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在那些神女消失的五百多年后,一位名為了悟的禪師路過此處,突有感悟, 便在山下結廬而居,一住就是兩百年。在這兩百年中, 他收下了三個弟子, 這三個弟子便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玄心、玄明、玄鏡大師,而他最初住下的小屋,也在日積月累的修筑中化作了巨大的明心寺, 那些本因神女的消失而離去的人們,也又一次回到了這座神山。 后來,在了悟禪師于蒼雪神山山腳住下的第兩百年的某天夜里,他突然大笑三聲,留下一句“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后,便在廟中坐化。按理來說,那時已有近千歲之齡的了悟禪師的死,雖然對三位弟子來說十分感傷,但對了悟禪師來說也算是壽終正寢,更何況他死前留下的那句話,應是得到了某種明悟,也算得上死而無憾了,然而當三位弟子前去拜悼時,卻發現了悟禪師的死容遠遠談不上明悟禪理后的欣喜,反而更像是遺憾和痛悔。 玄鏡大師性子急躁,當即便認為是有人謀害了禪師,而能令禪師毫無防備、又能在他們三人眼皮子底下謀害禪師的,唯有他們三人!而排除了玄鏡自己后,就定然是玄心玄明二人之一了! 但玄明大師認為,他們三人身為了悟禪師的弟子,絕不可能謀害禪師,所以必定是有外人潛入,做下惡事! 而玄心大師則認為,這件事情頗為蹊蹺,其中應當還有其他內情,讓兩位師弟切莫急躁,萬不要早早便下了定論。 然而玄心大師雖為三弟子之首,平日也頗受了悟禪師的喜愛,然而他的修為卻是三位弟子中最低下的,因此玄明玄鏡二人對他多多少少都有不服,于是他們各自爭執不下,沖突步步升級,最后將偌大的明心寺鬧得分崩離析,化作三派。 一派以玄心大師為首,守著明心寺,誓要找出了悟禪師當年身死的真相;一派以玄明大師為首,一路南下,雖修為高深,但卻居無定所,漂泊不定,鮮為人知;最后一派則以被玄心玄明二位師兄聯手擊敗的玄鏡大師為首,翻過神山,一路向北,越過不歸河,再沒有出現在人們面前。 而如今,陸修澤想要去往蒼雪神山上的蒼雪神宮,找到那個似是追著魏明月蹤跡來到陸鄉、與魔界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的屠夫——也就是樊枯——并不僅僅是得到蒼雪神宮的后裔就足夠了,更要思考怎樣通過明心寺這群和尚的地盤。 如果說玄明大師的弟子們還有交涉的可能,那么玄心的弟子們,也就是明心寺的這群禿驢,則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死腦筋,若陸修澤跟他們說想要借道前往蒼雪神宮,那么他們必定要先查明他們的身份,在查清他們去神宮的理由,最后覺得實在是沒有問題后,才會放行。 然而陸修澤與長風光是身份這一關就過不了:若是被這群禿驢知曉他們乃是魔道中人,別說借道了,恐怕第一個上來除魔衛道的就是他們。 ——但既然明心寺這樣不好過,當年的樊枯與長風又是怎樣通過的? 對于陸修澤的這個質問,長風啞聲道:“每過十年,玄心就會離開明心寺,十天后才會歸來?!?/br> 若是如此,倒也合理。 但陸修澤心中依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皺眉道:“離他下次離寺還有多久?” 長風無聲地笑了笑,道:“六年?!?/br> 二十四年前,長風將樊枯關入了蒼雪神宮,而玄心每十年才會離寺,因此他下一次離寺,自然是在六年后。 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但這樣的順理成章只讓陸修澤感到了煩躁。 陸修澤并非是個沒有耐心的人,這從陸修澤可以為了樊枯的消息,在邙洲爻城一呆就是十四年可以看出來??梢岅懶逎蔀榱税踩?、為了等玄心出門,而在蒼雪神山再等六年,卻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既是因為陸修澤從來不愿無謂地浪費自己時間,也是因為他已經開始感到了焦躁。 陸修澤很少有焦躁的時候,可是在經過自己半身的出現,再聽過匪鏡道人那番似是而非的話后,他便開始感到了焦躁。 陸修澤從來都不畏懼死亡,更不懼怕劫難,但他怕連累他的阿景,更怕死了都不能同阿景死在一塊兒,所以陸修澤想要呆在聞景的身邊,一同面對所有的一切,哪怕是死亡。然而與此同時,陸修澤心中的驕傲與偏執,卻又讓他無法放下魏明月的仇恨——哪怕這樣的仇恨只有半分的可能——執著地想要找尋樊枯的蹤跡,從樊枯的口中將當年的事問個明白。 于是,這樣矛盾的心理在陸修澤心中僵持不下,讓陸修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也感到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緊迫。 而如今陸修澤雖然決定前來尋找樊枯,可他卻是打著速戰速決的主意,想要將這件事盡快了解,然后放下身為賀玄的一切,可如今明心寺與玄心卻橫亙在面前,阻礙著陸修澤的路。 但要說讓陸修澤二人繞道上山,卻也不太現實。 就如同先前所說,蒼雪神山整條山脈都是一半山,一半峭壁的模樣,而蒼雪神宮所在的山,自然也是如此。若要從正面而上,那么必將經過明心寺,若要從峭壁向上,則飛行時引發的靈力必然會將明心寺的僧人引來——左右都逃不過明心寺,這讓陸修澤如何還能高興? 陸修澤神色有些陰郁,唯有僅剩的理智讓他沒有對著明心寺大開殺戒。 一來,殺戮雖然足夠震懾旁人,但對明心寺的死腦筋禿驢卻是全然無用,只能激得他們越發拼命;二來,那長風雖然暫時屈服,但心中依然懷著叵測心思,陸修澤雖不怕長風背后捅刀,但卻怕長風趁機逃跑。人海茫茫,萬一長風當真逃脫趁機逃脫,刻意躲避,那么陸修澤再想找到長風所耗費的時間,怕是要以百年計! 陸修澤深深看了長風一眼,心中明白長風怕是早就料到了這樣的境地,但陸修澤卻并不惱怒,因為待到一切結束后,長風便只能是個死人了——跟一個死人,自然是沒有惱怒的必要。 陸修澤收回目光,沒再看長風,微微沉吟片刻后,驀然伸手,重重擊在了長風的咽喉處。 陸修澤這一下著實是出乎意料又叫人猝不及防,長風本就重傷未愈,因此即便在陸修澤出手時就稍有察覺,但卻依然無法躲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咳出滿口鮮血,捂著自己的喉嚨,跪在地上,痛得眼前發黑。 然而這卻不是結束,下一刻,長風便覺得自己后頸一痛,一根冰冷的長針便被陸修澤拍入體內。 這樣的痛和冷只是一閃而逝,但長風心中卻生出不好的預感,剛要開口詢問,卻發現自己的聲帶損毀,喉嚨里只有嘶啞的漏風聲,想要傳音,卻發現自己一身法力如泥牛入海,不見蹤影。 長風終于明白陸修澤做了什么。 但他卻不明白陸修澤為何要這樣做,為何要在這里這樣做! 長風心中又氣又恨又怕,怒火和憎恨燃燒,燒灼得他肩膀都不由得顫抖起來。 然而陸修澤看都沒看長風,也不準備為自己方才的舉動做任何解釋,只是凝視著視線盡頭的明心寺,淡淡道:“起來?!?/br> “跟我走?!?/br> 陸修澤大步向前,而他去往的方向,赫然就是明心寺! ——他想要做什么?難道是要硬闖?然而若是硬闖,他又為何如此鎮定? 長風發現他越來越無法看懂陸修澤了,然而他卻來不及多想,更不敢耽擱,踉蹌著跟上了陸修澤的腳步。 隨著二人越走越近,他們這奇怪的組合也越發引得明心寺的守門沙彌心中驚疑,遠遠地就喝止了陸修澤。 “再向前便是明心寺了,明心寺謝絕外客,還請兩位施主回返罷!” 陸修澤停下了腳步,但卻并沒有如這沙彌說的那樣離去,反而揚聲道:“我經惠明法師指點,前來求見玄心大師,還請大師一見!” 陸修澤聲音如雷響起,傳遍了明心寺,但這樣的巨響,卻叫雪山上的積雪沒有半點動靜。 守門沙彌和長風臉上都是震驚,前者是驚駭于陸修澤妙到毫巔的控制力,后者卻是駭異于陸修澤的自投羅網。 ——明明應當避開的人,如今卻主動求見,這不是自投羅網,又是什么?! 若他們二人的身份當真被玄心大師發現了,陸修澤的死活成敗暫且不論,沒有半點靈力在身的他卻不可能被放過! 長風心中焦慮起來,幾乎想要掉頭就跑,然而陸修澤冷冷投過來的一個眼神,卻叫他只能咬牙站在原地,心中胡思亂想,慢慢地便想到了陸修澤口中的那個稱呼——惠明法師。 長風一怔,終于反應過來。 ——惠明法師,他不就是…… 在明心寺門前,那沙彌有些為難,不知道這時候的他還該不該攔下陸修澤二人,而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明心寺深處響起,道:“既是惠明介紹你們前來,那便請進吧?!?/br> 清風拂過,明心寺大門徐徐敞開。 “請進,還恕貧僧無法遠迎?!?/br> 與此同時,在東海之上,即將登上隱云宗聚云島的聞景,卻在海上與一條獨木小舟的主人不期而遇。 “小友!小友!”遠遠的,那獨木小舟的主人就瞧見了聞景,大聲喊道,“船上的小友,你可是準備前去隱云宗?!” 獨木小舟的主人一眼就瞧見了聞景,聞景也是一眼便瞧見了他,因那光溜溜的腦袋,在大海上實在是十分搶眼。 聞景笑了笑,瞧瞧那條搖搖晃晃,只是在主人的支撐下才沒有四分五裂的獨木小舟,善解人意道:“大師也是去往隱云宗?不若我們同去,如何?” “善!大善!”那獨木小舟上的和尚喜笑顏開,踏浪前來,毫不客氣地登上聞景的船,長吁一口氣,然后一邊擰著自己濕漉漉的袖管,一邊笑瞇瞇地跟聞景說道,“像小友這樣心善的人可不多了!不過我這個老家伙也不白白占你便宜,不如為小友算上一卦以作報答,如何?” 聞景哭笑不得:這話說的,倒像是一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了! “還是不麻煩大師了?!甭劸拔竦?,“我們馬上便到聚云島,若是此刻看相,怕是有些來不及罷……對了,還未請教大師法號?” 那大和尚想想也對,于是也不強求,順著聞景的意思轉移話題,豪爽道:“小友也不必拘泥什么虛禮,和尚我法名為‘明’,你叫我惠明就是!” 聞景一怔,神色微訝:“您是……惠明法師?!” 第107章 瞞騙 惠明法師即便是放在修士之中, 也是一個頗具傳奇性的人物。這樣的傳奇,不僅在于他高深的法力, 也在于他豪邁而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風。 按照常人的印象, 身為一個和尚,應當是不食葷腥,遠離酒色, 持戒自律,或許還能加上一個不茍言笑。然而惠明法師最出名的一點就在于,他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不忌酒, 不戒色,甚至在賭上也頗有癮頭。 人間流傳過, 惠明法師曾經在一個賭場里賭得傾家蕩產也沒能賭盡興, 最后抓耳撓腮,上街抓了三個人,以強買強賣的方式同他們算了命,籌了賭資, 再興沖沖地回了賭場,而更為傳奇的是, 那三個被惠明法師算命的人, 在按照惠明法師說的那樣,規避風險后,竟真的一帆風順, 無病無災,甚至還有一人以此登上了一國丞相之位,歷經三朝而不倒,最后善始善終!在這位丞相死后,后人翻閱他留下的書籍,從中發現了惠明法師這樣一個人物,這才使得惠明法師在人間名聲大噪,一時無二。 而除此之外,惠明法師也自有一套行為準則,并不是什么都會去做的人,準確點來說應當是亦正亦邪,非正非邪。這樣的惠明法師雖然使得正魔兩道都看不慣,都想要給他使點絆子,然而惠明法師卻總是能帶著氣死人的笑,將這些惡意一一躲過,于是兩道中人也只能對惠明法師聽之任之,隨他去了。 不過除此之外,聞景對惠明法師倒是知曉得更深一些,比如說惠明法師真正的法號其實并非是惠明,而是玄明。 ——明心寺玄心大師的師弟,了悟禪師的三弟子之一,玄明大師。 多年前,了悟禪師死后沒多久,他的第三位弟子玄鏡,便對玄心玄明二位師兄憤而出手。外人不知其中緣由,只知道最后玄鏡被玄心玄明二人聯手壓下,不過雖然如此,玄鏡到底還是尋了機會,逃脫出去,甚至還帶走了明心寺近三分之一的僧人一同離去,度過不歸河,消失在北部晟洲。 明心寺因坐落于偏遠之地,寺內的弟子雖然都是高手,但人數著實不多,這一下子走了三分之一,可謂是受到重挫!而更加令明心寺雪上加霜的是,隨后不久,玄明竟也從明心寺離去,而他帶走的人,也不少于玄鏡! 在這接連的打擊下,明心寺便從當年的天下第一寺淪落了下去,閉門數百年,再未見過外客,而那些被玄明帶走的弟子,卻是慢慢散落在中部琨洲,建起了一個又一個寺廟,成為了一個又一個凡人口中的大師,于是還有人曾戲稱“天下和尚出明心”。 然而出現在世人眼中的和尚雖越來越多,但“玄明”卻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只有一個不拘一格、叫人恨得牙癢的惠明大和尚行走人世。 聞景是在機緣巧合下才得知惠明法師的真正身份的,然而惠明法師行蹤不定,有時消失個數十年也是平常,因此聞景倒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境地見到這位叫正魔兩道都有些牙癢的大和尚。 聽了聞景的話,那大和尚搖頭晃腦,笑瞇瞇道:“哎呀,都是各位施主給面子,大和尚我哪里稱得上法師呢?” 如此便是承認了。 聞景不由得好奇起來,道:“法師為何在此刻選擇前往隱云宗?” 在關于惠明法師的過往中,惠明法師一直在人間與凡人廝混,對于所謂的名門大派和修行人士,則是能避就避——并非是怕了,而是帶著一種不屑為伍的情緒——更別說主動拜訪。 而如今,向來遠離修士的惠明法師,偏偏來到了隱云宗,對于其中理由,聞景倒是真是有些好奇。 惠明法師依然是笑瞇瞇地,說道:“小友是為何來的,我就是為何來的?!?/br> 聞景微怔,神色有些古怪。 他是為什么來隱云宗聚云島的?說實話,對于這一點,聞景自己都不太清楚,而如今,惠明法師卻神神秘秘地來一句“你是為何來的,我就是為何來的”。 聞景深深感到自己被人一本正經地敷衍了,卻沒想到惠明法師瞧了他幾眼后,又道:“對了,小友,我見你眉間帶煞,最近似是有血光之災啊,你真不需要我為你算上一卦?” “……不必了?!北M管心知惠明法師的確是個得道高人,然而這江湖騙子一樣的作風,還是叫聞景敬謝不敏,“多謝大師美意?!?/br> 惠明法師遺憾嘆息,聞景只能苦笑。 沒過多久,二人便到了聚云島。 聞景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到聚云島時,便被聚云島所震懾。 聚云島與其說是島,不如說是一個漂浮在海上的巨大宮殿。然而這并不是說聚云島上奢侈無度,而是因聚云島上的建筑別具匠心,圈山林樹木為園,一旁筑以數個精巧樓閣,其間以高高低低的走廊相連,穿插著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殿宇。而這些亭臺樓閣園林山水,最終在聚云島上構建成了一個有野趣和匠心、融自然與人文為一體的宮殿,是自然山水的美,也是人文智慧的美。 然而如今,這些趣味和美麗,都只剩滿目瘡痍,那些千年巨木被連根拔起,而后被人隨意丟棄,不但砸毀了那些精巧的樓閣殿堂,更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印記,而那一條條連綿起伏的山脈,則像是被斧砍刀鑿,留下裂痕遍布。 這里與其說是正道五宗之一的隱云宗,倒不如說是一片廢墟。 聞景嘴唇微抿,心中難以遏制地生出難過來,直到被惠明法師連聲呼喚,這才回過神來。 “小友,小友?小友!你在看什么?” 聞景恍然回神,發覺自己的反應有些奇怪了:他分明也見過天劍宮在眼前坍塌,最后化作惡鬼巢xue,然而那時的他心中雖然遺憾嘆息,但顯然沒有如今的觸動。 隱云宗對他的影響太大了,就像是他們之間早有淵源。然而聞景卻又能肯定,除了當年的虛云道君外,他再也沒有見過其他的隱云宗門人,既然如此,這樣的影響究竟是從何而來? 聞景心中隱約感到了不安,就像是有什么東西被他遺忘了,而在這時,在四周警戒的隱云宗弟子也發現了聞景二人的到來,如臨大敵地迎上前來。 “小友們莫慌!”惠明法師哈哈笑道,“大和尚我是惠明,而我身邊這位小友更是擇日宗聞宗主,大家快快松開法訣,莫要自家人打自家人!” 若說是惠明法師的名頭,在隱云宗恐怕還不太好使,但要說擇日宗宗主的名字,這些隱云宗弟子卻是絕不會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