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聞人靖忍無可忍,搶上前道:“不許收!” 阮小眉這才一激靈,回過神來,聞人靖攔住她視線,惡狠狠道:“你生辰想要什么樣的禮物,什么樣的奇珍異寶,我都能為你尋來,你就是不能收他這朵花!” 阮小眉胸膛起伏著,被聞人靖徹底惹怒:“你每年送的那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在我看來,通通都比不上這一朵地獄浮屠花!” 她說著,將他一把拂開,看向鹿行云手中那朵明艷如火的小花,“那些都是死物,只有這朵花是活的,能讓我再次回想起那些仗劍江湖,自由無憂的快活日子,你根本就不懂!” 聞人靖身子一震,阮小眉已經上前,珍重地接過了那朵花,指尖輕輕摩挲著,感受著那股溫熱流淌的生機,動情不已。 她深吸口氣,看向鹿行云,眸中已有淚光閃爍:“鹿三哥,謝謝你,我很喜歡,也請你回去告訴兄弟姐妹們,小眉對大家甚是想念,總有一日會回到破軍樓,看看大家的?!?/br> 鹿行云冷峻的面容浮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眼神飽含深意:“鹿三哥還是那句話,如果過得不開心,十三袖永遠在等你,破軍樓的大門也永遠向你而開?!?/br> 再次聽到“十三袖”的名號,阮小眉心潮起伏,手心顫動,剛要說些什么時,聞人靖已經將她往身邊一拉,狠狠瞪向鹿行云:“姓鹿的,你不要得寸進尺,你這是要公然拐帶本君夫人嗎?!” 鹿行云看也不看聞人靖,只發出低低的一聲嗤笑,他眼眸一轉,伸手向角落里一指,遙遙望向駱秋遲:“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駱秋遲一怔,正看戲看得入迷,不防會被戲中人點到,聞人雋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蹌上前,忙恭敬施禮道:“晚生駱秋遲,見過前輩?!?/br> 鹿行云點點頭,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意有所指:“你是阿雋帶回來的?” “是,是……”駱秋遲沒想到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難得結巴起來,聞人雋趕緊上前,微紅著臉對鹿行云道:“鹿叔叔,他是我的師弟,之前為了保護我,臉上落了一道傷,我將他帶回來給娘親瞧一瞧,上點藥……” 鹿行云聽后無甚反應,只是又深深看了駱秋遲一眼:“你還保護了阿雋?” 駱秋遲忙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br> 鹿行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臉上落道傷難怪阿雋會急……” 他低喃著,忽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精巧玉瓶,信手拋給了駱秋遲,“每日三次,拌溫水細細涂抹,傷口不日便能淡去,光潔如初?!?/br> 駱秋遲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下意識道:“前輩費心了,可是不礙事的,只是條疤而已,并沒什么大不了,前輩的好意我……” “你不在乎,可有人會在乎?!?/br> 鹿行云按住駱秋遲的手,將玉瓶不由分說地推回他懷中,并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聞人雋,聞人雋急忙擺手:“不是的,鹿叔叔,不是你想的……” “行了,不用多說了?!甭剐性铺执蜃?,繼而看向駱秋遲:“后生可畏,好好保護阿雋,日后如有難,可上破軍樓來找我,報上我名號即可?!?/br> “破軍樓……”駱秋遲一怔,還要說什么時,那襲玄衣已轉身一拂袖,掠窗而出,抱琴飛入月下,身影如仙,只渺渺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 “破軍樓,十三袖,名號第三,白鹿長琴,追命行云?!?/br> 阮小眉幾步追到窗前,萬未想到鹿行云說走就走,如此突然,她還有不少話沒來得及同他說,只望著那道身影在月下越行越遠,不由喊道:“鹿三哥!” 玄衣飄飄,抱琴若仙,天邊只傳來一個悠悠回蕩的聲音—— “小眉,聚散有時,悲喜從心,來年再會?!?/br> 水霧一點點模糊了眼前,阮小眉久站窗下,心緒起伏未平,直到一只手蒙住了她眼睛,有人在耳邊一聲哼道:“人都走遠了,還看呢,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阮小眉將那手一把拍掉,腦袋扭到一邊:“你別碰我,就是你把鹿三哥氣走的,我都沒來得及問他大家的近況,還有好多話沒說……” 聞人靖一只手圈住阮小眉,另一只手慢慢滑下去,順勢一把攬住她腰肢,貼在她耳邊,軟了語氣:“小眉,你有什么話,跟為夫我說也是一樣的嘛,咱們也是當年一起闖蕩江湖過來的,何苦一定要找那廝敘舊,好小眉,別鬧別扭了……” 月光灑在他那張俊雅的面容上,夜風掠起他幾縷烏發,任是誰也想不到,外頭威名堂堂的一個奉國公,此時會像個毛頭少年一般,貼在心愛姑娘的耳邊,伏低做小,極盡討好。 駱秋遲憋住笑意,扯扯聞人雋的衣袖,比出嘴型:“咱們出去?!?/br> 兩人貓著身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卻是一出門,駱秋遲就貼到了門邊上,豎起了耳朵,聞人雋小聲道:“你干什么呢?” “噓?!瘪樓镞t掩不住笑意,拉聞人雋一起蹲墻角,“聽聽,你不想聽聽嗎?” 夜風颯颯,里頭開始還是一陣推拒爭吵,卻鬧著鬧著,盡數變成了聞人靖的無賴撒嬌:“小眉,小眉,為夫錯了,為夫錯了嘛,你打我幾下出出氣好了,來來來,往胸口上使勁,別不開心了,笑一笑嘛……” 駱秋遲噗嗤一聲忍不住,聞人雋也身子一哆嗦,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我也沒想到,沒想到我爹私底下這么rou麻……” 里頭阮小眉似乎嗔怒了一聲,卻被聞人靖死纏不放,她嫌棄道:“別碰我,走開點,你干嘛,不行,今天說什么都不行,別拉我了……” 一陣激烈的推搡聲響起,緊接著天旋地轉,像是有人被撲倒在了床上,另一個身子隨之壓了上去,斷斷續續傳來各番詭異的聲音…… 聞人雋尚自有些懵懂之際,駱秋遲已經意味深長地一笑,倏然伸手,堵住了她耳朵,“行了,再聽下去就是一出活春宮了?!?/br> 他將她腰肢一攬,拂袖踏風,竊笑著飛入月下,聞人雋一聲尖叫生生卡在喉嚨里,只埋首緊緊勾住駱秋遲脖頸,心頭狂跳不止。 大風獵獵,迎面掠過長發衣裙,星河滿天,月光如水,不似凡塵人間。 屋頂之上,一片清光如銀,聞人雋與駱秋遲并肩而坐,看著漫天繁星,眸中映出一方粲然夜空。 “真是沒想到,你爹與你娘相識得那般傳奇,難怪你這個金刀大菜牙,能夠寫出那么多俠客話本,原是親耳摘自身邊,筆下才得快意平生……” 駱秋遲對月爽朗而笑,卻又扭過頭,望著聞人雋清婉柔美的側顏,道:“但是,你說你爹不喜歡你,這不應該呀,他對你娘的疼愛絕不作假,怎么會……” 聞人雋輕嘆了一聲,撐著下巴,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啊,從小到大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娘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能安慰我說,爹是因為太看重我,對我寄予厚望,才會嚴苛要求我,從不溺愛我,他的冷落都只是表象……” “瞎扯吧,你爹那樣的,明明是不想搭理你,跟什么嚴苛要求,寄予厚望,才沒關系呢……”駱秋遲一口打斷道,卻有什么在腦中一閃而過,他忽然興沖沖地抓住聞人雋的手,道:“會不會,會不會是因為……” 聞人雋瞪大眼望著他,駱秋遲一字一句道:“會不會是因為,你越是承襲家風,循規蹈矩,你爹越是不喜歡呢?” “怎么可能呢?” 聞人雋驚愕不已,這猜測實在過于離譜,是她從未想過的方向,可駱秋遲依然抓住她的手,繼續道:“那我問你,你爹喜歡你,還是喜歡你娘?” 這一下,聞人雋啞然了半晌,“喜歡……我娘?!?/br> “這不就結了!”駱秋遲愈發興奮,像窺中什么玄機一般,“你爹那么愛你娘,毫不計較她的出身,沒道理反而會嫌棄自己女兒是個庶出,他對生兒子也沒什么執念,說大不了過繼幾個侄子進府,而你從小又那么聽話,同他一個模子刻出似的,沒做過一點出格的事,他依舊不喜歡你,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聞人雋慢慢抽回手,駱秋遲盯住她的眼眸,逐字逐句道:“他就是喜歡你娘那種性子,喜歡她那般的明媚動人,你越是不像她,越是做個無趣規矩的世家女,反而越叫他生厭,你說對不對?” 這幾句話重重擊在聞人雋心頭,叫她如醍醐灌頂,撥開云霧見青天般,整個人豁然開朗。 她緩了好一陣,才在風中望著駱秋遲,喃喃道:“難怪,難怪從小到大,只要爹瞧見我在廊上看書,就會一臉陰沉地走開,我以為是我不夠努力,學問還不足,不能達到他心中的要求,所以我更加刻苦,更加手不釋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爭氣,一定要讓爹滿意,要像一個真正無可挑剔的世家小姐,讓爹以我為傲,能夠正眼瞧一瞧我……” 那話到了最后,分明帶著幾絲不為人知的酸楚,駱秋遲心中又澀又漲,憐惜無比,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摟住了聞人雋單薄纖秀的身子,他揉了揉她的腦袋,嘆道:“傻姑娘,你已經這么好了,不是你的錯……” 聞人雋在駱秋遲懷中,久久未動,有溫熱的濕意浸透了駱秋遲的白衣,也氤氳了他一顆心,不知過了多久,他懷中才傳來聞人雋悶悶的聲音:“所以,其實一直以來,是我猜錯了爹的想法?” 駱秋遲輕輕撫過她的長發,溫柔道:“想知道你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咱們來測試一下,就知道了,你說呢?” “怎么測試?”聞人雋抬起頭,臉上淚痕還未干,幾縷發絲還貼在臉頰上,像只楚楚可憐的小花貓,駱秋遲撲哧一笑,掏出懷中一方素色手巾,一邊替她擦干凈臉,一邊道:“明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了,你先前說,你爹每年都會為你娘辦一次盛大的宴會,那過往數年,你都為你娘準備了些什么賀禮呢?” “書畫、刺繡、玉石……跟幾位jiejie送的差不多,雖然我知道娘不會喜歡這些東西,但她也要我跟著jiejie們一樣送,因為宴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她怕我在爹面前出錯,讓爹失了顏面,又惹爹不開心……” 聞人雋紅著鼻頭,一動不動地任駱秋遲為她擦拭,月光照在她白皙的小臉上,模樣透著說不出的乖巧可人,駱秋遲嘴邊噙笑,心頭愈發柔軟。 “今年,你就不要送這些東西了?!?/br> “那送什么?”聞人雋吸了吸鼻子,長睫微顫,月下顯出幾分天真懵懂:“總不能把我寫的話本傳奇送給我娘吧?” 駱秋遲但笑不語,收回手巾后,雙臂一張,往屋頂上一躺,星子映入眸中,白衣隨風飄揚。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他長吟著詩句,眉目說不出的瀟灑落拓,就如聞人雋筆下的那些俠客一般,聞人雋隱隱猜到了什么,卻又摸不準深意,正想要一問究竟時,駱秋遲忽然伸手將她一拉,她冷不防撞入他懷中,腦袋貼在他胸口,聽著他清朗的聲音自心房中傳來—— “小猴子meimei,你放心,一切有小駱駝哥哥,包準給你爹娘一個驚喜?!?/br> ☆、第四十五章:萬寶齋相遇 長空云卷云舒,清風涼爽沁人,姬文景背著畫匣走過巷道,踏進萬寶齋時,那吳老板恰抬頭見到了他,立刻笑逐顏開:“文景公子,你又來了,這回新進了一色煙青染料,特意為你留著呢……” 姬文景也露出淡淡笑意:“多謝吳老板,我正是來挑幾色染料,準備作一幅溪山芳菲圖的?!?/br> 兩人語氣再熟稔不過,只因前前后后,打過不少次交道,每一次都十分愉快,時日久了也便熟識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姬文景發現這萬寶齋里的好東西越來越多,而這吳老板更是與他頗為投緣,每回都給他最公道的價格,比之旁人要低上數倍不止,久而久之,他所有的筆墨紙硯幾乎都離不開萬寶齋了。 今日書院休沐,他也趁著天光正好,打算去后山湖邊采風,順道來這萬寶齋挑點宣紙色料,竟不想又有好東西給他撞上了,今日委實沒白來這一趟。 埋頭在柜臺前,仔細端詳著那枚煙青色染料,姬文景眼中露出驚喜之色,全然沒有發現門邊一道纖秀身影一閃而過,倒是吳老板眼尖,眉梢一抖,趕緊咳嗽兩聲,對姬文景熱絡道: “你瞧瞧,這水色多潤啊,南邊來的好東西,我都還沒開封呢,就等著你來……” 姬文景點點頭,更加聚精會神地看向手中色料。 外頭,趙清禾貼著墻壁,不住喘氣,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拍拍胸口,又悄悄探了腦袋看進萬寶齋內。 真是,真是沒有想到……會撞見他! 她今天本想趁著休沐日,來這萬寶齋結算一回,可現在看來,只能等里面之人走了,她才能去跟吳老板結賬。 天上烏云飄來,風吹得店前招牌叮叮作響,趙清禾抬頭,這天色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晴空萬里,現下卻陰云密布,似乎就要落雨的樣子。 她有些心急,還好姬文景不多時,便背著畫匣出了店門,手里還拿著一管煙青色染料,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趙清禾看著他走遠,這才松了一口氣,她提裙尚未走近柜臺時,那吳老板已經對她一拱手:“趙小姐,別來無恙啊?!?/br> 趙清禾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吳叔,我,我來與你結賬了?!?/br> 風聲呼嘯,烏云翻卷,姬文景走在街上,仍不住把玩著手中這管新得來的煙青染料,卻是冷氣迎面,一點濕意落在長睫之上,他仰頭,又有幾滴雨珠落在了臉上。 “不好,要下雨了!” 話音才落,噼里啪啦的雨點已經兜頭而下,街上行人紛紛四散躲雨,春夏之交,這場雨不期而至,又來勢洶洶,不一會兒,天地間便黑沉沉一片,雨幕傾盆。 姬文景抱緊懷中的畫匣,唯恐大雨將他的筆墨紙硯淋壞,他前后左右望了望,心中一動,忽地轉身折回,又向萬寶齋奔去。 大雨不知何時才能停,先去找吳老板借把傘好了! 衣裳隨風飛揚,長睫雨珠墜落,俊美的臉上濕漉漉的,姬文景一路小跑,人才到了萬寶齋的招牌底下,還來不及松口氣,察看懷中畫匣時,里頭已傳來吳老板熟悉的聲音—— “青玉硯臺三方、松煙墨五錠、紫毫筆四支、桃記金云宣紙七盒、另有各色名貴染料若干……都記在這賬冊上了,趙小姐,你點算一下,看差價是否與老夫算得一樣?” “不用了,吳叔,我信得過你,這袋銀子你收著,多出的部分按老規矩,先放在你那,你繼續搜羅一些珍貴的紙硯染料就好,對了,姬公子似乎很喜歡太湖鳳老的畫,可惜留存在世上的真跡不多,我特意托人尋了許久,卻一無所獲,你看看你這里能不能……” “趙清禾,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大步踏入店內,帶來一陣冷雨寒意,他眼角眉梢濕漉漉的,一張俊臉比之平時更添了幾分水霧朦朧的美—— 卻將趙清禾嚇得一個趔趄,手里的錢袋一抖,白花花的銀子散落一地。 她慌不擇路,提著裙子就要奪門而逃,卻被姬文景一把扣住了手腕,“我買的那些筆墨紙硯,畫冊染料,全是你替我付的錢,補足的差價,是不是?” 趙清禾臉色煞白,搖頭結結巴巴:“不,不是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姬師兄,你弄錯了,我,我要回家了……” 她拼命掙扎,整個人魂都嚇沒了似的,竟猛一掙開姬文景,提裙就奔入了雨中。 “喂,趙清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