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方明曦也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真的覺得她很傻。我生母和我爸青梅竹馬,早早有了我,生了我之后受不住苦日子,搭上外地小老板一走了之。她偏偏要湊過來,對我爸好,把我當女兒照顧?!?/br> “甚至我爸得病,她也死守著不肯走?!?/br> 熱氣飄進眼里,熏得眼睛發燙。 “化療吃藥要花多少錢,她就兩只手,又能掙來多少錢?已經那么苦了,還怕我爸走之后我會進孤兒院,跟我爸打結婚證,陪了我爸最后兩年,欠了一身債,還了一輩子……” 方明曦想扯嘴角,怎么也扯不動,“你說,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br> “這些事情,他們沒有瞞著你?”肖硯接話。 “鄰居都會議論,大人說閑話從來不會避諱我?!狈矫麝卣f,“后來我問她,她也告訴我了?!?/br> 方明曦執起筷子,夾了一點菜放進碗里,撥動米粒,“她為了還債,為了養我,有幾年在小酒樓陪人家吃飯,陪一餐幾十塊。那時候我真的太不懂事。怪她怨她還和她吵架——” 金落霞差點改嫁,她被議婚對象的兒子欺負,鬧出驚動學校那一出。 但這件事,怪誰都怪不了金落霞。 金落霞只是想給她好一點的條件,只是希望帶著她得好一點。 方明曦抿起嘴角,彎出笑容弧度,卻滿是苦澀。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只有我不可以?!?/br> 肖硯面前的米飯也久久未動,他問:“你高考的時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br> 方明曦抬眸,“你知道?” “有一次宵夜,鄧揚的朋友帶來的女伴認識你?!彼麑嵲拰嵳f。 “這樣啊?!彼砬楹艿?,沒有太多情緒,“我不討人喜歡,讀書的時候同學看我不順眼……那個女伴是叫何巧巧嗎?”沒等他回答,她繼續道,“何巧巧的男朋友有天放學找我說話,問我晚上去不去喝奶茶,我沒理。何巧巧知道以后,就跟我結仇了?!?/br> “她們有空就會找我麻煩,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后來高考,考試第二天她們在路上攔了我。如果不是我反抗,她們估計能打更久?!?/br> 那時候覺得痛苦,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已經淡化很多,她說的很平靜,“我到考場的時候,考試已經開始半個小時。很多家長在外面等他們的小孩,我跟他們一樣,都站在外面?!?/br> 她硬是在外面游蕩直到考試結束才回家?;厝ヒ院蠼鹇湎冀o她燉了湯,問前問后,問她發揮得怎么樣,題目難不難。她不敢讓金落霞知道,喉嚨梗著刺,心里悶得慌,衣服上拍不掉的臟痕跡,借口說是摔跤碰的。 成績出來,金落霞險些崩潰,眼都紅了,問她:“考試的時候是不是出事了????你那天回來衣服那么臟,是不是有誰欺負你?是不是——” 她說不出話。 金落霞難過好幾天,和她商量復讀。原本是打算要復讀的,只是那個時候錢比較緊,催還錢的人催得急,金落霞第一次硬氣不聽她的,決定找梁叔借錢。 可惜沒能成。 她一直不贊同金落霞跟梁國來往,因為她知道梁國跟別人女人有來往,她在街上看見過,不止一次。梁國往來的那些,死了丈夫寡居的女人或是離婚多年沒有再嫁的女人,金落霞不是唯一一個。 可偏偏,梁國離婚好多年的老婆找上的卻是她們。 金落霞和梁國認識的時候他早就離婚好幾年,柿子挑軟的捏,他前妻帶著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門,罵金落霞勾走自己前夫的錢,將自己過得辛苦全歸咎于她。 門外圍了一圈臨近,作壁上觀,看“不知檢點”的狐貍精被別人老婆收拾。 踢打、撕扯,女人打架的招數一樣沒少。方明曦擋開,推拒,不讓他們打金落霞,昏暗的堂屋里全是她的乞求喊聲,一聲高過一聲: “有話好好說,求你們了!有話好好說……” “不要動手!為什么打人!” “出去!出去??!” 到最后,什么都說不出來,只剩聲音嘶啞凄厲重復不停的幾個字:“別打她——別打她——” 她壓在金落霞身上,死死地護住。 在梁國趕到之前,糟糕透了的那一天,她一直聽著被她護住的金落霞在她身下嚎哭。好幾次,金落霞要翻身抱住她,都被她緊緊摁住。 她沒有復讀,那個暑假,她們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家鄉,告別一切,搬到她即將讀書的瑞城。 她以為會有新的開始。 可是同行的路才走了這么點,現在她們就要分別。 方明曦的筷子快把碗里米粒搗爛,她微微用力,捏得指節發白,最后緩慢放開。 肖硯沒有出聲,她亦沒有再說話。 抬頭看向窗外,傍晚就要結束。 “天要黑了?!彼粗焐?。 肖硯嗯了聲。 方明曦站起身。 肖硯問:“去哪?” 她沒說話,走向靈堂。 燈還沒開,靈堂里暗到極致,只有一盞燭火的光芒,其余皆是朦朦朧朧。 方明曦站在正中,轉身看向外面天空。 晚霞燒紅天邊,天際一側開始漫上濃重的夜色,另一側彤云遍布。 金色的霞光一傾而落。 就像金落霞的名字。 方明曦走到蒲團前,雙膝跪地,向著靈桌上的骨灰和遺像,重重磕了個頭。 額頭和掌心貼在冰涼的地面上,她閉上眼。 今夜之后,一切都將逝去。 —— 日落西山常見面,水流東海不回頭。 一路好走。 第29章 廿九朵 方明曦和肖硯在靈堂守了一夜,斷斷續續闔眼小憩,囫圇休息,整覺卻沒睡上。 一大早,運貨回來的梁國給方明曦回電,披著晨露趕到靈堂。他急沖沖來,進門卻又止步在廳中央,四十幾歲的男人眼眶通紅,好一會兒沒說話。 方明曦給他時間,讓他在靈前獨自待著,他上了三炷香,香灰燃盡,便到出發時候。 幾人坐肖硯的車將骨灰送到墓園,燒的冥制品前一天寸頭早就備好,滿滿三大袋子。暖籠之后,骨灰盒放進墓碑下的石格中,修墓工蓋上石板,用水泥將墓封上。 走的時候,修墓人在后面幫他們點燃鞭炮,引線燒著,噼啪炸響。 方明曦沿著墓園臺階向下,行至一半回頭看。炮仗炸裂的紅色紙皮漫天飛,新砌的墓碑冷冷直立,照片上金落霞面容溫柔寧靜,底下放著她的骨灰。 從今往后,她將永遠在此長眠。 . 回到市內,肖硯把方明曦和梁國送回她們母女租住的地方。下車分別前,方明曦又一次向肖硯道謝。 “欠你的,我都記著?!彼f。 肖硯坐在車內,透過空置的副駕駛座將視線投遞到窗外,她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他只嗯了聲,似應非應,而后驅車離開。 梁國陪方明曦回了簡陋的“家”,光線昏暗,腐朽氣味和光一起從梁上隙縫透進來。 梁國來過一次,不是不知道這里的環境,這時候卻分外難過。他在門前的長板凳上坐下,兩手撐在腿上,肩膀微微聳起,呼吸深重。透進肺里的仿佛不是空氣,不多時就將眼眶催紅。 方明曦給他到了杯水,兩人坐在門檻旁說話。 梁國先開口,從她讀高中的時候說到現在,一番話里幾年時間彈指即逝。 “這趟我得年后開春三月才會出去,后面的事情我怕你一個人處理不來,你只管打電話給我?!彼徚饲榫w道。 商家因線路老化未及時維修導致起火,畢竟是一條人命,要承擔的責任逃不了。 方明曦點頭,說了聲好。沒了金落霞,她孑然一人,有很多事情她沒有經驗,確實不太容易。 梁國問她以后的打算,“你mama去了,你以后……” 方明曦說:“還有半年??凭妥x完了,新學期我打算考升本考試,繼續讀?!?/br> 梁國聽她計劃好,過問一些細節,便道:“你一個人生計也是問題,錢的方面千萬不要客氣,缺了就跟我說?!?/br> 方明曦點頭,心里卻并未準備跟他伸手。 上學期交過一學年的學費,考上本科后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剩下的主要是生活費以及還給肖硯的錢。這些多打幾份工,一點一點總能掙得來。 略說幾句,兩人起身去屋里收拾金落霞的遺物。按照習俗都是要找地方燒掉的,等到天黑,方明曦和梁國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在鐵盆里一樣樣燒干燒凈。 東西燒完梁國也該走,他有點擔心方明曦,問她:“要不,你跟叔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剛剛隨便煮的那點面,怕你晚上會餓?!?/br> 方明曦搖頭,“我沒什么胃口,晚飯吃的已經夠了?!?/br> 她讓他寬心,再三保證沒事,送他到路口。 夜色濃沉,方明曦原路走回家,行在不平整的小路上。 周圍鄰居早早關門,窗里透出暖洋洋燈光,各家各戶飄出飯菜香氣。 她走到家門口,停住腳,定定看了許久。 屋里漆黑,兩個窗子黑糊糊沒有半點光。 以往,不論家里多破多舊,外頭是風是雨,回來總有口熱飯可吃,還有一個人在等她。 從這個冬天開始,再也沒有一盞燈,會是為她亮起的了。 方明曦在門前低下頭,食指指節蹭了蹭酸澀的鼻尖。 長抒一口氣,她提步向前,推開門邁步走進去。 . 失火燒死人的事情上了瑞城晚報,學校里幾個教過方明曦的老師得知情況,都打了電話聯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