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命是我的,我樂意進去送死,你管得著嗎?” 一片嘩然中,人群中的趙清禾卻瞪大眼,心潮莫名激蕩起來,她緊緊盯著月下那道清冷身影,覺得頃刻間有什么光芒四射,直照入她心底。 那邊孫左揚卻一聲嗤笑:“死倒不可怕,就怕半死不活,遭了殃及被拋出來,斷了一雙作畫的手,那可真是一無是處了?!?/br> 這一回,還不待姬文景開口,駱秋遲已經先一步笑道:“這雙作畫的手會不會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下了大注,賭我一定會輸,待會可千萬把褲腰帶勒緊一些,別輸到底褲都當了才好,畢竟這么多位女公子在場呢,污了眼睛找誰訴冤去?” 人群里的貴女們臉一紅,卻也忍俊不禁,個個捂嘴笑出聲來。 孫左揚惱羞成怒,上前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自家meimei一把拉住了,孫夢吟學著上回哥哥教訓自己的話,做了個鬼臉道:“大哥,快別說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一片吵吵囔囔中,姬文景徑直看向駱秋遲:“何時進去?” 駱秋遲把雙手背到腦袋后,一身白衣俊逸飛揚,仰首微瞇了眸:“不急,待到月上中天,酒氣傳出之時?!?/br> 說到酒氣,酒氣很快也便傳了出來,與之同時傳來的,還有蕭蕭肅殺的舞劍之聲。 駱秋遲向姬文景示意了一個眼神,兩人屏氣凝神,一同踏入了院中,外頭的人便紛紛湊到院門處,探頭探腦,男女各據一邊,小心翼翼看著里頭的動靜。 冷月之下,那男人果真又在醉酒舞劍,他披發掩面,一襲月白長袍,頭上僅插了一只白玉簪,手腕纖巧靈動,風中劍如銀蛇,每一寸都沾滿清輝,身姿飄逸若謫仙。 “好漂亮的招式啊,不像提著劍,倒像女傅教我們的鼓上舞一樣,輕盈動人……” 有女公子忍不住驚嘆出聲,另一頭那曾經吃過虧的兩個男弟子,聞言卻是陰影卷上心頭,恐懼哆嗦道:“師妹千萬別小瞧這劍法,看起來漫不經心,紅袖起舞一般,可實際上跟千萬條水蛇圍著你似的,密不透風,滲人不已,一抹劍光就是一道血印,逃都逃不過,誰試誰知道……” 這不,外頭正竊聲著,院里的駱秋遲已經掠身上前,瞅準空隙,欲奪過那男人手中的劍。 那男人依舊舞得不緊不慢,仿佛全然未將院里兩個“不速之客”放在心上,只是手腕輕巧一扭,不僅避過了駱秋遲的裹挾,還冷不丁將劍向他一刺,駱秋遲猝不及防,眼中升起笑意:“有點意思?!?/br> 這人分明喝醉了酒,步伐凌亂,身子歪七扭八,看似每一劍都軟綿綿,卻出其不意,勁風剛烈,威力凜然,讓人避無可避。 “漂亮?!瘪樓镞t又一聲嘆道,月下與那劍光纏斗在了一起,眸中的興致愈發濃厚。 當真是漂亮,不僅劍舞得漂亮,殺傷力也漂亮極了,完全不是個花架子。 院外眾人只覺看得眼花繚亂,駱秋遲身形閃動,白衣飛揚間,竟一時奪不過那男人手中的劍,姬文景在月下早就打開了畫匣,攤開了筆墨紙硯,此刻見駱秋遲起了玩心一般,不由催道: “別玩了,你快把他頭發掀開,讓他把臉露出來!” “得嘞!”駱秋遲笑應一聲,也不再奪劍,只猛然欺身上前,借著巧力腳尖一點,在那長劍之上轉了個彎,反手一把探到那人身前,一把撩起他那凌亂長發,在風中沖著姬文景喊道: “快,小姬,快看一眼!” 姬文景早有準備,說時遲那時快,迅速蘸墨提筆,手腕如風一般,行云流水,寥寥數筆畫下那大致輪廓,未有絲毫凝滯。 那男人在月下一露臉,院外便響起一片驚嘆之聲,他們離得遠,雖沒能完全看清那人容貌,但還是被一股撲面而來的絕美風姿震懾到,月色朦朧下,只覺天人下凡,美到不可方物。 真正離得近的是駱秋遲,他定眸一看,有些愣了愣:“我怎么覺著,這是個女人呢?” 那男人長劍一挑,似煩躁起來,猛一刺向駱秋遲,凌亂長發又傾垂而下,掩住了一張絕世容顏。 駱秋遲一邊對打著,一邊還在喃喃著:“可這身子骨又分明是個男人,太奇怪了,不可能的……” “美人不分男女,美到一定境界都是雌雄莫辨的,你快別墨跡了,再撩一眼給我看看!” 姬文景下筆不停,只以一副“少見多怪”的語氣催促道,他姬家祖上就是個不擇不扣的美人,一代代傳下來,父輩們的畫像供在祠堂里,他都見多了。 駱秋遲卻在纏斗之間,依然奇道:“就算男生女相,也不會夸張到這地步,我以為你夠像女人的了,哪曉得這家伙比你更甚百倍……” “駱秋遲,我走了啊,你自生自滅吧!”姬文景霍然打斷,一雙眸寒光迸射,作勢欲摔筆而去,駱秋遲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我錯了,我錯了,我嘴賤……你快看,小姬,我撩了!” 那張美人臉又陡然顯露在月下,姬文景哼了聲,卻提筆疾速在紙上勾勒起來,那男人分明不耐,挑劍甩開駱秋遲,駱秋遲轉個彎兒,閃身之間,又跟塊狗皮膏藥似的纏了上來。 就在這一撩一刺間,駱秋遲動作瀟灑淋漓,施展巧勁,引得那男人在月下頻頻露臉,院外的眾人也看呆了,甚至有不少人在心中喝彩起來,唯獨竹岫四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幾輪回合下來,駱秋遲呼吸微喘,別過頭問姬文景:“怎么樣,畫得如何?” “還差一點,你再讓他扭過身來,把眼睛露出來,記住,一定要全部露出眼睛來……”姬文景換了只豐山紫毫筆,抬首語氣卻陡然一變:“小心,你后頭有劍!” 駱秋遲腦袋一偏,那男人刺了個空,殺氣卻緊隨而來,月冷風寒,駱秋遲瞳孔驟縮:“不好,他真的發怒了?!?/br> 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忍無可忍,那劍招明顯不似先前處處留情,及至此時此刻,這男人的真正功力才顯露出來,如浩蕩海水,深不可測,駭人之極。 駱秋遲既不能松怠,又不能當真傷到他,只能拼盡全力周旋其間,才一會兒功夫,兩人已纏斗不下數百招,連院外不會武功的女公子們都打了個哆嗦,察覺到氣氛明顯不一樣。 “怎么辦,那怪人好恐怖,再這樣下去,駱師弟會不會受傷啊……” 有貴女禁不住瑟瑟發抖道,另一邊的謝子昀解氣地啐了聲:“活該,最好往脖子上劃拉個口子,血濺當場,一了百了!” 話一出,女公子們齊齊怒而瞪視過去,謝子昀被瞅得一臉悻悻,還要說什么時,已有人驚聲喊道:“快看!” 只見月光之下,駱秋遲咬咬牙,竟伸手抓住了劍刃,似豁出去一般,拼著鮮血四濺,猛地欺近那男人身前,另一只手將他長發盡掀,緊緊制住肩頭,扭給姬文景看—— 狹長清冷的一雙眸,盛滿萬千雪色星光,再無遮擋,徹徹底底地露在了寒風之中。 “快,媽的,老子手掌要斷了!” 駱秋遲痛得臟話脫口而出,冷氣倒吸間,姬文景眼皮直跳:“你瘋了嗎,你快松開,我已經記住了!” 他手中紫毫筆揮灑不停,一氣呵成:“行了,大功告成!” ☆、第三十三章:不打不相識 手帕是淡淡的柳色,素凈清雅,小心翼翼地包住手上的傷口,聞人雋在駱秋遲跟前低著頭,有些許惱意:“駱師弟,你未必太不愛惜自己了,這可是考上麒麟魁首的一雙手,真毀了怎么辦?” 駱秋遲笑了笑,抽出包好的手,在眼前翻了翻:“怎么包得這么丑,你都不用打個蝴蝶結嗎?” 聞人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氣道:“那你還我,疼死你算了!” 旁邊的孫左揚雙手抱肩,同付遠之咬耳朵道:“這小子真野,對自己太狠了,方才院里那一下,那股不怕死的悍勁,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他眉心微皺,若有所思著,付遠之卻毫無反應,只定定看著眼前一幕,漆黑沉靜的眸中只裝滿了聞人雋的身影,他站在風中,一動未動。 那頭已經比對完了,從前闖過關雎院,被扔出去的兩個男弟子,對著畫像不住點頭,即便只是一面之緣,但這樣超凡脫俗的天人之姿,任誰也忘不了,他們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驚嘆不已地加以證實。 人群里一片歡騰,尤其是喜不自禁的女公子們,以及一些下了重注的學子,竹岫四少卻面如土色。 這場賭約,駱秋遲,勝。 就在一群人圍住駱秋遲,對他嘆服連連時,趙清禾卻悄悄走到了姬文景身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姬師兄,你真厲害,匆急之下,妙筆丹青,出神入化,實在難得?!?/br> 她頭一回在他面前沒有結巴,倒讓姬文景微微一怔,想要開口之際,趙清禾已經低頭飛也似地走開,轉到人群另一頭去了。 姬文景目光動了動,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畫匣,卻到底抿住唇,一言未發。 “如何,謝大少,你們四個,可要兌現承諾了?” 駱秋遲撥開人群,徑直走到了面無人色的竹岫四少面前,掏出懷中的生死狀,在他們眼前晃了晃,一撩衣擺,兩條長腿大大架開,露出邪氣四溢的一個笑: “來吧,每人三個來回,趕著熱乎勁,鉆完大家回去好睡覺,誰先來?” 他話一出,當先的謝子昀一下捏緊了雙拳,眼眶狂跳,周圍人霎時靜了下來,有人抱著看熱鬧的神態,有人卻有些不忍,覺得終究太過頭了。 聞人雋怕事情鬧太大,收不了場,忙在旁邊扯住駱秋遲:“算了吧,駱師弟,同門一場,這事便就此了結吧,不若化干戈為玉帛,往后大家好好相處,你說怎么樣?” 她拼命向他使眼色,駱秋遲卻故作驚道:“小師姐,你眼睛抽筋了嗎?” 他伸手往她眼角一掐,順勢貼到她耳邊,低聲一笑:“小猴子,教你一句話,男人之間的事情,女人最好少插手?!?/br> 聞人雋被揪得吸了口氣,咬牙道:“我這是為你好,把事情做絕了,你以后怎么在書院待?” 兩人正你來我往間,付遠之忽地排眾而出,月下冷立,涼涼開口道:“駱師弟,生死狀已立,你要如何都且隨心,但男兒膝下有黃金,讓同輩同門之人下跪于你,自你胯下鉆過,未免太過難看,你心中又當真能安嗎?不過是得一時痛快罷了,卻叫這小兒把戲失了風度,倒襯得你一個麒麟魁首心胸狹窄,錙銖必較,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話中有話,綿里藏針,三言兩語便將駱秋遲推到了一個不堪之境,將他置于肚量狹小,毫無君子風度,幼稚如黃毛小兒的可笑形象之上,一時引得在場眾人也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姬文景背著畫匣走上前,冷冷道:“愿賭服輸,說一通廢話做什么,賭不起就不要來賭了,趁早回去睡大覺,白白浪費時間做什么,擱這吹冷風又很有意思嗎?” 他一番嗆聲下,付遠之臉色微變,駱秋遲卻笑了笑,上前將生死狀展開,月下示意給眾人看:“我只知道,今夜這冷風不是我自找的,而立下這生死狀的四個人,輸了也僅僅只是胯下鉆幾個來回,我輸了卻是要斷胳膊斷腿兒,甚至賠上性命,書院也待不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究竟誰更要討便宜一些?不能因為我命大,就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這生死狀也只是一紙空言,毫不作數了吧?” “小兒尚知一諾千金,我卻瞧諸位同門之中,有人自詡君子之道,冠冕堂皇,實則卻比小兒還不如,這算不算得道貌岸然,虛偽至極?” 一聲輕笑,眼尾似有若無地一瞥,月下的付遠之臉色一白,袖中雙手暗自握緊。 “行了行了,不要再說了!”謝子昀鐵青著臉,咬牙上前一步:“駱秋遲,輸了就是輸了,誰要抵賴了,鉆就鉆,怕你不成?” 他呼吸粗重,眼眶已然激動得泛紅,梗起脖子道:“不過,這生死狀是我牽頭和你立的,跟他們無關,我愿一人承擔,由我一人鉆就好了!” “子昀!” 身后齊王柳三人異口同聲道,眼眶也跟著遽然一紅,駱秋遲卻點頭一笑,饒有興致:“那敢情好,記住一人三個來回,加起來就是十二個來回,同門一場,我給你抹個零頭,就算你十個來回好了,你瞧劃不劃算?”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謝子昀嘶聲喊出,胸膛劇烈起伏,屈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一時令周遭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年紀畢竟小,又富貴門里長大的,哪受過這般折辱,月下身子顫抖,當著眾人的面,一步步走近駱秋遲時,宛若遭受凌遲,駱秋遲卻笑意不變,撩了衣擺,一揮手: “請!” 聞人雋再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卻被眼疾手快的孫夢吟一把拉住,“你做什么?人家是立了生死狀的,說了愿賭服輸,你又想去出什么風頭?” 聞人雋咬住唇,眼見那謝子昀緩緩走到駱秋遲跟前,雙膝就要一點一點跪下去時,她心頭狂跳起來,不住道,糟了,糟了,事情再無轉圜了…… 卻就在這時,膝蓋離地面僅有寸步之距,駱秋遲忽地伸手一托,輕巧止住了謝子昀下跪的身子,謝子昀愕然抬頭,眾人也驚奇望來,只見駱秋遲一雙眼在月下含笑粲然: “行了,逗你玩呢,今天就到這吧?!?/br> 他長眉挑了挑,昂首墨發飛揚,“男子漢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還真讓你給我下跪不成?我可不想白白折壽,還不快起來?” 說著,人往謝子昀耳邊一湊,壓低了聲:“沒事別再和人瞎賭了,爭個一時意氣,多想想自己,能不能承擔輸了的后果,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一輩子活在家族的羽翼之下,胡天胡地,被人笑作紈绔草包,庸碌一生,真的甘心嗎?” 話音才落,手下已一用力,將謝子昀整個身子一把托起,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不可置信地望來,疑心自己方才耳邊聽錯了,徹底懵在了月下。 局面陡然急轉,圍觀眾人也紛紛傻了眼,駱秋遲笑意愈甚,揚聲道:“大家同門一場,不打不相識,玩過鬧過便算了,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何必弄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各位說是嗎?” 這一下,周遭眾人才堪堪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駱秋遲并未當真要將人逼入絕路,不過玩心忽起,鬧一鬧罷了,在場眾人心弦驟松,不知誰先笑了起來,高聲答“是”,其余人也紛紛附和,月下笑聲四起,氣氛頓然一片輕松融洽。 謝子昀還傻愣愣站在那,駱秋遲走向他,將那生死狀當著他們四人的面,在手心一捏,瞬間碾為齏粉,從指縫間簌簌落下,飄散在了草木之中。 “煙波散盡,恩仇盡泯?!?/br> 他拍拍手,在月下一抬袖,一只手掌伸在謝子昀面前,挑眉示意,眼波流轉間,璨如星河。 謝子昀還似身在夢中一般,直到夜風迎面,他身子一顫,才一點點紅了眼眶,忽地上前一步,朝駱秋遲一擊掌,有力地握住了他那只溫暖的手。 誰也不知道怎么了,只看見謝子昀忽然垂下頭,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br> 他哭得那般傷心,像個孩子一樣,而駱秋遲仿佛了然于心,只將他的手又握得緊了緊,剩下齊王柳三個,也受到了感染一般,紅著眼同時上前,幾只手握了上去,心悅誠服,一把摟住謝子昀,幾人腦袋對腦袋,發出壓抑的泣聲。 這一幕染著月華的光芒,在風中脈脈流淌,有些說不出的東西浸潤了眾人心底,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站在院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