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二人一番施為,復又重新坐下。 “咱們獨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行事自由, 但也因此孤立,因此便更當思慮立身進位之本?!辈绦≌训?, “行人司乃是圣人私衙,一切當以體明圣人心意為主。只要辦的差事符合圣人心意,自然便能平步青云?!?/br> “昭國郡主得圣人信重,這些日子,我也多次揣想,方揣摩得一二。一則,昭國郡主乃今上近親,二人自幼一處長大,彼此了解深厚,且少年情分總比成年之后真摯,情分積累非比尋常;二則昭國郡主本人性子純良,無甚政治野心,聰慧頗具分寸,不會有恃寵而驕之嫌;且又有一樁妙處,郡主身世仳離,生母丹陽公主早亡,與父系一族關系又疏離,只有一個親近的姨母玉真公主。便少有家族牽累。不會為著家族而利用圣寵。對于圣人而言,郡主是他最能夠放心賦予信任之人了!” 沉吟片刻,“人在順境之中表演純良最是容易不過,唯有逆境中所作所為方能深顯人心。昭國郡主此前赴北地論來是深受委屈,卻依舊心忠大周,一經脫險,便立時命人報信山東密謀之事。圣人接聞,如何能不感動?因此甫一聽聞郡主下落,便親身犯險地,親自迎回郡主。此番情分絕非尋常?!?/br> 食指輕扣案臺,“圣人的信任乃是極難獲的東西,昭國郡主因緣際會,方能獲此殊榮。日后便再有這么一個千靈百巧的人兒,比郡主更美,更慧,更通透,也沒法子復制這般經歷,重回圣人少年時光,因此,昭國郡主如今實是圣人心中的第一人!” 韓用九聽聞蔡小昭條分縷析,嘆為觀止,“督司說的是。怪道督司年紀輕輕,便這般能干,得到圣人賞識。屬下今日聽聞督司一席話,覺解一團疑惑,霍然開朗?!?/br> 振作精神, “昭國郡主既這般得圣人看重,督司若能尋到神醫,醫治郡主足疾,便自然也就是立下了大功。定能獲得圣人青眼,一舉越過渤??す莆照麄€行人司了?!?/br> 蔡小昭立窗微微一笑,寧靜而又寂寥,“宗室宦官共掌行人司,渤??す晟儆袨?,本就比我多一重優勢。我從不敢想著斗倒這位郡公,獨掌行人司大權。只要能在行人司奪得一席之地,和郡公平起平坐,也就知足了!” 韓用九聞聲微微黯然,卻明白蔡小昭說的話方是正理,“督司說的是?!敝匦抡駣^精神,“咱們便是能做到如此,也已經很是了不得了?!?/br> 胸中士氣涌動,按捺不住,急急起身道,“我這就下去布置?!?/br> ************** 永興坊郡主府 顧令月當主座,身姿纖秀,眉目清美美不勝收。 聽聞了玉真公主和李玄的八卦,忍不住開口問道,“那王拾遺呢?” 姚慧女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然之色,“公主素來風流,喜愛詩詞文采,與文人常常往來,是長安權貴眾所周知的事情。王右丞之前也曾有過旁的情人。如今與李玄交好,王右丞便少去公主府。便是李玄,也說不得是一時新鮮。不定什么時候就放下了呢?” 顧令月聞言心中惘然。 大周貴女素來有風流灑脫的名聲,有史以來多位公主對于□□都很隨心,自己的母親丹陽公主在其中反而是異類。 她心里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此前感情漸深,忽的移情別戀,到底心中有別扭難受之感。 “你說的是,”她款款笑道,笑容優容,“倒是我著相了!”一時之間,心中情緒復雜,既為玉真公主高興,同時也不免生出一絲對王禪的同情來。 一時之間,春宴到了終場。眾人觀歌賞舞,盡皆盡興。 昭國郡主顧令月環視宴會,含笑合掌,“今日宴會熱鬧,今兒我也邀了不少長安文士赴宴,興頭上,不如開一個文會,也算給這場春宴博個彩頭。 玉湖長廊之上,一眾文士聞言眸中俱都閃過躍躍欲試之意,拱手道,“請郡主出題?!?/br> 顧令月含笑微微點頭,環視眾人一眼,開口道,“上月我隨圣駕歸返長安,途徑潼關,思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堉T位文士以‘興亡’為題,或寫詩,或做賦,便是畫畫譜曲也無不可。限半個時辰為限,將稿子交上來。我會請宴上幾名富有文名的賓客一同品評,評出交卷文士中的前三甲來。賜有重賞?!?/br> 這文題出頗為大氣,一眾文人聽了彼此暗中注視,生出一絲斗文之心。拱手應道,“郡主風采卓然,我等這就領題,沉心寫文,待會兒等待郡主品評?!?/br> 郡主府春宴文士聚集在臨云閣中,分發紙筆自行尋地寫好文卷,張掛到臺門處兩座大屏之上。自有郡主府中文書收取由書吏重新謄寫,隱去姓名籍貫后統一交付到昭國郡主處。 一名文士康平對好友達爾信笑道,“今兒這場春宴當真熱鬧,達兄可想好了如何下筆?北地大勝,今年朝廷定然會開恩科。若能在此宴會上揚名,說不得日后春闈上能夠更進一步?!?/br> 達爾信淡淡一笑,“確實熱鬧?!彼剿仃P心民生,少愛這種風流應酬的宴會,雖今日被好友康平勸說前來赴宴,但心中想著北地猶自動亂,長安權貴已然歌舞升平,猶有不平之心,心中勉強笑道,“如今長安權貴都沉浸在鮮花舞蹈之中,誰還記得災民呢?” “這話也太掃興了,”康平微微忍了不悅,“今日既是宴會,便自當開開心心的,何必提那些沉重不過的事情?”又道, 達爾信也知道自己不喜,勉強掃了心思,笑道,“是我的不是了。你別理會我的話,只管好好的玩耍就是?!?/br> 蔡小昭望著韓用九匆匆而去的背影,挑了挑眉。茶色淺眸微凝。 其實適才還有一些話,他沒有對韓用九仔細說。 信賴發展到了極致,便可以轉變成情意。 帝王深處高地,情愛愈發為難得珍貴之物,交付到一般女子身上不敢,只有對完全信任的人方能放心投付。姬澤尤其是一個冷情的人,冷情之人不易動情,一旦動了真心,這份情意就會十分熾烈忠貞,極難改變。且姬氏皇族素有癡情的名聲。太宗皇帝鐘愛文德謝皇后,仁宗皇帝懷念肅明杜后一生。先帝神宗更是與唐貴妃結下一段千古稱頌的愛情。 今上登基之后素來胸懷大志,對男女之思頗為冷淡,很多人都認為他會是一個例外。 只是,當日在清河郡白河那座農家小院中,蔡小昭見過姬澤望著昭國郡主的眼神。 那一日暮色深深,皇帝目光極黑,凝視著馬背上的昭國郡主,目光珍重柔和,猶如凝視著灼灼的珍寶。 雖然他是一個宦官,但卻清楚的覺得,那是熾熱的男女之思。 今上動情雖然晚,但卻甚為鐘愛昭國郡主。 一個君子為了知己可以做什么事情。一個男人為了他傾心愛慕的女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是沒有止境的。 行人司衙天光明亮,蔡小昭倚在門框之上,茶眸閃爍。 正是因著猜到了圣人對昭國郡主的熾烈情感,自己方對昭國郡主的一切相關事情這般上心。 眾人皆知,昭國郡主出身尊貴,聰慧嫻雅,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罹患足疾不能自由行走。若是自己能夠順利尋找到神醫下落,從而醫治好昭國郡主的足疾,便是將這功勞立到了圣人心中去,在這行人司立足不倒,再不是姬焰可以撼動! ************ 春風吹過郡主府園中的柳樹,宴會上一派平和,一眾文士臨湖沉心寫稿。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小廝氣喘吁吁的趕過來,“郡主,圣人忽然造府,魯家丞命小人前來請郡主趕快過去接駕?!?/br> “圣人來了?”顧令月眸中訝異一閃而過,向著宴上賓客道了聲擾,匆匆前往府門處。 姬澤立在府門處一座青影山石之處,身姿皎皎側立,顧令月匆匆趕來,在轉道之處頓了片刻,遠遠的望著姬澤。 猶如一張放松的勁弓。勁拔,但肌rou之間皆為放松之態。 竟忍不住生出一絲錯覺。這些日子,姬澤對自己這般照顧,許不僅僅是出于對meimei的疼愛和愧疚,還有一絲男人對心愛女子的孺慕之思。 她低頭一哂,將這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拋出腦海?!缃翊汗庹?,何必生一些糊涂念頭,還是踏踏實實,不牽惹一絲雜情為好。 顧令月上前含笑道?!安恢ト饲皝?,有失遠迎?!?/br> 姬澤轉過頭來,見顧令月匆匆趕來,鳳眸一亮,目光在少女鮮艷的畫裙之上停駐良久,贊道,“昭國郡主今日灼灼佳人矣!倒是朕不打招呼陡然登門,可是打擾了?!?/br> “怎么會?”顧令月含笑道,“圣人到來,府中蓬蓽生輝?!毕蚯白隽藗€引路手勢,“圣人請入?!?/br> 宴會上,賓客已然聽聞皇帝親自赴宴的消息,傳出些微嘩然之聲。 如今大周這位帝王勵精圖治,宮中除年節大典宴會外,少設宴飲。歷來也少有登門外臣親眷宴會的行跡。便是皇帝的嫡親姑母玉真大長公主,最是性喜交游,喜愛在惜園中舉辦宴會。宴會上不過得一些宮中賞賜,已是少有的恩寵。幾乎從未見圣人登門。 不意圣駕今日竟登臨昭國郡主的春宴之上。 聽到動靜,紛紛投望目光過來,望向府門來向方向,過的片刻,果然見一襲玄裳器宇軒昂的皇帝出現在游廊之中,目中閃過復雜之色:此前早便知曉這位昭國郡主極受圣寵,今日方知,其圣寵隆重竟到如此地步。 府中下人早已經重新布置了。姬澤在端奉的主座上坐下, 這位年輕的皇帝在位數年,平藩鎮,定朝堂,已顯示出盛世明君的魄力胸懷。滿園賓客俱都伏地參拜, “臣妾(草民)見過圣人,圣人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姬澤道,“免禮?!痹陬櫫钤孪吋釉O主座坐下,“朕不過微服私訪湊個熱鬧,今日宴會的主家還是昭國郡主。眾位還請自便?!?/br> 眾人道,“是?!?/br> 臨水臺上,一眾文士驟然群聲鼎沸起來。長安許久沒有權貴舉辦宴會,獲了昭國郡主春宴帖子,自然前來,沒成想到,圣人竟然會親自到場昭國郡主舉辦的春宴。 圣人素來喜好詩文,既然來了,待會兒文會品評文卷,說不得會做最后的主審?!啊@般說來,”一名年老文士陡翹胡子道, “咱們這會兒寫的文卷,待會兒說不得會呈到圣人面前御覽了!” 一時間,臨水臺上沉默下來,所有文士呼吸都急促起來。 一名年輕文士瞧著面前自己已經成文大半的文卷,嚷道,“適才我還覺得自己這篇文章花團錦簇,足以奪魁首。如今再度瞧著,簡直是不忍卒讀?!泵媛栋?,幾乎放聲大哭。 康平聞言興奮不已,“達兄,咱們今兒有幸,參加春宴,竟然可以窺見圣人圣顏。你我都努力著些,說不得寫的文章就入了圣人的眼呢!” 達爾信聞言點了點頭,思緒激烈起伏。今日圣人前來,于眾人皆是一個大好機會,他本人長于實干,若論政見心中實有一些想法,但文辭走的乃是樸實風,若論華美,在場比他強干的不說百人,二三十個總是有的,要想要將文卷寫的出人頭地,極是有難度。 眸中閃過一絲毅然之色,倒不如拼上一拼。將自己的政見寫在其上,說不得能遇到慧眼識英豪的知音。 打定主意,便將此前寫了一半的文卷撕毀,重新取了新的宣紙,在白色空白指頭上寫下三個大字《論興亡》 圣駕到來之后,不僅寫卷的文士們意興陡然振奮起來,權貴們亦謹慎許多。 零陵縣主姬雪宜挺直背脊,飲著茶盞中的飲子,望著漱玉齋上主座中坐著的一對男女,目光中怔忡。 寧縣主瞧著姬雪宜這般神態,不由扯了衣襟一下,問道,“雪宜jiejie這是怎么了?” 零陵縣主主眸子中閃過一絲羨慕之意,“瞧著那上頭花團錦簇,當真是有幾分羨慕?!?/br> 漱玉齋中景色清明,顧令月裊裊坐在主座一旁陪坐上,問道,“圣人可要飲什么茶?” 姬澤瞧著顧令月面前的茶盞,問道,“阿顧飲的是什么?” 顧令月怔了片刻,“這個是宜春的一種野茶,因生在明月山,我給起了個名字,叫做明月雪團?!苯庹f道,“我身子弱,素來不能飲茶,唯這等茶茶味清淡,倒是不傷身子可以常飲的,因此日常飲用?!?/br> 姬澤聞言眸中閃過一絲興味之色,“瞧著倒有一絲意味,既這般,便也給朕沏一盞,朕也嘗嘗滋味?!?/br> 顧令月聞言唇角翹了翹,“圣人有意敢不從命?” 侍從端了一盞明月雪團茶,姬澤端起茶盞,見茶湯青碧,湊近細聞,一股茶香縈繞在鼻尖,似有若無,飲了一口,挑眉道,“入口覺清淡,頓了片刻倒有一絲回甘?!?/br> 顧令月吃吃一笑,“這茶湯于您卻怕是偏淡了,您嘗嘗鮮就好,還是給您換一盞紫筍吧?” “不用?!?/br> 寧縣主隨著投轉目光,瞧著漱玉齋中顧令月與姬澤相處情狀,眸中閃過了然,隨即意興闌珊。 今日赴宴宗女,沒有幾十個,也有七八個,論來都是圣人的至親親眷,皇帝親自赴昭國郡主顧令月的春宴,替她將場子高高的捧起來。來日眾人提及這位郡主,誰人都知道她是最受宮中寵愛的貴女,誰還會記得,她身世孤苦,曾經和親北地? 她倒也豁達,嘆道,“她如今享著尊榮,當初也是吃了苦頭。這等事情,是羨慕不來的?!?/br> 姬雪宜道,“是了!” 零陵縣主姬雪宜仰盡了盞中酒液,目光恍然,剛剛歸來的時候,她也曾得到過堂兄的一絲看重,后來和親,姬雪宜飲盡飲子苦澀之意, 如果早知道這樣子的下場,是不是當年,她還不若順應時勢,答應去北地和親。說不得如今擅自主導長安風流的,便不是這位昭國郡主,而是她姬雪宜。 唇角微微一翹,她是零陵縣主,并非與皇帝一同長大的表妹顧氏,許就算她當初應允和親,如今說不得已經是北地的一抔舊土了! 個人命運,如人飲水,欣羨不來。 還是守著自己如今平淡安康的生活,好好度日吧! ************ 漱玉齋中,姬澤飲了一口明月雪團,含笑問道,“阿顧可出了文題?” 顧令月答道,“自是準備了,定的是‘興亡’之題。請了王禪和寧王表兄一會兒與我一同審卷?!背ぶ骷邑敹ㄖ愿?, “如今圣駕,怕是諸位先生心中猶有未盡之意,你傳命下去,說我的意思,成文時間延長半個時辰,讓諸位先生不必趕忙,大可慢慢寫?!?/br> 姬澤眸中閃過一絲欣悅之色,贊道,“阿顧這題目出的不錯?!庇值?,“待會兒朕自向昭國郡主請命,做個審卷判官?!?/br> 顧令月聞言抬頭,清亮的荔枝眸深深的望了姬澤一眼?!翱墒俏掖饲耙呀浾埩藢幫醣硇?,寧王表兄已經同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