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藏書閣?” 駱秋遲仰頭讀出匾額上的三個字,不甚在意地看向聞人雋:“你帶我來藏書閣做什么?” 聞人雋像與周遭隔絕了般,繼續不言不語,只是徑直上了樓,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快,直到蹬蹬蹬地上了最頂層,駱秋遲卻站在樓梯口不肯上去了,雙手抱肩挑眉笑道: “你不會藏了什么寶貝在這吧,是我那袋金葉子和小衡的尸骨?說起來你也夠心大的,沒事去挖那柳樹干什么,也不嫌晦氣……” 聞人雋悶頭折回,一把扯過駱秋遲,將他往樓上帶,一路穿過書架箱柜,一口氣不停歇地走到最里頭,總算停在了窗邊最偏僻的那處角落里。 “我說你究竟想干……” 駱秋遲話音未落,聞人雋已經松了他的手,猛地抱住了他,放聲大哭:“老大,老大你沒死,你真的沒有死,太好了……” 她在他懷中哭得昏天暗地,淚水將他衣裳都打濕,哭到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你,你就是想找個地兒好好哭一場?” 駱秋遲有些哭笑不得,聞人雋卻在他懷中用力點頭,這么久以來,沒有人知道她多么壓抑,她憋著一口氣,從青州回來后的日日夜夜里都沉郁在心,直到此時此刻,才能在這無人的閣樓頂層徹底宣泄出來。 “行了行了,小猴子,都當了師姐的人,怎么還哭得這么慫???” 駱秋遲拍拍聞人雋肩頭,見她仍是沉浸其間,忽地冷不丁冒出一句:“大了?!?/br> 聞人雋一頓,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抽噎道:“什么大了?” 駱秋遲摸摸下巴,笑得不懷好意:“從一馬平川到雙峰微聳,才一陣子沒見,你那付師兄手勁不錯嘛,不愧是竹岫書院第一人啊?!?/br> 聞人雋遲緩地眨了下眼,猛然回過味來,一下收回雙手,漲紅著臉抱住胸前:“老大,你,你真是……太下流了!” 駱秋遲叉腰而立,哈哈大笑,一瞬間又像回到了青州花神節那晚,行人如織的夜市中,月下那抹清狂匪影。 聞人雋看著看著,也情不自禁跟著笑了起來,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痕,模樣傻傻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嬌憨。 春光照入閣樓,頂層風大,兩道身影并肩坐在窗下,聞人雋抱住膝頭,長發隨風飛揚,側首小心翼翼道: “老大,你怎么會來盛都呢?還考中了麒麟魁首?你,你……不是掉下懸崖了嗎?” 駱秋遲隨手抓住一縷亂飛過來的長發,往聞人雋臉上撓去,垂首一笑:“這話你去問閻王爺,他大抵不喜我一身反骨,不肯收我唄?!?/br>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聞人雋臉上,她心一跳,叫著該死該死,老大又對她這樣笑了,怎么就笑得這么好看…… 腦中正嗡嗡亂著,那頭駱秋遲已經望向窗外長空,幽幽嘆了一聲,兀自開口:“崖底有條河,若是從前的駱衡,就算不摔死,只怕也會被水淹死,可東夷山君不會,他提起一口真氣就能在水下潛伏許久,他的命也很硬,因為不是他一個人的命,就算向死而生,他也要從鬼門關爬回來,爬到這個世上瞧瞧,看還能有什么能夠碾碎他……” 光影撲簌,為那側顏勾勒出一圈金邊,聞人雋怔怔望著,只覺那俊逸非常的輪廓在冷風中……竟倍顯孑然寂寂。 她不禁覆住那只修長的手,輕輕抿唇道:“老大,我就知道無論在怎樣的境況下,你都會活下來,好好地活下來?!?/br> “可是,你為什么要來書院呢?你就不怕,就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怕什么,除了你,還有誰見過東夷山君的真面目嗎?更何況當年的駱衡也才十五歲,過去近十年,他高了成熟了,身子骨也不再那樣孱弱了,他與駱秋遲根本就是兩個人了,而那裘院首也早已去世了,晏七郎也只同他有過潦草一面,人亦遠在芷江,若這世上還有人能將他識出,除非,除非就是……” “阿狐!”聞人雋脫口而出,瞪大了眼。 駱秋遲卻嘲諷一笑,隨意挑起腰間的宮學玉牌,涼涼道:“阿狐,誰是阿狐?世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嗎?你以為她還會再出現嗎?對她來說,駱衡不過是她的南柯一夢,游戲一場,她何曾真正掛念于心過?” 聞人雋雙唇一抿,一時靜了靜,不知該說些什么,駱秋遲卻抬頭望她,揚起唇角,一字一句:“小猴子,我來書院,其實,是想殺一個人?!?/br> 聞人雋瞳孔驟縮,臉色頓變,駱秋遲已接著幽幽一笑:“看你這模樣,已經猜到了,是嗎?” 一股寒氣從腳底陡然升起,聞人雋猛地起身,唇色煞白:“不,不要,老大你不能!” “不能什么?”駱秋遲笑意頓斂,眸中寒光迸射,周身匪氣四溢,霎那間又變回山頭傲立的那個東夷山君:“他帶兵把老子一窩端了,多年心血毀于一旦,我反正什么都沒了,現在就想好好玩一玩,跟你那了不得的世兄玩玩,跟你們竹岫書院玩玩,跟頭頂這個高高在上的老天爺,好好玩一玩!” ☆、第二十四章:竹岫四少 趙清禾屏住呼吸,悄悄將腦袋探入門內,很好,還沒有人進來,她要不要……動手? 今日宮學開課第一天,弟子們一般會在書院各處逛逛,等到飛霞樓的古鐘敲響時,才會三兩各自回班,院傅也會來正式開課。 距古鐘敲響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把東西送出去……就來不及了。 趙清禾咬咬牙,躡手躡腳摸入屋內,停在空蕩蕩的一方書桌前。 這,是姬文景的位置。 她按捺住心跳,手里捧出一個精巧的匣子,準備偷偷放入他桌內。 匣子里是一方松花石硯,是她幾經挑選才相中的,乃硯中絕品,價值千金,可惜她到底沒有勇氣當面送出去,只能這樣悄悄地跑一趟。 不過,這方硯臺古樸巧致,清雅卓然,與姬文景極為相配,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這樣想著,趙清禾不由露出淺淺笑意,雙手小心地將匣子放入桌內,身后卻腳步乍起,忽然傳來一聲: “你在我桌前做什么?” 這一下回頭,正對上門邊姬文景皺眉的目光,嚇得趙清禾面無人色,差點把手中匣子打翻。 “我,我……” 她萬未料到姬文景會孤身先至,古鐘都還未敲響呢,這真是被當場“抓”了個正著! 事實上,姬文景本就是個冷清性子,在書院向來不合群,與其他人都無甚交際,少了各番東拉西扯,閑逛敘舊的功夫,自然早早就進了課堂,只等太傅開課。 “這是什么?” 手里的匣子被拽了出來,避無可避,趙清禾眼一閉,索性取出匣中的松花石硯,鼓足勇氣結巴道:“我,我是來多謝上回姬世子的救命之恩的,這,這方硯臺,我覺得很配姬世子……” 眼見姬文景露出古怪的神情,趙清禾更慌了,以為他是想不起來她是誰了,結巴得更厲害了:“就,就是上次,在青州東夷山上,姬世子把我贖了出來,帶回盛都,我一直,一直很感謝姬世子,想報答姬世子的救命之恩……” “夠了?!奔木叭虩o可忍地一聲喝道,聲音幾乎從齒縫里咬出:“你記性被狗啃了嗎?你大可再叫一遍試試?!?/br> 趙清禾嚇得一哆嗦,福至心靈,猛然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姬……姬師兄,對不起!” “清禾師妹,你怎么在這?” 門邊傳來一聲驚奇,扭頭望去,站著的兩人,正是付遠之與孫左揚。 孫左揚快步上前,見到姬文景與趙清禾二人,一個滿臉不耐煩,一個抖似小白兔,不由怒道:“姬文景,你欺負清禾師妹?” 姬文景眉心一皺:“孫左揚,你腦子有???” “不不不,是我,我來送謝禮的……”趙清禾急得快哭了,奈何越急越結巴,好不容易才將事情說清楚,姬文景已在旁邊冷冷一哼:“把這東西拿走,我不需要,別來煩我了?!?/br> 趙清禾被喝得一哆嗦,抱住那匣子,滿臉通紅,淚眼汪汪。 孫左揚忍不住上前一步:“姬文景,你怎么跟清禾師妹說話的?人家好心一片,你就是這個態度嗎?” “呵?!奔木袄湫α寺?,對向趙清禾,下巴點了點孫左揚,“正好,你給他吧,上次是他來侯府見我哥,叫我去贖你的,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是,你的死活關我何事?” 說完,他徑直坐了下去,整理起書桌里的東西,竟是一副不聞不問,再不理會外界的樣子。 趙清禾羞到快要遁地,到底不堪再待,抱住那匣子,對著姬文景顫聲鞠躬:“對,對不起,姬師兄,打擾你了……” 說完,她憋回眼淚,抱緊匣子奔出堂內,身后的孫左揚追出幾步,連喚數聲:“清禾師妹,清禾師妹……” “姬文景,你太過分了!”孫左揚轉過身來,捏緊雙拳,見姬文景還是那副置身事外,冷冰冰的樣子,不由更怒了:“你還是個男人嗎,你怎么能這樣對清禾師妹,你太無禮了!” “孫左揚,有病早點去醫,我這里沒有藥,治不好腦疾?!奔木澳贸鲆槐井媰?,兀自翻開,看也未看孫左揚一眼。 “你!”孫左揚氣得就想沖上去,卻被付遠之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搖頭勸道:“算了,左揚,袁太傅快來了,今日第一天開課,別把事情鬧大了,你知道姬文景就是這個性子,不要同他一般計較了?!?/br> 古鐘撞響,長鳴半空,響徹整個書院。 一屋子坐滿了人后,駱秋遲是最后一個進來的,正與袁太傅在門口碰上,袁太傅一怔,眸含關切,有些猶疑道:“如何,秋遲,可還熟悉了書院上下,你那位投石人……當真不用換嗎?” 駱秋遲淡淡一笑,頷首行禮:“聞人小師姐很好,方才她已帶我在書院大致轉了一遍,稍晚時分會與學生一同去西苑用晚膳,學生與她相處十分融洽,言談甚歡,猶如故人重逢,多謝太傅關心?!?/br>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屋里所有人聽見,付遠之臉色一變,案幾下的手暗自捏緊。 等到袁太傅攜駱秋遲進了堂內,掃視一圈,隨手指道:“那行,你就坐姬文景旁邊吧,他那還空了一方席位?!?/br> 原本一直垂首看畫冊的姬文景,霍然抬起頭,眉心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又到底抿了抿唇,未有開口,只是在駱秋遲抱著書卷紙硯坐下時,禮節性地點了點頭,便往旁邊挪了挪,繼續埋首看畫冊去了。 好巧不巧,前方坐著的兩人正是付遠之與孫左揚,駱秋遲甫一坐下,付遠之便微微側首,對他報以一笑,狀若無意道: “駱師弟,你初來乍到,若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地方,盡管開口,對了,你的投石人是聞人師妹吧?她的確很好,不過始終男女有別,一些事情多有不便,女學那邊規矩也頗為繁瑣,不如我與聞人師妹交換一下,由我來做你的投石人,你看怎么樣?” 付遠之待人一向溫和有禮,但這般主動客氣,上趕著給人搭橋鋪路,還是頭一次,他旁邊的孫左揚立刻變了臉色:“阿遠!” 付遠之擺擺手,不改念頭,俊秀的臉龐依舊真誠地看著駱秋遲,駱秋遲撐著腦袋想了想,一點點湊近他,四目相對,忽地笑了: “不怎么樣,小師姐很好,我與她十分投緣,我很喜歡她,誰來都不想換,還請付兄見諒?!?/br> “小師姐”三個字故意拖長了音,尤其是那個“小”字,意味深長,生生帶出了幾分旖旎親昵的味道,叫付遠之臉色一下難看至極,唇邊那抹溫和笑意都掛不住了。 “阿遠不過隨口客氣幾句,你還揣上了,誰稀罕給你當什么投石人?!睂O左揚拉過付遠之胳膊,哼了哼:“別理他,阿遠?!?/br> 付遠之轉過身來,面色如常,只是一雙沉靜秀致的眸子盯著前方,定然無波,卻又似蘊含巨浪,不辨深淺。 一整堂課上,袁太傅都在對駱秋遲贊不絕口,挑出他在麒麟擇士中作的幾首詩賦,各種花樣賞析評點,末了,還布置功課下去,當著眾人的面撫須道: “有這般新同窗,你們也應當與有榮焉,不如也來寫一寫這麒麟之卷吧,就挑最簡單的那個,以‘春’入題,不拘何物,可描楊柳,可頌杏花,可繪盛都無邊□□,人景情都隨意,只要與‘春’沾邊,皆可展開作詩,寫完就統一交到秋遲那,由他送我批閱,明日我再來一一講評?!?/br> 說完,袁太傅又把駱秋遲的文章大夸特夸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而去,留下甲班一干學生愁眉苦臉,嗚呼哀哉,伏桌怨嘆,目光紛紛投向駱秋遲,復雜萬分,不甘嫉妒埋怨皆有之。 其中最“露骨”的是坐在堂中央的四個人,他們素來形影不離,在書院里“劣跡斑斑”,還自封了個什么“竹岫四少”的名頭,各種揚威耀武,帶頭惹事,先前站在隊伍里,就是他們對袁太傅不滿腹誹,咒這老家伙太偏心。 這四個人分別出自盛都四大世家,謝齊王柳,四個人從小一塊玩到大,個個都生得人模狗樣,單看名字的話,拎出來都是一水兒的少年俊杰—— 謝子昀、齊琢言、王舒白、柳成眠。 可惜,根本就是四個紈绔子弟,不學無術,惹事生非,爛泥扶不上墻,只靠著家族恩蔭才在書院橫行霸道。 當下,四人中的“老大”謝子昀,一腳踹在了桌子腿上,呸道:“春春春,春光沒有,春夢一場要不要!” 他生了對狹長的鳳眼,眼角還有一點紅痣,瞧面相是個陰柔的主兒,脾氣卻火爆至極,一點就燃,平素最愛出頭充老大。 其他人聽他這么一說,也紛紛抱怨起來:“就是,才開課第一日就要寫詩,天天不是關在府上,就是來宮學讀書,哪有那么多春光可尋?” 付遠之坐在桌前,耳聽一室抱怨,只淡淡掀了掀眼皮,未動聲色,倒是旁邊的孫左揚一聲低哼,嫌惡道:“天天跟這群人待一塊,身上都要臭掉了?!?/br> 說來諷刺,這天字甲班乃宮學第一大班,但不是“大”在品學上,而是“大”在家世上。 全書院最有權有勢的弟子都在這了,個賽個的顯赫清貴,其中不乏紈绔,像“竹岫四少”那樣不愛念書,滿肚子沒有墨水,只有草包,袁太傅是痛心疾首,天天都吹胡子瞪眼,拿竹板抽人手心。 八大主傅中,他最勞心勞力,望“子”成龍,所以今年出了個駱秋遲,他是惜才若渴,不顧家世門第,拼了一張老臉,怎么也把人爭取了過來。 可惜,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尤其還是在這樣一群“妖風”里,袁太傅考慮得終究太少。 “我看啊,就是不該來了那么個禍害,無門無戶,雜草一根,不知有什么資格進咱們班,和咱們坐起一起聽課,你們聞聞,是不是隔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寒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