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但兩人都沒有解決這份詭異的心思。 匪鏡道人收斂了白日里的嬉笑,認準了一個方向,一路前行,陸修澤則跟在匪鏡道人身后,面色是一個賽一個的冷漠。 匪鏡道人這個笑瞇瞇的老狐貍突然不笑了,固然讓人覺得奇怪,但除此之外,陸修澤還注意到,匪鏡道人行路的方向從未變過,像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做什么,完全不像是在聞景面前說的那樣,“對隱匿性強的鬼怪無可奈何”。 然而陸修澤卻只當沒有瞧見,神色冷酷地在匪鏡道人身后隨行,就看匪鏡道人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路行半途,就在他們二人穿過半個曲賀鎮后,匪鏡道人突然開口道:“師侄,你可知曉這一次鬼怪因何作惡?” 陸修澤全無興趣,冷淡道:“世上惡人千萬,惡事萬萬,但來去也不過是那幾個理由罷了,知曉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匪鏡道人又一次掛上了笑容,道:“師侄說得有理,不過這一次為惡的鬼怪,與師侄倒也算有幾分緣分?!?/br> 陸修澤終于正眼瞧了匪鏡道人一次:“是嗎?” 匪鏡道人也不去瞧陸修澤,一邊自顧自地向前走,一邊說道:“師侄可還記得,十四年前你與聞小師侄初下山時遇見的那個女鬼?” 陸修澤微怔,想了好一會兒才從記憶中翻出這么一個人物來,道:“你的意思……這一次,難道還是她?” 十四年前,在陸修澤陪同聞景第一次下山時,曾遇見過一整個小鎮的食尸鬼,以及一個怨氣深重的女鬼。那女鬼因生前美貌而被小鎮中人排斥,最后更是在最美貌的年紀被凌辱至死,因此怨氣深重,一死便化作厲鬼,施展百般手段,將那個小鎮的人全都化作怪物,叫他們生時不為人族所容,死后灰飛煙滅,再無轉世之機,倒是真的稱得上一句心狠手辣! 那女鬼修為不錯,又自學成才,對陣法頗有研究,若非過早地遇上了陸修澤,在陸修澤手中折戟沉沙,那么再放任些年,這女鬼就會蛻變成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是以這女鬼被陸修澤重傷后,向著西北的方向一路前去,消失在了陸修澤的視界中——直到現在。 如果這一次為惡的真的是這女鬼,那么她跟陸修澤之間,或許還真的稱得上“有緣”,只不過對于這樣的“緣分”,兩人都不會為此感到高興就是。 對于陸修澤的疑問,匪鏡道人輕笑一聲,道:“的確是她。老道我為了成功渡化這女鬼,不得不向著她來的方向一路循跡,這才叫老道得知了師侄與這女鬼的緣分……師侄,你說,這可算是天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标懶逎衫涞?,“而且你不是剛剛才到小鎮,對這鬼怪的隱匿之處毫無辦法么?” 陸修澤態度冷淡,冷嘲熱諷,匪鏡道人卻不以為意,笑道:“那自然是用來騙小師侄的?!?/br> 陸修澤黑了臉:“你倒是理直氣壯?!?/br> “若非如此,你怎肯跟我同行?”匪鏡道人輕笑道。 匪鏡道人早就看出聞景身負不輕的傷勢,也看出陸修澤事不關己的態度,于是他迂回地向聞景求助,最終成功地將陸修澤引了出來。 ——果然是老狐貍! 陸修澤冷哼一聲:“你千方百計,就只是為了叫我與你同行?” 匪鏡道人道:“還要同你說一個故事?!?/br> 陸修澤眉頭皺起:“說故事?” 匪鏡道人道:“沒錯,關于這女鬼的故事?!?/br> 陸修澤眉頭皺的更深:“我說了,我對別人的故事沒有興趣?!?/br> “有沒有興趣,還要聽了再說?!狈绥R道人輕笑道,“既然你都已經來了,聽我說說又有何妨?” 陸修澤微微停頓,終于點頭道:“你說?!?/br> 陸修澤的態度怎么也算不上好,但匪鏡道人也不以為意,道:“不知師侄對這女鬼的生前可有所了解?” 陸修澤道:“我只知道她是如何死的?!?/br> 匪鏡道人道:“這女鬼本名李念云,生于偏僻的山中,是她父母的第八個女兒。她生父母一生窮困,且一心念著男嬰,因此她出生后便被棄于水中,隨波而下,還好她天賦異稟,這才得以在水中存活,直到被她的養母救下?!?/br> “她養母乃是村中唯一的女戶,也是有名的善人,在拾到她后,憐她孤苦,且因自身無后,便干脆收她為養女,賜名李念云,撫養她長大。到了李念云十歲時,她養母因病去世,她不得已,便去最近的鎮中,投靠她養母的兄嫂。她養母的兄嫂實則也是好人,然而好人總是不長命,因此在她十六歲時,她的舅舅與舅母在與鎮中人的一場沖突中被惡棍砸得頭破血流,當場身亡,而她也在那一晚被數人強暴,最后被一場大火燒死?!?/br> “她生平坎坷,怨氣極深,因此化作厲鬼,將小鎮所有的人都變作食尸鬼,要他們永世不得超生,然而最后被師侄二人所破,自己更是不得不逃離,然而在她離開后,她卻遇到了一個能看見鬼的書生?!?/br> “那書生為人正派,不懼鬼神,甚至見那女鬼傷重,還對她百般照顧。起初那女鬼還想要那書生性命,但后來卻漸漸被那書生打動,不但消磨了心中戾氣,更是對書生表露出愛慕之意,而那書生也對女鬼日久生情,最終,女鬼在夜間幻化出實體,同書生拜堂成親,成為一對鴛鴦眷侶?!?/br> “然而好景不長,人鬼殊途,那書生終究是個普通人,在女鬼的陰氣情勢下日漸憔悴,壽命損耗得厲害,那書生父母見勢不好,且又對女鬼心存疑慮,便在某天與族人合謀,請來一位名義上的名醫,實際上的道士一瞧,而這一瞧,便暴露了女鬼的身份?!?/br> “那書生的父母當下暴怒,要殺了這女鬼,然而書生苦苦相護,最后,書生父母以死相逼,迫使女鬼離開書生,終將這一人一鬼分開。到了這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書生應當很快就會好起來了,不過事與愿違,半個月后,那書生還是死了,于是得知書生死訊的女鬼心中戾氣再起,甚至更甚從前,誓要將分開她與書生的人統統殺了,無論是那些請來道士的書生的族人,還是那書生的父母,這才生起曲賀鎮中的事故來……師侄,我且問你,你覺得這件事里,究竟誰對誰錯?那害死書生的人,又究竟是誰?” 匪鏡道人說著,雖臉上帶笑,聲音卻是無悲無喜,而一旁本是漠然的陸修澤,卻越聽臉色越沉,最后當匪鏡道人話語落音,陸修澤便森然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匪鏡道人笑道:“不過是一個問題罷了,師侄何必這么大的反應?” 陸修澤冷笑道:“你也不必意有所指,我既非女鬼,阿景也不是那書生,我害不死阿景,阿景也不會那樣輕易退讓,你說的這些,都是廢話!” 匪鏡苦心孤詣地將他引出,又同他絮叨了什么女鬼書生,無非是想要告訴他,他與聞景道不同,終會與女鬼害死書生那樣,將聞景害死,勸他離開聞景。然而他既不是生前手無縛雞之力、死后不懂得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女鬼,聞景也不是會那個輕易被女鬼陰氣所噬、最后又為了父母退讓的書生! 是以匪鏡道人的這個故事,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堆廢話罷了! 但匪鏡道人卻在這時停下腳步,道:“不,你錯了?!?/br> 匪鏡道人望向了陸修澤:“若你不離開聞景,你終究會害死他?!?/br> 陸修澤心中怒氣更甚,聲音更冷:“好大的口氣!難道這還是你說了算不成?!” “那我問你?!狈绥R道人平靜道,“時至今日,你應當已經明了自己真正的跟腳,那么你又知不知道,現在的你究竟是什么?” 第104章 鬧妖(完) “現在的你又究竟是什么?” ——現在的他又究竟是什么? 非人非妖, 非魔非怪……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究竟什么才是? 陸修澤自然是想過這個問題的, 而他也的確以為自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與你一般?!标懶逎傻? “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br> 匪鏡道人是什么? 若將這個問題拿去問他人,那么會得到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擇日宗飛霞仙姑的第一位弟子, 貫日真君的師兄,擇日宗的前宗主,德高望重的匪鏡道人。 但事實卻并不是這樣簡單。 匪鏡道人玩味一笑,道:“你覺得我是什么?” 陸修澤沒有半點猶豫,漠然道:“鏡靈?!?/br> 鏡靈, 或者說是器靈,一種依托于法器, 在機緣巧合下生成的意識。陸修澤雖然不知匪鏡道人為何身為鏡靈, 卻可以得到人身,但匪鏡道人作為鏡靈的身份卻是絕對沒有錯的。 對于陸修澤的話語,匪鏡道人倒是半點也不驚詫,甚至沒有否定, 而是直接道:“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這卻是承認了。 陸修澤道:“在你將我騙去擇日宗密室竊取衍日珠的那晚?!?/br> 那一天,陸修澤在擇日宗的密室中, 路過了放置飛霞仙姑身前法器的多寶格, 也就是在那時,他感到那些法器中竟有一件法器的氣息叫他似曾相識。 陸修澤道:“我聽聞飛霞仙姑生前最為珍愛的一件法器,名為玄相青靈鏡, 它雖然只有巴掌大小,但卻妙用無窮,甚至可窺天命,只不過在飛霞仙姑死后,就再無人能夠使用它,因此擇日宗無奈之下,也只能將它閑置于密室之中?!?/br> 匪鏡道人笑道:“沒錯?!?/br> 陸修澤繼續道:“這面鏡子我之前從未見過,然而那一晚,我卻從鏡子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我想了一會兒,發現那氣息的主人我是認得的?!?/br> “師侄果然聰明。我雖然未曾有在你面前掩飾的意思,但你能那么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也著實是出乎我的意料?!狈绥R道人輕笑著,話鋒一轉,“但有件事,師侄卻是猜錯了?!?/br> 陸修澤道:“哦?” 匪鏡道人道:“器靈化作人身,雖然少見,但世上也并非沒有先例,然而你卻不是——你并非器靈,我也不是你的同類,這世上也沒有你的同類,你是這世間萬萬年來僅此一例、也不會再有第二個的人。有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與聞景不但道不同,甚至從根本上背道而馳,更何況你二人命格相仿,命途多舛,你們若硬要在一起,災禍也會如雪球越滾越大,直到你們再也無法承受為止?!?/br> 陸修澤身形微僵:“你……是什么意思?!” 匪鏡道人道:“我是什么意思,師侄其實再清楚不過了,只不過不愿承認罷了。不過無妨,人生究竟還要你們自己來走,在撞得頭破血流之前,總是不愿聽旁人的話的,但若有一天你已經做好準備,決定來聽聽我要說什么,那么可以去北部晟洲去尋我,我會在不歸河的那一頭等著你的到來?!?/br> 陸修澤眉頭皺得越深,然而匪鏡道人這時卻又再次邁步向前,越走越快。 “等等!把話說明白再走!” 陸修澤加快腳步,想要將匪鏡道人留下,然而無論他走得有多快,匪鏡道人始終與他相隔著五步的距離,叫陸修澤怎么都追趕不上。 陸修澤心中駭異,但下一刻,他便驀然明白過來:“虛影?!” 飛霞仙姑的玄相青靈鏡,除了窺視天命之外,還有一個作用,那便是在世上投射出一個與本體無二的虛影。使用玄相青靈鏡的人修為有多高,那這個虛影便能夠走多遠! 匪鏡道人雖是器靈化作人身,但他修為卻遠遠不及陸修澤,自然不可能叫陸修澤追不上,那么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境況,只有一個答案:出現在陸修澤面前的,并非是真人,而是虛影! 明白了這一點后,陸修澤就知曉他便是追上這個虛影,也對匪鏡道人無可奈何,于是只得氣惱地停下腳步。 匪鏡道人的虛影也停了下來,轉頭向陸修澤笑道:“越與師侄相處,我便越是覺得師侄聰敏過人,我只盼望師侄在做出一些決定的時候,能依然保持這樣的聰敏?!?/br> 陸修澤沉著臉,不發一言。 匪鏡道人又道:“我覺得師侄對于除掉那女鬼應當是沒什么興趣的,于是我便已先行度化了那女鬼,師侄也不必cao心了?!?/br> 陸修澤依然不愿搭話,于是匪鏡道人再道:“最后再附贈師侄一個消息罷……” “——正道五宗,如今已只余三宗了?!?/br> 陸修澤一驚,詫異望去,卻見匪鏡道人掛著似是悲憫似是譏嘲的笑,漸漸光化消失。 “世上的劫難,總是要有人應的,不是你,便是他……逃不過,逃不過啊……” 陸修澤怔愣片刻,驀然回頭,沖向客棧,推開房門,而在門后,聞景手持傳訊紙鶴,滿臉震驚駭然之色,就連陸修澤的到來都沒有發覺。 陸修澤快步向前,從聞景手中拿過那紙鶴,卻見上頭空無一字,原來竟是被傳訊之人以秘法加密過,若是強行破解,也只會毀了這紙訊息。 若是陸修澤想,他自然是有別的法子破解這秘法,然而收訊之人就在他面前,他大可不必這般粗魯,于是陸修澤直問道:“阿景,發生了何事?” 聞景終于回過神來,神情艱澀,道:“師兄……隱云宗……五日前受到魔道襲擊,門派上下弟子老弱……皆被屠戮……便是虛云道人也……也在東海身死……” 先是天劍宮,再是隱云宗,先是徐少商,再是虛云子…… 陸修澤心中一震,與匪鏡道人臨別時的那句話再度在耳畔浮現。 ——世上的劫難,總是要有人應的,不是你,便是他。 難道他與聞景,真的注定命中多難? 難道那些被他躲過的劫難,真的會應在旁人身上? 若那“旁人”真的是旁人,那倒無妨,可若那人是阿景,他又要如何? 陸修澤咬緊了牙關,心中再一次感到茫然無措,就像是望見魏明月身死時,又像是知曉貫日真君決意去死的那一刻。 ——他總是留不住身邊的人,無論是魏明月,還是貫日真君。如今他也不能再留下阿景了么? 陸修澤心中混亂不堪,不知自己該不該相信匪鏡道人,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做些什么才能挽留他想挽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