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魏諶像是沒有看到秦汀芷的失態,起身向前兩步, 哽咽道:“師姐,師姐你一定要相信我!若是連你都不肯相信我,那師弟我就沒有活路了!” 秦汀芷腦子里一片混亂,一時間竟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搖頭。 她無法相信…… 她無法相信! 她知道師尊脾氣不好, 對誰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模樣,但是她更知道, 貫日真君除了脾氣暴躁外, 實則心腸柔軟,是個再正派不過的好人! 若非當年貫日真君見她可憐,選中她為弟子,而非是與她一同上山拜師的嫡姐, 此時的秦汀芷,就依然還是楚國秦家一個再卑微不過的庶女, 日日夜夜在主家遭受磋磨, 年歲一到,就被主家稱斤論兩地賣予他人——或是成為某一官員的妾室,或是用以聯姻, 嫁給半步邁入棺材的老兒,成為他的繼室……那樣的秦汀芷,又怎么可能成為現在這樣,連秦家家主都不得不小心對待的修士? 秦汀芷一直都知道,她的資質著實算不上好,更不可能因資質而得到貫日真君的青眼。 可是拜師的那天,貫日真君選擇了她。貫日真君改變了她的一生,拯救了她的一生,所以她會永遠地感激和尊敬他。 這樣的師尊……這樣的貫日真君,這樣的好人,怎么可能入了魔?! 秦汀芷驀然放下袖子,向著魏諶厲聲喝道:“師弟!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明明因為違背本性對人惡言相向而害怕得手都在顫抖,但秦汀芷卻半點兒都不肯軟和下來,喝問道,“師尊是什么樣的人,你我再清楚不過,你怎能這般斷言師尊入了魔?!你可知道這個消息若是傳了出去,別人對怎樣對待師尊嗎?!” ——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貫日真君雖然修為高深,是修真界正道之中少有的幾位真君之一,但他卻也不能只手遮天。 入魔一事,太過嚴肅,又太過叫人害怕,畢竟誰都不想自己的身邊藏著一柄利刃,而這利刃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朝向自己。更何況,正是因為貫日真君身居高位,是正道少有的真君之一,是擇日宗內僅有的三位長老之一,身份貴重而敏感,所以誰都可以入魔,但貫日真君卻是萬萬不可! 秦汀芷又逼近了一步,道:“你還記得你是怎么來到擇日宗的嗎?!” 在秦汀芷拜入擇日宗門下的第二年冬天,天寒地凍,萬里飄雪。貫日真君路過云國,聽到路邊有細弱哭聲。他拂開地上積雪,見一幼弱嬰兒深埋其中,奄奄一息。貫日真君憐嬰兒孤苦,將嬰兒帶入擇日宗,養在膝下,照料他如同照料自己的子侄,并讓那嬰兒從了貫日真君的俗家姓氏,為他取名為——魏諶。 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貫日真君,就必然不會有魏諶。 在秦汀芷的逼問下,魏諶揪著自己的頭發,痛哭道:“我記得!我記得!我都記得!可如果有其他的辦法,如果師弟能心存僥幸、能否定這一件事,師弟又怎敢信口開河,污蔑真君?!” 是啊,秦汀芷也相信,若非的確是有確鑿的證據,待貫日真君如父的魏諶,是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但……但只要還有一絲希望,秦汀芷又怎么愿意相信貫日真君入了魔?! 秦汀芷又一次搖起頭來,魏諶無奈,只得道:“師姐,你可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場大火?” 十年前,在聞景拜入貫日真君門下三天前的夜里,擇日宗的主峰燃起了大火。那大火來得奇怪又突然,縱使擇日峰上那么多弟子,也沒人知道那大火究竟是從何而起,又是因何而起。而似是知道內情的長老宗主,則是對這件事守口如瓶,絕口不提,因此,秦汀芷就算記得這件事,但對這件事的內情也是全然不知,更不會往心里去。 但如今魏諶這樣一提,秦汀芷心中便是咯噔一下,道:“難道……難道是……” 魏諶苦笑道:“師姐猜的沒錯,師弟親眼所見,那大火,就是貫日真君放的!” 秦汀芷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但又搖起頭來,道:“但這件事,觀其表現,宗主和另兩位長老也定然是知情的,既然他們不提,那么其中肯定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而他們不做處置,則代表這件事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入魔一事,應當是師弟你誤會了罷!” 魏諶有些氣急敗壞,道:“師姐你怎的這般冥頑不靈?!你想想,若非其中有問題,貫日真君何必要將我送出宗門,喝令我不到萬一不得回宗?!” 秦汀芷還是搖頭,道:“師尊做這樣的事,必定是有他的緣故!入魔者心狠手辣,六親不認,若師尊真的入了魔,又被你瞧見,那么他怎么可能饒你性命?!” 魏諶咬牙切齒,脫口而出道:“那是因為他心中對我有愧!” 秦汀芷一愣,覺得此刻的魏諶分外陌生:“師弟……你……”秦汀芷猶疑道,“你……恨著師尊?” 直到這時,秦汀芷才發現,魏諶除了最開始的那句“師父”外,竟是一直喚師尊為“貫日真君”!這樣的稱呼,是身為徒弟的人叫的嗎?! 魏諶不答,只是失望搖頭,道:“我本以為你會相信我的,沒想到……師姐,你已經被貫日真君蒙蔽了雙眼。真相就在你的面前,但你卻不肯相信?!?/br> 幼時曾經在大家族里討過生活,對陰謀詭計和各種污糟事全不陌生的秦汀芷,這時已經察覺出不對來,警惕道:“師弟……可是有什么人在你耳邊說了什么?你這十年來,是同誰在一塊兒?” 單單只是誤會,必然不會將魏諶造就得這樣偏執而固執,連一句辯解都聽不下,所以必定是有人對他說了什么。 那人是誰? 他對三師弟說了什么?! 秦汀芷心中不知怎的,竟生出莫名的恐懼來。 她心念急轉,瞬間下了決定,肅然道:“師弟,我怕你被惡人所欺,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你都要同我回師尊面前,將件件事情明明白白地說清楚!” 魏諶臉上顯出怯縮來,而后色厲內荏道:“我不回去!而且貫日真君也不會許我回去的!他十年前就告訴我,如果他沒有開口,就絕不許我私下回宗!” 秦汀芷急道:“事急從權!師尊向來愛護你,知道這件事的緣由后必然不會因你回宗而責怪你的,就算師尊真的責怪你,我也可為你一力擋下!” 魏諶不管不顧,一勁兒搖頭:“不,我不去,我不會去見他的!他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魏諶說著,掉頭就跑。 然而魏諶十年前堪堪筑基,十年后也沒有什么太大長進,因此腳下剛動,就被秦汀芷追上,抓住肩膀。 “師弟,不要任性?!鼻赝≤评@到魏諶身前,苦口婆心地勸說,“你想想,過去那些年里,師尊哪里待你不好?他將你視如子侄,處處愛護,你怎可因別人的兩句挑撥就將他視作仇敵?若師尊知道了,他該有多傷心??!” 魏諶奮力掙扎,額上的青筋賁出,雙目通紅,“放開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說的一切,都只是風涼話而已!你放開我??!” 秦汀芷道:“若你不說,我怎么知道我哪里不知道?若你不跟師尊說,師尊又怎么會知道你是因何才誤會了他?世間的一切誤會都不過是因為解釋不清,只要你回宗跟師尊好好說開,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不可能的……”魏諶驀然哭出聲來,大聲道,“已經不可能再挽回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殺了我娘??!是他殺了我娘,是他把我變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你真當他那樣好心嗎?他不過是因為愧疚!他愧疚他殺了她的meimei,所以他才對他meimei的遺孤、對我這么好,你懂嗎?!他愧對于我!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 秦汀芷震驚失聲,下一刻,她就想要辯駁,但還不等她的話語出口,秦汀芷就覺得眉心一痛,識海震蕩,眼前一黑,瞬間就暈了過去。 魏諶跌坐在地,尚在哽咽,一個聲音便從秦汀芷身后傳來,居高臨下道:“嘖嘖,多狼狽的樣子啊……小崽子,就憑你這樣子,想要為你娘復仇?” 魏諶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強撐著站起來,恨聲道:“我還可以做到更多!” 魏諶抬頭望去。只見站在魏諶面前的,是一個肩扛大劍,長發與胡須糾纏在一起的粗糙大漢。這大漢眼含精光,神情凌厲,肩上的大劍更是讓人望而生畏,是以他雖然面容落拓,但任誰見了都不會小覷于他。 聽了魏諶的回答,大漢大笑起來,道:“若你真的有膽子,那就去擇日宗吧!去擇日宗,找上擇日宗宗主,讓他為你做主!” 魏諶下意識地想要搖頭,但殺母之仇卻撐著他的頭僵在脖子上,沒有露出怯縮來。 魏諶道:“這真的有用嗎?就連秦師姐都……” 大漢笑道:“入魔之人的標志,不就是殺親殺友殺師嗎?貫日真君親手殺了她的親meimei,你覺得這是入魔了,還是沒有入魔?” 魏諶還有不安,道:“但……但如果……” 大漢不耐,厲聲道:“你這樣畏畏縮縮,還是個有卵蛋的男人嗎?!你娘被人殺了,我給你指出復仇的路子,你卻還是瞻前顧后,猶豫不定——我問你,你是真的想要報仇,還是嘴上說說就算?!” 魏諶臉色通紅,不知是愧是氣,咬牙道:“我當然想要報仇!” 大漢道:“那你就上擇日宗!去擇日宗宗主面前,在擇日宗所有人的面前,揭穿貫日真君那個偽君子的真面目!讓所有人都知道,魏婓老兒是個連自己親meimei都能痛下殺手的狂徒!” 在大漢的喝聲下,魏諶的身體里終于再度充滿了勇氣和仇恨,下定了決心:“我一定會在所有人面前揭穿貫日真君的真面目!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魏婓是個對親meimei痛下殺手的狂徒!” 大漢聽到魏諶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語,頓時大笑道:“很好!很好??!” 大漢瞥到地上的秦汀芷,手中大劍一舞,就要將秦汀芷斬殺,魏諶一見,大驚失色,撲到秦汀芷的身上,這才堪堪止住了大漢的劍鋒。 大漢臉色一變,道:“別告訴我你又起了婦人之仁!這女人已經對你起了疑心,若是將她放走,與魏婓老兒通氣,那么你的計劃必有更多變故——你還想不想要報仇了?” 魏諶心中又是恐懼,又是猶豫,但最后,他還是頂著大漢的瞪視,咬牙道:“可是她是我師姐!她平日里沒有少照顧于我,今天更是擔憂我才會被我引出中定府,若我叫她在這里身死,我……我……” 說著,魏諶眼眶泛紅,像是又要哭出聲來。 大漢心里滿是膩味,很看不起魏諶優柔寡斷的性子,但既然魏諶都這樣說了,做出將秦汀芷保護到底的姿態,而秦汀芷的死活事實上也并不那樣重要,于是大漢懶得磨蹭,干脆地收起大劍,道:“那你可要動作快些了!我身上可沒有別的東西,最多也只能讓這個女人暈上一天而已?!?/br> 魏諶肩膀顫抖起來,咬牙道:“一天已經夠了——我這就上擇日宗!” 第38章 理由 陸修澤回得悄無聲息。 他身上的擇日宗弟子命牌尚未丟棄, 因此縱橫磅礴的宗門陣法沒有發現他,而他修為已是金丹大圓滿, 與生俱來的魔火更是能讓他在黑暗中完全隱匿身形, 因此當陸修澤來到觀日峰上觀真殿前時,一路遇上的諸多弟子,竟沒一人能將他從黑暗中扯出。 他站在觀真殿外, 本想推門而入,卻意外地聽到幾聲低沉的咳嗽聲——正是貫日真君的聲音! 陸修澤恍然發現,那一直籠罩在整個觀日峰、來自元嬰上人的如山峙淵渟般的威壓,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不見了。 貫日真君,終究也是一介凡人。 ——無法跳出輪回, 就代表著壽命終有走到盡頭的一天,就代表著無法避免的死亡。 貫日真君他……老了。 陸修澤原本想要推門的手僵在了空處, 怔怔立在原地, 而后,他將手貼近心口,感到自己的心中竟漫出了些許奇怪的滋味。 這是什么? 陸修澤困惑不已。 或許是因為修為大退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觀真殿內的貫日真君并沒有察覺到陸修澤的到來,嘆息一聲, 說道:“今年的冬天, 或許會很冷吧?!?/br> 殿內空蕩蕩的,無人應答,陸修澤心中莫名有些許發酸, 想要推門入內,卻沒想一個聲音驀然接道:“你這老頭,若是覺得寂寞了,直說就是,難道我當師兄的還會笑你不成?” 陸修澤微驚,沒想到他竟自始至終都沒有察覺到匪鏡道人的存在。 陸修澤突然覺得,或許這位匪鏡道人,并不像他表現得那樣,修為平平,沒有什么出眾之處……光是這一手的隱匿功夫,就能叫人刮目相看。 可但匪鏡道人為什么要掩飾呢? 陸修澤第二次收回了手,而里頭的貫日真君毫無所覺,哼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老是在暗地里笑話我嗎?” 匪鏡道人輕笑一聲:“師弟果然不愧是元嬰真人,當真是明察秋毫,沒錯,師兄我的確在笑話你,而且不是在暗地里?!?/br> 貫日真君氣得又是哼哼兩聲,但也沒有再同匪鏡道人抬杠,而是再度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匪鏡道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嘆息道:“你瞧瞧你,現在都是個什么模樣。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一個勁地逞強……既然舍不得他們,又何必做那惡人,將他們生生趕走?” 貫日真君如同鋸嘴葫蘆,半聲也不吭,但匪鏡真人也不強求他吭聲。 匪鏡道人繼續道:“你那小外甥我就不說了,你明知他不適合修道,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他不是普通人!”貫日真君強硬道,“他生來就注定他絕不會是一個普通人,所以我將他領入道門,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他!我沒做錯!我這樣做才是對他最好的!” 匪鏡真人道:“既然如此,你十年前又趕他走做什么,你說話本就不好聽,那天還同他說那些話,你可知道那個孩子有多傷心嗎?” 陸修澤越聽眉頭皺得越深,盡管腦中并沒有更多的訊息可供他分析,但他心中也有隱約的猜測。 陸修澤繼續聽了下去。 對于匪鏡真人的問題,貫日真君避而不答,只道:“遲早都是要說的,我只不過是說早了些而已!” “好好好,這個我不跟你爭?!狈绥R真人知曉貫日真君就是個驢腦袋,也不同他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爭執,轉而道,“那我說說你大徒弟好了?!?/br> 貫日真君一點就爆,拍著桌子吼道:“我沒那混賬徒弟!” 系統:“罵你呢?!?/br> 陸修澤:“哼!” 匪鏡真人涼涼道:“師弟,你年紀也一大把了,也別玩這口不對心的把戲了。你這四個徒弟里,明明最疼愛的就是你那大徒兒,這時候你那好徒兒又不在這里,你做出這樣子是給誰看?” 貫日真君:“……哼!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