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葉靈書又道:“那你認為,那些被害死的行人的尸體,又去了何處?” 聞景道:“當然是被那惡鬼……” 聞景看著葉靈書的臉色,驀然出了一身冷汗,睜大了眼,竟再也說不出下去了。 夜風越來越大,吹得附近民居的門戶動搖,在寂靜的夜里發出叫人心神顫抖的聲音。 驀然,一扇門轟然打開,一個穿著小販衣飾,面容青紫的人走了出來。他有著人類的形體,但皮膚青黑發皺,細看像是有粘液附著其上,身無毛發,手長過膝,十指都長著尖而黑的指甲,一口獠牙突破了嘴唇的遮掩,暴露在空氣中,根根尖利,帶著令人不敢深思的rou絲碎骨。 與其說這是“人”,還不如說它們是精怪! 隨著這個“人”的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人”,也都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他們眼神清醒而瘋狂,顯然不是喪失理智的傀儡,而是…… 葉靈書苦澀道:“你看到了……他們……都是以人尸為食,舍棄了人性,墮落成‘怪’的食尸鬼?!?/br> “殺人的是惡鬼,但吃人的卻是他們?!?/br> “這個鎮子里,沒有一個無辜者……也沒有一個值得拯救的人……” 此時此刻,在小鎮的另一頭,陸修澤也終于走到了地xue的終點。在那里,陸修澤看到一棟小屋突兀地佇立其中。 陸修澤沒有絲毫停頓,推門入內。 小屋很窄,就像是地面上任何一個民居那樣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桌,一把椅,以及一個簡陋的梳妝臺。而在那梳妝臺前,一個身著布裙,卻容色昳麗無雙的女人端坐其上,姿態優雅地回過身,向推門而入的陸修澤一笑。 這一笑,如同百花齊放,叫這個簡陋的屋子都因此而熠熠生輝。 “貴客前來,有失遠迎,還望公子恕罪?!?/br> 布裙的女子起身,向陸修澤徐徐行禮,明明舉止端莊,卻偏偏神色惑人。 陸修澤定定地看著這女子,倏爾一笑,道:“你能用什么來換你的性命?” 女子柔媚一笑,取下發鬢木簪,長發如瀑垂下,而后她拉開腰帶,布裙滑落,露出了她如凝脂的肌膚,和玲瓏有致的身體,魅惑天成。 陸修澤細細打量,那女子在陸修澤有如實質的目光下,不由得臉色微紅,欲拒還迎,似是下一刻就要撲到陸修澤懷中。 但冷不丁的,陸修澤道:“空有美色,卻無自保之力?!?/br> 陸修澤凝視著女子的面容,道:“你一生悲涼坎坷,都由此而起?!?/br> 陸修澤的目光像是穿過了女子的肌膚血rou,看到了其下的森森白骨,和她永遠都無法忘懷的憎惡和狂亂,將她竭力掩飾的過往冷酷地剖開,暴露在日光之下。 女子笑容凝滯在臉上,僵立原地,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陸修澤又道:“你生前受辱,遭多人jian|yin,死后更是被一把大火燒得尸骨無存。但那些jian|yin你的人遺留的氣,在你死后卻成了cao控他們的手段,你令他們為你所用,又將整個鎮子的人化作怪物,生時不為世人所容,死后不入輪回轉生,你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何還有這般大的怨氣?” “你懂什么?!”被一語道破來歷,女子不再偽裝,凄聲嘶喊起來,昳麗的容顏瞬間腐爛,化作惡鬼,撲向陸修澤,“你們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苦痛?!身為女子,身為美人,難道是我的過錯嗎?!我的辛酸,我的苦難,我的哀求和求助,你們聽見了嗎?!這時再來問我為何這樣大的怨氣?!你們這些旁觀者——怎么可能懂我????!” 嘶叫化作咆哮,惡鬼的身形倏爾散開,化作風和霧,卷挾著巨大的聲勢狂涌過來,周遭的一切都在這樣的狂怒和憎恨下瑟瑟發抖,像是隨時都會被惡鬼絞成粉末,但下一刻,風平而霧停,陸修澤的手掐住那惡鬼的脖頸,莫大的威勢和法力將它牢牢鎮住,再度凝聚成了人形。 “我的確不懂,因為我對你的苦痛,可一點都不感興趣?!标懶逎陕冻鲆粋€溫柔的笑意,映在惡鬼的眼中,卻如魔神般可怖,“現在你只要告訴我,你能以什么為代價,從我手里換取你的性命?!?/br> “或者,演一場好戲給我瞧。只要這場戲讓我滿意了,我就饒你一命?!?/br> “如何?” 第14章 好戲(一) 風起了。 烏云散去,柔和的月輝落下,將小鎮鍍上一層溫柔的銀光,也讓聞景更清楚地看到了客棧內的情況。 骸骨森森,七零八落地堆積在那破舊客棧的角落;早已凝固的干涸血液遍布客棧的每一個角落,夾雜著讓人不敢深思的rou塊碎骨;還有那些蘊含著死者最后一次掙扎的血手印、隨地滾落的眼珠和破碎的牙齒……而當聞景抬頭,望向客棧的頂格,更是能看到一個個頭顱如戰利品般吊于其上,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在聞景望向他們的那一刻,也望向了聞景。 聞景感到他的胃在翻騰,他的血液在燃燒,他的心臟在扭曲。 “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事……” 聞景以為自己在怒吼,但他卻聽到自己脫口的聲音干澀而虛弱,如同垂死的病人。 “明明……大家都是同族,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同胞做出這樣的事?!” 一個穿著布裙,依稀能看出身前是個婦人的食尸鬼尖笑一聲,道:“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風涼話倒是說得好聽,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難道你以為我們想要這樣嗎?!我們被惡鬼困在鎮子上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們吃掉了最后一點糧食快要被餓死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對!沒錯!”一身短打的食尸鬼憎惡地看著聞景和葉靈書二人,“我們什么都沒有了!地里不產糧食,鎮子走不出去……如果不吃人,我們要怎么活?” “我們只是想活著而已,這有錯嗎?!”又一個食尸鬼說道,“要怪也只能怪你們無能,連一個惡鬼都殺不了!” “如果不是你們的錯,我們怎么會落得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還要靠吃人度日?” “都是你們的錯!” “都是你們的錯??!” 尖利的聲音將聞景和葉靈書二人包圍,步步逼近,眼中閃爍著對活人的憎恨,和貪婪的食欲。 吃普通人無法滿足了,已經開始想要吃修士了嗎? 葉靈書冷笑一聲,心中殺意大盛,扣住自己的法劍,卻不想就在此時,他聽到一旁的聞景頹然嘆道:“抱歉?!?/br> 什……什么? 葉靈書心里一個咯噔,唯恐聞景被這群食尸鬼的花言巧語給騙了,以至于做出什么傻事來。 只聽聞景嘆道:“沒能救你們……我的確很抱歉……” 葉靈書皺眉道:“等一下……” 聞景話語不停,繼續道:“但若不將你們殺死在這里,而是放任你們殺害更多的路人的話,那才是我真正的罪過?!?/br> 葉靈書:“……欸?” 下一刻,葉靈書便聽到長劍鏘然出鞘,如水的溫柔月色灑落在這長劍上,卻反射出了冰寒的劍芒。 “嗤!” 幾不可聞的聲音響起,葉靈書只覺得眼前一花,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離二人最近的一只食尸鬼的頭顱,便骨碌滾落在地。 什……什么? 葉靈書目瞪口呆,幾乎回不過神來。 ——食尸鬼因食人尸而成“怪”,早已脫離了人的范疇,皮膚類石,骨骼甚鐵,身體處處都帶著劇毒,實力堪比煉氣后期的妖獸,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面對這一鎮子的食尸鬼,哪怕是身為筑基的葉靈書,都感到頗為頭痛,心生去意,可是…… 可是為什么聞景卻是像砍瓜切菜般輕松?! 只見月色下,聞景右手持劍,左手掐著劍訣,在烏泱泱的食尸鬼中游走,身姿從容不迫,卻又快到了極致,一襲青衣矯如游龍,一道劍芒翩如驚鴻! 每一道劍芒的落下,必定有食尸鬼頭顱的滾落,每一次劍光的潑灑,必定有深褐色血液的飛舞。 葉靈書恍恍惚惚地瞧著,月色溫柔,那劍光卻比月色更為溫柔,而那揮灑著劍光的聞景,更是熠熠生輝,就好像他此刻并非是在殺戮,而是在救贖。 葉靈書呆住了,而待到他回過神來后,一切都已是塵埃落定。 小鎮一片死寂,滿地尸體,唯有聞景一動不動地站著,似是沒有回過神來。 “……阿……阿景?”葉靈書試探地喊著,而下一刻,葉靈書就察覺到聞景身上異樣的波動,不禁又驚又喜,道,“阿景,你竟已筑基了?你是何時……” 葉靈書的聲音一滯,再也說不下去了。 只見聞景回過頭來,定定地瞧著葉靈書,黑色的眼里泛著銀色的月輝,像是流下了淚來,可在葉靈書嚇了一跳仔細再看時,那雙眼中卻是一片的干澀平靜。 “阿景……”葉靈書心知聞景心中必不會好受,一時倒說不出旁的話來。 葉靈書明白,若是聞景此時殺掉的這一鎮子食尸鬼都是沒有理智的妖獸精怪,那么聞景雖然可能不會太過好受,但也不會太過難受,可偏偏這群食尸鬼除了外形之外處處都與常人無異。 他們會思考,也會求饒,甚至其中還有孩童大小的食尸鬼,臨死之時也會哭叫哀號。 若是換做葉靈書,他可能還真的下不了手,反倒被這些食尸鬼所制,就像是其他淪為食物的修士一樣。 可聞景卻毫不動搖,一個不留,統統殺了干凈。 聞景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 當人淪為“怪”,成為食尸鬼后,就再無變回來的機會了。作為食尸鬼,它們想要活下去,就必定會進食,會吃人,如果不吃人,他們就會死。 他們固然可憐,但旁人何辜?那些慘死的路人又有什么過錯? 所以殺了這鎮子的食尸鬼,塵歸塵土歸土,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人生而有情,雖理智上知道這樣的做法是絕對正確的,可待到真正身臨其境時,卻又往往被情感所絆,做出蠢事來,所以在這之前,葉靈書從來沒想到,他這個從小就心善的表弟,竟然能夠理智到這個地步……理智得近乎可怕。 這樣理智的人……這樣可怕的人……真的是他的表弟聞景嗎? 這一刻,葉靈書甚至生出怯縮來。 可下一刻,葉靈書又醒悟過來,忍不住唾棄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可是他的表弟阿景??!他竟然因為自己的表弟做了正確的事而害怕他……這樣的他,跟那些他瞧不上的假道學有什么區別?! 葉靈書臉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羞是慚。 還好聞景沒有注意到葉靈書的異狀,恍惚了片刻后,收劍回鞘,道:“我們走罷?!?/br> 葉靈書一時沒回過神來,道:“去哪兒?” 聞景道:“去找那惡鬼?!?/br> 葉靈書一個激靈,拉住找死的聞景,道:“你怎么還沒打消這主意?你真當殺了一小鎮的食尸鬼后很了不起么?那惡鬼煞氣沖天,類比修士的話,想來應是金丹期了,你這剛巧不過筑基期的修為,沖上去是找死么?!” 聞景搖頭道:“表哥此言差矣,你覺得那惡鬼為何要留著一個小鎮的食尸鬼,還令他們神志健全,甚至不惜耗費法力,為他們布下迷惑路人的法陣?” 葉靈書道:“自是那惡鬼深恨鎮民?!?/br> “沒錯?!甭劸暗?,“既然那惡鬼想要鎮民生不如死,為何剛剛我殺了他們,那惡鬼卻沒有半點反應?” 葉靈書一怔,訝然道:“難道是——” “應當是我師兄在牽制著惡鬼?!甭劸安讲酵茢?,“大師兄恰好也是金丹期,同那惡鬼修為相似,而此刻小鎮既無惡鬼的出現,也沒有氣機的交鋒,那么想來此時的二人應是僵持不下,誰都不能擅自動手。既然如此,我怎能丟下尚在危險中的師兄,獨自離去?” 葉靈書眉頭緊皺:“但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況金丹期修士的交手,威能豈是你能想象?只要稍有波及,你便尸骨無存!” 聞景只當沒有聽到最后一句,輕笑道:“總會有用的,至少……無論如何,我總是對得起師兄的?!?/br> 葉靈書頭疼萬分,覺得自己以前怎么就沒發現聞景這喜歡往自己身上攬責任的性子。 聞景又道:“表哥也不必多想,其實,一開始本就是我硬磨著我大師兄隨我下山的,如今大師兄可以說是因我的緣故而身陷險境,于情于理于心,我都萬萬不會丟下大師兄一人的,縱使我只有綿薄之力,但我也想要幫我師兄。我心意已決,表哥也不必勸我,還是自行離去吧?!?/br> 不等葉靈書生氣,聞景繼續道:“表哥,我父母除我之外,還有二子一女,但姑姑姑父卻只有你一個兒子,若我出了事,你還能為我向爹娘捎句話,但若你出了事,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祖父和老夫人?” 葉靈書原本準備好的話語,此刻竟都說不出口來,半晌后才強笑,顫聲道:“表弟伶牙俐齒,倒是更甚幼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