒,只管去大理寺,去認你的真表妹,還到我這兒做什么?” “你,”姬澤氣的劍眉倒豎,“朕若是信你,又何必到這兒來好聲好氣的哄著你?!?/br> “我求著你來哄我了?!?/br> 姬澤瞧著顧令月如同刺猬一般,猶如自己敵人,忍氣到,“阿顧,你如今情緒不太好,朕不與你計較,這件事朕會命人妥善處置。你一個人好好的,待這件鬧劇結束后,朕再來與你說話?!?/br> 顧令月淚目望著姬澤離開的背影,淡淡的南風吹透通古齋,兩行清淚流下臉龐,“你們早就知道這回事情,只是瞞著不曾告訴我是不是?” 朱姑姑等人沉默。 顧令月呵呵而道,“我可真像是一個笑話?!?/br> “郡主,不是的?!敝旃霉眯⌒囊硪淼?,“那郡主,之前說行知書肆二樓加開十圖閣的事情,可還要繼續著手?” 顧令月挺了挺胸膛,毅然道,“開?!?/br> “為什么不開?這開張十圖閣的事情是我本就計劃好的。若此時因著這等閑事擱置,倒顯得我心虛,不敢應戰似的?!?/br> “可是,”朱姑姑道,“如今長安城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若是這時候開張十圖閣,怕會引來一些閑話?!?/br> 顧令月冷笑道,“他們愛說什么閑話就說罷。本郡主身正不怕影子斜,難道還怕他們說一些閑話不成?” 姬澤從郡主府中出來,被淡淡的晚風兜頭一吹,漸漸冷靜下來,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后悔之意。顧氏女狀告之事鬧出來,阿顧對于皇姑母女感情的在意程度極深,甫知聞此事,受此事沖擊,只怕心中很是痛楚。自己本意為了撫慰她,沒有想到,說話期間,因著話趕話的緣故,既是其了沖突。 顧令月正是因著心中痛楚,方豎起了身上的刺,想要通過刺傷他人來保護自己。自己本該好生撫慰,卻不知怎的,在對話之間被激起了情緒,竟拂袖而去。 想到自己此時將阿顧落的獨自一人,回神之際說不得會后怕,瞧著空蕩蕩的府邸,怕是會更加郁悶走不出牛角尖了!立即停步轉頭,想要回到顧令月身邊。 策馬走了兩步路,便停轉下來,唇邊露出了苦澀笑意。 這個時候的顧令月,確然是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只是自己并非最適合前往安撫勸阻的人。 一則因著此前水榭聽春之事過去未久,自己心中充滿了對阿顧的欲念,阿顧亦對自己心有余波,不自覺躲避,二人天然之間便顯現罅隙,不好說話;二則這個時候顧令月陡然遭逢身世危機,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像是豎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便是自己再度回轉,怕她也難消防備之心, 立定在原地,心中一轉,便拿定了主意,吩咐道,“梁七變,你奉朕的意思,往玉真公主府走一趟?!?/br> 初夏的風有一絲綿長。這場真假郡主案在長安一眾百姓的關注下開始審理。 顧婉娘一身素服,在大理寺公人的引領下款款上堂,跪地參拜?!懊衽菀姶笕??!?/br> 白城聲音傳來,“起?!?/br> 顧婉娘抬起頭來,見堂中空蕩蕩的,僅自己一人跪著待審,廊下坐著幾個待上堂證人,眸子不由微微瞇起,問道,“大人,今日乃是審理民女與昭國郡主身份的案子,民女如今已經上堂,請問昭國郡主人呢?” “昭國郡主乃是貴人,”白城略一拱手,“如何會這般輕易上堂受審?”朝著太極宮方向拱手,“本官奉圣人之命先行審理此案。待到已有初步定論,確認有此必要,向上頭稟請過后,方好請昭國郡主上堂?!?/br> 顧婉娘聞言眸中閃過一絲羞惱之色。 這段日子,她說著說著這樣的訴狀,心中深處竟當真有幾分覺得自己真的是貴人,一心想要將那位尊貴的昭國郡主拉扯下來,證明自己的身世血脈。同樣是丹陽公主的“女兒”,顧令月命當尊貴,如今被自己掀了底子,依舊可以在郡主府中安享尊榮富貴,自己卻跪在公堂之上,接受大理寺官的查案。 一雙眸子氣恨的滴出水來,待我向著眾人稟明真相,瞧你還能不能端著郡主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