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小聞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委屈道:“可是我還聽得到……” “我聽到它在罵我們……他們一邊慘叫,一邊咒罵我們,說我們總有一天也會跟他們一樣,永沉地獄,成為冥河的一部分,然后,然后……” “噓……別說,別聽?!标懶逎尚奶鄄灰?,按著聞景的頭,道,“別聽他們的聲音……只聽著我就夠了,阿景,聽著我的聲音——我就在阿景身邊,師兄會保護阿景,這是師兄答應過阿景的事,記得嗎?” “嗯……”小家伙的顫抖慢慢平息下來,扭著腦袋,抓緊了陸修澤的衣襟,將頭埋得更深,“師兄說會保護我的……” “對,師兄答應過阿景,會保護阿景?!标懶逎梢贿叞矒岬卣f著,一邊抬頭望去,卻見深坑外頭的冥河之水察覺到了陸修澤的咄咄逼人,再顧不上畏懼神火,飛速收攏陣地,向著深坑中的陸修澤洶涌而下,試圖將兩人淹沒。 但陸修澤聲音平靜無波,沒有于話語中表露半點情緒,只是在揮手間將自己身上僅有的法器御魔鎮魂珠擲出,在半空中生成抵御陰氣的結界,好將那冥河之水阻上一阻,同時以腳頓地,澎湃的靈力卷挾著神焰,以絲毫不弱于冥河之水的氣勢沖出坑洞,四下蔓延。 只見那洶涌而出的狂暴火焰,奇異地沒有叫深坑附近的碎石多落下半塊,但在它的光芒觸及之處,冥河之水中陰森晦暗的氣息卻驟然消散,叫倒灌而下的冥河之水瞬間化作清水,不再被御魔鎮魂珠的結界所阻,化作傾盆大雨,向陸修澤二人劈頭蓋臉地灑下。 陸修澤微微一愣,一時預料不及,叫這暴雨淋了個正著。 一直被莫名聲音恐嚇著的小聞景,耳邊剛剛安靜下來,頭上便落下了暴雨,于是他不由得輕咦一聲,道:“師兄?下雨了?” 陸修澤腳下死死地踩住想要繼續涌入人界的陰氣,目光冰冷地望著頭上重振旗鼓的冥河之水,指尖的神火越發熾烈奪目,但他的聲音卻是迥異于他神情的溫柔,道:“是啊,下雨了?!?/br> 在外頭,冥河之水終于統一了意見,不再試圖越過蒼雪神山,而是從四面八方涌回鎮魔塔下的深坑,想要將陸修澤埋于泥沼,斷絕他的靈力,即便耗費千百年,也要將他生生糾纏至死。 陸修澤察覺了冥河之水的意圖,哂笑一聲,笑道:“阿景喜歡下雨嗎?” 小聞景不明所以,只是搖頭,大聲道:“不喜歡!” 陸修澤道:“那我叫這雨停下可好?” 小聞景:“咦?” 霎時間,鏘然之聲響起,陸修澤腰間長劍終于出鞘,自下而上,一劍斬出! 在深坑之外的玄心大師幾人,只覺得讓人心驚rou跳的威脅從深坑內升起,而后一道耀眼的火光在眼前閃過,隨后,幾乎可以比擬烈日的溫度從深坑內漫開,雖然只有一瞬,但也將四周大水蒸騰一空,甚至連冥河之水中屬于水的那一部分也盡數抽空,形成漫天迷霧,再化作滾滾烏云,其下,焦融的大地表面,附上了一層火色,如同巖漿翻滾,直黑泥燒做黑土! 烏云滿天,黑土干裂,一切都是在瞬間形成! 而就在烏云即將化作暴雨,黑土即將復生時,一道利芒再起,直飛云霄,擊破烏云,而后落地成火,金光灼灼,將黑土燒灼一空,化為灰燼,使得天空竟升起了一道彩虹! 那漫出人界的冥河之水,在這兩劍下消散了小半,剩余的冥河之水,在沒了地府入口處源源不斷的支持后,也再不成氣候,畏懼陸修澤的神火,倉皇逃竄,而至于陸修澤腳下原本并不安分的冥河,也攝于陸修澤之威,不甘地退下了,于是那通向地府的入口,也在冥河退下后的十息之內,被陸修澤的神火封堵完畢。 至此,危險的死者世界的入口被妥善封堵,世上殘存的冥河之水也不成氣候,遠遠躲開,于是陸修澤輕飄飄地飛出深坑,拍了拍小聞景的背,叫他抬頭望天,含笑道:“阿景,你瞧?!?/br> 小聞景循著陸修澤所指之處望去,只見一道絢麗的彩虹高掛天空。 雖然此刻四周古怪的霧氣彌散,腳下還有焦灼的氣息,但小聞景還是笑了起來,道:“真好看!” 陸修澤順了順小家伙的頭發,輕聲應和道:“是啊?!?/br> 小家伙嘻嘻一笑,扭頭一口親在陸修澤的臉上:“我是說師兄真好看!” 陸修澤微怔,然后笑了起來。 “阿景?!?/br> “嗯?” “阿景也很可愛?!?/br> “我……我當然……我當然是很可愛的!” “阿景臉紅了?!?/br> “沒……沒有!我才沒有臉紅……哇??!師兄不準笑!” 第140章 交錯 當彩虹絢麗的顏色, 穿過層層迷霧,映照在焦土上眾人的眼中時, 災難也終于告一段落。 黑色的魔相與金色的巨佛, 不知在何時消失不見,曾經可以被稱為雪峰的地方,只剩一片低平的焦土, 四周一片狼藉,觸目驚心。陸修澤抱著小聞景,沒有在這個地方過多逗留,徑直離去,只有小聞景抱著他的脖子, 看著兩人身后一坐一站一躺的三人,小聲道:“師兄, 他們是誰?他們怎么了?” 陸修澤淡淡道:“他們到了與彼此分別、與生者的世界告別的時候了?!?/br> 當黑色的魔相消失時, 陸修澤便知道,玄鏡大約是已經死了,而他的兩個師兄,也怕無法再活著回到琨洲了。 雖然當陸修澤離去時, 惠明法師向他所在的方向欲言又止,像是想要說些什么, 但既然惠明法師沒有叫住陸修澤, 陸修澤也就不停下腳步了,因為他開始不再喜歡這樣生死離別的一幕。 這樣的反應,似乎在昭示著陸修澤的變化, 也讓陸修澤覺得自己變得越發心軟了,但變化卻并不叫他討厭,因為陸修澤知道,這才是脫離魔火的影響后,真正屬于他的情緒。 在陸修澤作為異類時,其實一直想要明白人的情緒從何而起,因何而生。如今他既然已成了一個真正的人,他又怎會排斥自己身為人的那一部分? 只不過從這生死離別的一幕生出的情緒,讓陸修澤感到實在難以應對,于是他才干脆選擇不去看,不去想。 此時的小聞景,對陸修澤的變化和心中情緒的起伏,自然毫不知情,只是趴在他的肩上,看著遠處的玄心大師那三人,小大人般的嘆了口氣,道:“真可憐啊……師兄,那我們要不要把他們帶回琨洲呢?” “阿景不必擔心?!?/br> 陸修澤微微抬眼,向一個方向瞧了瞧。在那里,一行以戒苦監院為首的明心寺僧人,正向這邊趕來。 “會有他們更信任的人來將他們帶走的?!?/br> 二人一路向前。 為了避免多生事端,陸修澤避開了在晟洲四散的妖魔與魔僧,也避開了明心寺的和尚,只從一處環境險惡非常的地方走過,這才來到蒼雪神山下的不歸河前。 此時的不歸河的河床,相較于之前來說,幾乎暴漲了兩倍,但更叫陸修澤矚目的,是蒼雪神山峭壁處的眾多明心寺僧人。 他們駐守于峭壁之上,金色的佛光交相輝映,在蒼雪神山上形成了巨大的金色結界,守護著他們身后的世界。但除了明心寺的僧人之外,陸修澤還看到隱約有修士出沒,警惕地瞧著峭壁之下的河水,似是在與那些僧人一塊兒,防備著冥河之水的卷土重來。 而在那些人中,陸修澤似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聞景——正確些來說,是那個搶走了聞景身體的人! 他竟也在此處?!他想要做什么? 陸修澤臉色沉了下來,心中怒氣上涌,但原本要飛上峭壁的腳步卻是一頓,轉而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聞景好奇地瞧著高聳入云的峭壁越來越遠——小家伙記得,這是他們來時的路——開口道:“師兄,我們不回去了嗎?” 陸修澤道:“那路一時走不得,我們從別的路回去?!?/br> 聞景道:“為什么走不得?” 陸修澤道:“因為有惡人藏身其中?!?/br> 小聞景輕咦一聲,竟有些興奮起來,道:“惡人?師兄師兄,惡人是什么樣子?” 在小家伙那僅有幾年的記憶里,“惡人”這個詞怕是只存在于他人的口中,而他自己則是從未見過的,因此這時候聽到前頭有惡人攔路,竟是一副非常開心的模樣。 陸修澤哭笑不得,見到那個搶奪聞景身體的家伙后生出的惡氣,又慢慢平息下去,敲了敲小家伙的頭:“阿景怎的這么不將危險當回事?離開此處后,我定要好好跟你說道一番?!?/br> 小家伙嘻嘻一笑:“師兄別生氣嘛,我只是知道不管怎么樣,師兄都會保護我的啦!” “說好聽的話也沒用!” 兩人的聲音逐漸遠去,而在更遠的地方,一人站在蒼雪神山的峭壁邊緣,目光注視著晟洲某處,神色莫名。 “聞師兄,你在看什么?” 背后有聲音傳來,回音不必回頭,便知這人乃是合宗前原隱云宗長老傅由書傅長老的二子,傅行松。 對于傅行松此人,外界褒貶不一,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人遠遠不如他的大哥傅遠道。傅遠道是隱云宗的弟子首座,除了地位超然的葉靈書之外,便數他在弟子中最有聲望,但在魔道修士襲擊隱云宗的那一天,傅遠道奮戰身死,而傅行松卻不知怎的,恰好不在島上,逃過了一劫。 而后,在回音登上聚云島,同傅長老談妥一切,順利合宗之后,他甚至比葉靈書還要快地理清這一切,擺明車馬,第一時間站在了回音這邊,之后更是以回音的師弟自居,口中更是句句離不開“聞師兄”這三個字。 這樣的傅行松,不但叫以柳長老為主、反對合宗的原隱云宗等人敵視不齒,就算支持合宗的人,對他也頗看不上眼,甚至對外人不怎么關心的阿澤,都對這人很是不滿,覺得他套近乎的手段太過無恥。 回音對傅行松并不喜歡,甚至可以說十分厭惡——當然,這樣的厭惡,自然不會僅僅是因為這人的無恥奉承——但他卻有不得不留下這人的理由。 凡人都說神仙好,但真正作為修士后,回音卻知道所謂的“仙師”,只不過是一群力量強大的凡人。既然是凡人,那便有七情六欲,有人性中的強大之處和缺陷軟弱之處。 正是因為人性,在明知傅行松做了什么事后,傅長老還是不得不向回音低頭,將合宗一事支持到底,而也正是因為人性,回音即便心中對傅行松憎惡不已,也必須要留下他的性命。 ——大局為重。 為了維持大局,使得世界向更理想的方向發展,少數人的犧牲和相當退讓,都是必須的,這些事,在回音作為神君的那些年早就已經習慣了。 而相較之下,原本的那個聞景,就未免太過心慈手軟、太過理想化了。 回音不認同這個時候的聞景,但從心中真正的渴望出發,回音又覺得,他大概是羨慕聞景的。畢竟人生在世,要有多大的幸運,才能成為自己喜歡的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過自己喜歡的人生? 從這一點來說,他當然是羨慕聞景的。 但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因為屬于他的人生,其實早已經結束,而關于這個世界的一切…… 想到這里,回音發現自己走神的時間似是有些久了,于是他回頭望向傅行松,笑道:“沒什么,不過隨便看看罷了?!?/br> 傅行松見風使舵的本事厲害,觀言察色的本領自然也不低。他見回音不欲多說,便識相地轉移了話題。 回音一邊笑著,漫不經心地應付傅行松的種種奉承試探,一邊思考著自己的問題。 就像是鎮魔塔突然坍塌的緣故。 當他降臨這個鏡像世界之前,原世界的天道曾經告訴過他,隨著他對這個世界的插手干擾越多,一些事情的變故也就越大,世界也會向著他越來越陌生的方向變化。 回音原本以為,天劍宮的毀滅,大概就是他讓聞景拜入擇日宗、阻止陸修澤屠宗,使得擇日宗在世上得以延續的代價。這與另一個世界迥異的進程,算是這個世界最叫回音覺得陌生的變化,但隨著鎮魔塔的驀然崩毀,回音才發現,世界真要變化起來,其實遠不是他一人能夠應付和想象的。 在另一個世界佇立了萬萬年,也將繼續佇立下去的鎮魔塔,究竟因為什么緣故,才會在這個世界突然崩毀?那個使得鎮魔塔被毀的“引子”是什么?冥河之水席卷人間的緣故又是為何? 這世界……還會發生哪些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 三月后,陸修澤帶著聞景,終于翻越了蒼雪神山的邊緣,進入了琨洲最北方的大沙漠。 事實上,陸修澤本可以走得更快一些的,只不過小聞景對一路上的景色過分好奇,每見著一個凡人見不到的事物,都要停留下來琢磨個究竟,于是陸修澤干脆放慢了腳步,隨著好奇的小家伙游山玩水,除了跟小聞景介紹各種奇山異水的來歷外,也在不斷挖掘這個新軀殼的潛力特性,和教導小聞景如何收斂和利用自己的力量,一路上兩人倒也是各有各的高興。 就這樣一路慢行,兩人在三月后才總算來到了大沙漠。 大沙漠在琨洲的最北方,部族眾多,交戰頻繁,每天都有大部落在生存資源的缺乏下分隔為一個個小部落,也有無數的小部落在戰火的逼迫下聯合為一個大部落。 在這樣混亂又惡劣的環境下,一些強而有力的部族離開了沙漠,走向琨洲中心的國家。他們視沙漠外的人們為豬羊,肆意擄掠宰殺,而沙漠外的人也視他們為野獸,大量捕捉販賣。 陸修澤當然不想讓小聞景看到這樣的世界,只不過他們實在是離開人類的世界有些久了,而且沙漠之外的不遠處,就是他們需要避開的擇日宗,因此陸修澤才會選擇在沙漠的邊緣處暫且歇腳,等小家伙回復過來后,再繞遠路去往豫國。 而陸修澤選擇的歇息處,便是沙漠邊緣一個以楚國關隘為名的客棧。 關山客棧。 第141章 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