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陸修澤心中將那些修為高深的真君們的名字都過了一遍,但卻沒有一個是近日要辦壽宴的,于是陸修澤繼續聽了下去。 一音方落,另一人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志得意滿道:“那是自然!哼!葉飛云那武夫以為花點小錢,將自己兒子塞入一個無名修士門下,就能庇佑他們葉府,庇佑他們丞相一脈了?做夢!” “是啊是??!”第一個聲音諂媚道,“這次真人的賀壽之禮,我們足足準備了十年,搜羅了整個琨洲,才找到這么一件絕品,若是大人在真人的壽宴上將這件絕品進獻給真人,那么真人定會對大人您青眼有加。有了真人為大人您撐腰,那么今后就算六皇子登基了,他也只能好好捧著您!有了真人和未來皇帝的支持,想來大人您推翻丞相一脈,也是指日可待??!” 陸修澤心中越發好奇這兩人口中“真人”的身份,同時也對這兩人的吹捧諂媚越發不耐,但直到這時,陸修澤也只將這兩人的話當作消遣來聽,并不往心里去。 只聽被稱作大人的人繼續道:“哪里那里!”那人大笑了一陣,后又收聲,故作謙虛道,“這回能找到這個絕品,還是仰仗了周侍郎你??!侍郎大人大可放心,若是本王能憑這一絕品得了真人的青眼,本王定不會忘了周侍郎你的功勞!” “誰人能在淮建王大人您面前自稱大人呢?”周侍郎語中帶笑,不遺余力地將這淮建王吹捧一番后,話鋒一轉,說道,“不過……大人,聽說西圾國距離我們豫國遙遠無比,在那萬萬里之外,而玄清真人的壽宴一月后就要——不知大人對此可有做出什么其他安排?” 陸修澤的笑容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葉靈書和聞景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在這一刻停了下來——這并不是兩人有著一邊吵鬧一邊還能察言觀色的本領,而是因為他們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仿佛被上古兇獸盯上的恐懼。 在這莫名氣息的震懾下,葉靈書頭皮發麻,汗毛倒立,但空白的閱歷并不足以支撐他明白這樣的感覺代表著什么;另一頭,聞景卻是反射性地望向了陸修澤,即是尋求保護,也是想要保護對方,而也正是這一眼,讓聞景注意到了陸修澤不同尋常的臉色。 “大師兄?你怎么了?” 聞景看著陸修澤,錯眼間竟像是看到了當初他們下山前,陸修澤對脾氣暴躁的貫日真君都敢冷硬回道“恕難從命”的那一幕。 那是聞景第一次看到收斂了笑容的陸修澤。 而今天……是第二次。 聞景心中一跳,直覺不好,伸手想要抓住陸修澤的手腕,然而陸修澤此時卻是看也不看他,抽手化作清風遁去,竟是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已經從那駭人的感覺中回過神來的葉靈書看到這一幕,心下奇怪,望向聞景道:“陸兄這是怎么了?” “我……”聞景心臟越跳越快,手中不知怎么的攥出了汗,然而仔細一想,就連聞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害怕些什么。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我……不知道……” ——但,但他應該做點什么……什么都好,一定要阻止…… ——阻止……什么? 聞景頭痛欲裂,恍惚間像是有看到一片黑火地獄漫開,一個曾經朝夕相處的熟悉的面容向他笑著,神色奇異,像是釋然解脫,又像是溫柔的繾綣。在那人身后,聞景能看到金色的光柱貫穿了天地,烏云散盡,日月同現,遠處,烏壓壓的黑影如同地獄的惡鬼,蜂擁而至,向那人伸出手來,可那人卻渾然沒有在意,只是看著聞景,嘴唇張合,像是在說著什么。 ——他在說什么? “……醒醒……” ——他在說什么?! “表弟?表弟!” 聞景驀然回過神來,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閃過。 葉靈書搖晃著聞景的肩膀,覺得聞景的情況像是書籍中說過的“頓悟”,又像是“預見”,但最像的還是“腦子不太清醒”,于是葉靈書一邊搖著聞景一邊琢磨著什么時機往聞景腦袋上澆冷水才是最好的。 但葉靈書沒這個機會了,因為下一刻,聞景就從窗戶處身手敏捷地跳了出去。 “我去找我師兄了,表哥你自己回家吧!”聞景的身影三兩下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聲音也越來越遠,“記得暫時不要跟我爹娘說我回來的事!” 葉靈書目瞪口呆:“說好請我的呢?怎么最后是我結賬?!” 另一頭,陸修澤在拋下兩個少年后,幾息間就用遁法來到了那兩人的所在之處,明目張膽地站在窗外的桃花樹下,但偏偏從陸修澤身旁走過的婢仆都對陸修澤視而不見,就像是全然不知道府邸中闖入了一個生人。 陸修澤神色沉冷,望向窗內,只見那被稱作大人的淮建王,是一個留著長須面目祥和的中年男人,然而從他青黑的眼袋和虛浮的腳步可以看出,此人不過是一酒色之徒耳。 在這淮建王的對面,是那周侍郎。周侍郎長著一張容長臉,膚黑而須短,看似一臉憨直,然而從方才的話便可聽出,這人在諂媚上怕是一把好手。 那些婢仆沒有發現陸修澤的所在,書房內的兩人自然也是沒有發現,于是那淮建王面對周侍郎的問題,自得一笑,道:“所謂的萬萬里,不過是小事一樁!” 周侍郎微訝,道:“哦?大人有何妙法?” 淮建王道:“周侍郎今夜便知!” 今夜便知? 桃花樹下的陸修澤驀然笑起來,滿是玩味,竟是比紛落的桃花更是好看。此時,陸修澤指尖原本已經燃起的火焰,在這句話后倏爾又消失不見,但眼中的殺氣,卻越發沉重。 ——就讓他看看,今夜的這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樣來吧! 第19章 中定(四) 聞景是在中定府郊外西首山上尋到陸修澤的。 此時,正是三月方過,西首山上滿山桃花正艷,一群中定府中的書生呼朋喚友,來到了西首山上名為靜水的溪畔,玩起了曲水流觴的游戲,將原本鮮有人跡的西首山,染上了屬于人的氣息。 而聞景,就是在靜水溪畔不遠處的桃花樹下,找到了默然靜立的陸修澤。 聞景來到陸修澤的身旁,默不作聲地陪著陸修澤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那些游戲的書生們盡興,準備離去時,見陸修澤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這才忍不住問道:“師兄在看什么?” 陸修澤不答反問,道:“你看到了什么?” 聞景順著陸修澤的目光瞧去,只見岸上落英繽紛,水中游魚來往,林間鳥聲啾啾,而在岸邊,人影交織,書生們結伴同行,笑語宴宴。 聞景稍稍猶豫,道:“是……生機?” 陸修澤笑了笑,沉默了下去。聞景心中忐忑,但在這古怪的氣氛下又不敢開口多言,于是也耐著性子,陪著陸修澤站了下去。 時間流逝,日影西斜。 不知過了多久,陸修澤冷不丁道:“你現在看到了什么?” 聞景回過神來,再次望去,卻見景色依舊,除了那群書生已結伴離開之外,什么都沒有改變。 聞景啞然,縱使他的悟性曾被擇日宗上下百般夸贊,但此刻的他依然不明白陸修澤語中有何深意。 大師兄究竟在問他什么? 大師兄又想要從他口中聽到什么答案? 聞景竟想不到答案。 陸修澤曼聲道:“蜉蝣從生到死的時間,不過是人的一日。而人的一生,不過是仙人一個打盹的時間。我們看蜉蝣碌碌的一生,覺得它們可憐而可笑,殊不知仙人看我們也是如此?!?/br> 聞景心中越發困惑,但卻沒有出言打斷,而是細細聆聽。 陸修澤繼續道:“蜉蝣一日生死,草一歲枯榮,人百年輪回。世上有很多的事,我們不必理解,也不會去理解。這樣不同的理解,造就了‘對’和‘錯’。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沒有對錯,只有所站立場的不同,和眼中世界的不同?!?/br> 聞景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好安撫心中的不安。但不等聞景開口,陸修澤又道:“師弟,我問你,如果有人殺了你最親近、最珍重、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人,你會怎么樣?” 聞景臉上常在的酒窩消失了,他想了想,抿嘴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br> “以直報怨?我也是這么想的?!?/br> 陸修澤笑了笑,眉眼溫柔如畫,細碎的桃花瓣從枝頭落下,又在半途被無形的氣勁彈開。 聞景看得心中一跳,莫名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但思來想去,聞景又覺得自己的話語并沒有過錯。 陸修澤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最珍重的那人,死后軀體被拿去吞噬,骨頭被人燉煮啃噬,最后只剩一堆殘破的碎骨……你又待如何?” 聞景望著陸修澤,愕然睜大眼,氣血上涌,心臟狂跳,臉色卻慘白一片,腦子里一片混亂。 “師弟從未想過這樣的事吧?”陸修澤溫柔道,“那我再換一個問題好了,若師弟你好不容易將你珍重之人的碎骨和灰燼收齊下葬,此時卻有一人將那墓xue搗毀,把那碎骨和灰燼都震做粉末,揚入風中,叫你于那人生死不見,你又當如何?” 陸修澤的聲音極盡溫柔,語義卻尖銳如刀。 聞景瞪著陸修澤,半晌沒有說話,就在陸修澤以為他不會在說話了的時候,聞景卻驀然撲了上來,抱住陸修澤。 陌生的溫度撞入懷中,突如其來,陸修澤身形微僵,但還沒等他伸手推開,便感到一片水氣暈濕了他的衣襟。 “對不起……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聞景用力抱著陸修澤,將頭埋在他的肩上,哽咽著在陸修澤耳邊一遍遍重復,細碎的聲音壓得低低的,觸之即痛。 但話語中流露的這些痛楚,卻不及聞景心中萬一。 聞景何等聰明,他深知陸修澤不會說沒有意義的話,也知道陸修澤從不做多余的事。 既然如此,陸修澤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話?這自然是因為…… 因為…… 只要稍稍想想,聞景就覺得心痛如絞,明明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該哭的,但卻依然忍不住在陸修澤面前哭得難看。 ——為什么會這樣呢? ——他大師兄這么好,為什么要遇到這樣的事呢? 陸修澤怔住了。 陸修澤感到心中那莫名的情緒又一次涌了出來,比往常來得更快更滿。他像是明白了聞景為什么會哭,但又像是沒有明白,他想要說些什么,但到最后,只有一聲嘆笑傳出:“師弟……你哭什么呢?” 聞景埋在陸修澤頸間的腦袋搖了搖,哽咽了一會兒,好半晌后,聲音才悶悶地響起,道:“我可以哭得很大聲的?!?/br> “所以師兄可以哭一下的,我不會聽到的?!?/br> 陸修澤呆住了。 他閉上眼,風從他身后吹來。 他睜開眼,花瓣從樹枝上輕輕搖下,飄落在汩汩的溪澗;光影昏黃西斜,路過他的眼中。 陸修澤聽到風的聲音,看到了水的流動,捉到了時間的蹤跡。然而他罕見地什么也沒有想,任由自己的思緒在這一刻變做空白,也任由自己伸手抱住了懷里的溫度。 “真傻?!弊詈?,陸修澤這樣說著,“這有什么好難過的?” 聞景搖頭,沒有說話。 陸修澤輕笑道:“難道師弟以為我是在說我自己嗎?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師弟怎么竟當真了?” 聞景直覺沒有相信,只一個勁兒地搖頭,毛茸茸的腦袋在陸修澤肩膀處蹭來蹭去,就是沒有抬起來。 “師弟是不相信我嗎?”陸修澤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下意識地用下巴蹭了蹭聞景的發旋,這才笑道,“你看師兄何時說過謊?這么多年來,你可見過師兄還有其他親近的人,又可曾見過師兄為何人掃過墓?師兄最親近最珍重的人明明就是師弟你??!” 遠處爬上山想要尋聞景陸修澤二人的葉靈書:????。?! 葉靈書覺得自己眼睛莫名有點疼,耳朵也莫名地疼,于是也不上前同二人打個招呼,掉頭又下山了。 陸修澤懶得理會,背對來路的聞景則是全然沒有瞧見。 聞景沒有注意到陸修澤最后一句話,只將陸修澤的解釋捋過一遍,越想越覺得陸修澤是對的,越想越覺得為了臆想故事而哭得一塌糊涂的自己著實丟臉,于是不由得僵在陸修澤的懷里,半晌后才抬起頭來,用力擦了臉上的淚,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陸修澤看著聞景那不知道是哭紅的還是被擦紅的臉,壞心道:“阿景哭完了?” 聞景臉越發紅了,憤憤道:“大師兄你太過分了!我剛剛真的很傷心??!” 聞景所言皆為真心,難過也沒有半點作假,陸修澤心中微澀,一時間竟忍不住表露在了臉上。為了不叫聞景看出端倪,陸修澤主動伸出手來,抱住聞景,按住他的頭,不叫聞景看到自己的臉色,輕聲道:“這次是師兄的不好?!彼辉撚眠@樣的話來試探聞景的,更不該叫聞景看出端倪。 他雖然很想知道聞景在這樣的境況下究竟會如何做,也對聞景的決定很有興趣,然而若讓聞景太過靠近他的過往,卻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