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方明曦反握住金落霞的手,幫她塞回被子里,“不要再說這些了。睡覺,聽我的?!?/br> 金落霞含著淚,無言閉上眼睛。 室內重新歸于沉靜。 方明曦坐回地上看書,金落霞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穩,確定她睡著了,方明曦才轉頭看過去。 合上手里的書,方明曦抬手給床上的金落霞掖被角。這么多年,她們一起過來,她苦,金落霞又何嘗容易。 讀初二那年是她們最難的時候,也是方明曦最叛逆的時候。 就是在那年,她發現金落霞除了平時給人做零散小工以外的另一條掙錢營生—— 陪席妹。 通城有很多小酒樓,比不上大酒店,又強過小飯館許多,因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客人大多是那些做小生意的中年男人??诖镉袃蓚€錢,但也不經細數。 這些小酒樓為招攬生意,和很多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合作,有客人點席吃飯,店家就打電話給她們,喊她們來陪席,吃吃飯、喝喝酒——當然,摸腿摟腰、捏捏手抱一抱,都是必不可少的席間助興調劑。 吃完飯客人會給小費,一個陪席妹一餐一般是六十塊,或者八十塊,遇上出手大方的,一次也會給一百。 金落霞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即使如今被歲月浸染,臉上也依稀可見當年風情。 那時方明曦讀初中,她才三十出頭,正是最有風韻的年紀。她總出門吃飯,方明曦問過,一次一次被她搪塞過去。 夜路走多總會濕鞋。直至在路邊碰上金落霞,方明曦親眼看見散席后被酒酣食足的男人摟著的她。那一刻毫無防備,街邊路燈天旋地轉,晃得人頭暈眼花。 她們大吵一架,關系降到冰點,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一句話。 沒多久,金落霞陪席,遇上了方明曦同級同學的父親。 那個男人離婚幾年,有點閑錢,看上金落霞的臉,也不計較她的行當出身,接觸幾次后便對金落霞透露親近意思,還托媒人到她們家。 鄰居家常年不來往的大媽為了給金落霞做媒,頻頻上門。 因為媒人在客廳說的一句: “人家條件真的不錯,你一個人討生活多不容易自己清楚,該好好考慮,還帶著一個女孩,何況還不是你的親女兒,誰知道老了靠不靠得住?!?/br> 方明曦逃課三天。 沒去學校,三天后才回家,被急得幾宿沒睡的金落霞一巴掌甩在臉上。一通吵架,方明曦又在外面躲了四五天,不曾回家也并未去學校上課,鬧到差點停課的地步。 她的叛逆期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來得又快又急。 金落霞夾到她碗里的菜她統統挑出去丟到地上,金落霞給她準備好要穿的衣服她看也不看一眼,她不再同金落霞說話,要么不開口,一開口必是爭吵。 金落霞拿她毫無辦法,簡單的針鋒并沒有隨著發泄過后消散,相反越演越烈,那一個月里,她故意和“差班”的后進分子走在一起,跟她們去網吧,翻墻逃課去河灘上燒烤,坐在夸張土氣的摩托車后座滿街飛馳…… 事情結束于她看見金落霞偷偷落淚,終于還是妥協。 然而金落霞議婚對象那個叫“王宇”的兒子是個刺頭。處在那個年齡段的中學生,張狂躁動,無知無畏,最天真也最殘忍。 王宇身邊聚了一群惹事的混混流氓,其中不乏給方明曦遞過情書但沒有得到回應的人。自從得知父親再婚對象是方明曦的mama,方明曦就成了他玩笑吹牛的筏子。 放學的時候,方明曦經常被一群人攔路,或是堵在停車棚言語調戲,或是走過籃球場被人吹口哨扯頭發。 他們的惡意肆無忌憚,她越是冷淡不理,混混們就越是起勁,他們常常用球扔她,每一次都會大聲嚷,問她—— “方明曦,王宇他爸cao你媽,王宇是不是cao你呀?” 他們哄然大笑樂在其中,而其他好班的學生,因為方明曦本來就不愛交朋友,加之總被混混找麻煩,便也都離她離得更遠。 后來金落霞碰巧因為下雨去學校給方明曦送傘,才撞破她的處境。金落霞自責哭了一回,回去就和王宇的父親商量取消婚事。 而王宇被父親打了一頓,惱羞成怒,一個禮拜后趁方明曦值日,和一群混混朋友把她堵在廢棄的音樂教室。 滿桶拖地用的臟水倒在她身上,在“朋友”的慫恿之下,王宇掐住她的臉想要她用嘴給自己解決不軌之欲。 方明曦狠狠一口咬住他伸來的手,差點咬斷他的手指。他痛得眼睛通紅,嘶吼,抓住她的頭摁著撞墻,方明曦就是死不松口。 大動靜引來老師,兩個當事人都被請家長。 王宇站在辦公室里,口口聲聲說是方明曦勾引他,答應他給錢就主動幫他口。 老師、教導主任、副校長的審視,金落霞憤怒反駁的聲音,還有王宇滿不在乎的吊兒郎當腔調交織在一起,像小提琴拉出的雜音,混亂奇迷。 方明曦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掉眼淚,她記得自己瞠紅雙眼暴起,抓著桌上的墨水盒發了瘋一樣的沖上去撲倒王宇,壓著他用玻璃角狠狠砸他的頭,一邊砸一邊嘶喊。 數不清說了多少句“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只有他頭破血流狼狽想要爬開的姿態,印象深刻。 一辦公室的老師上來拉她,費了好半天勁兒才把她拉開。 最后老師們還是選擇相信一向成績優異的她,王宇被退學,她被停課一周。 可惜,該到那時結束的事情卻沒有順利結束,后來她回到學校,議論滋生,有人說她被王宇睡過,有人說那天在音樂教室她被一群男人脫光摸遍,有人說她是自愿主動找上王宇,但卻反咬一口。 流言伴著她走過初二,走過初三,又隨著初中的舊同學帶進高中,成了她學海生涯里,始終無法擺脫的彌久痕跡。 從辦公室出來那天,回家的路特別長。金落霞從教學樓,一路哭到家門前,到家后做飯手都在抖。 飯沒熟,方明曦跑了。 她跑了很久很久,在交錯的巷子里狂奔,聽見自己的胸腔里傳來“呵哧呵哧”的聲音,如同風呼嘯而過,空蕩,沉重。 她在巷落小角躲到天黑。身旁青蛙呱嚷著跳開,小蟲嘶鳴,細雨啪嗒落下。 金落霞找了又找,一圈一圈地轉,她明明聽到故意不吭聲。 后來月掛中天,夜濃而沉。 金落霞在黑漆漆的夜里喊啞嗓子,一腳深一腳淺踩在前一晚剛被雨淋過的泥坑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方明曦聽到她的哭聲,聽到她喉嚨里的嗚咽顫音,聽到她拼命拍大腿哭嚎的情狀,像丟了重要物品的小孩子,絕望崩潰。 每一個細節都能想起來。 最后她走出去,從藏身的隱蔽角落走到小路上,走到金落霞面前。 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忘記,在說出“我在這”三個字之后,金落霞跌坐在泥地上掩面痛哭的樣子。 那個養了她十多年的女人捂住臉,躬著身子頭仿佛要垂進塵埃里,伏在地上痛哭,對她說: “mama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那一個當下,于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心里,火苗一般“簇”地點燃,跳躍,又熄滅。 只余空蕩蕩的灼燒痛感,一脈繼一脈。 多年不止,經久難息。 第16章 十六朵 金落霞半夜燒退,方明曦守了一夜,終于在天快亮時得空瞇上一會兒,第二天早早趕去學校。 算算日子,鄧揚許久沒來找她,而方明曦日常照舊,生活、讀書沒有半點困擾。 周娣知道她性格如此,也從她不肯收鄧揚的東西就已看出她對鄧揚沒有感情,倒是不見怪,然而學校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對鄧揚有意思的女生,就此事又起議論,多有抱不平。 方明曦不在意,周娣忍不住八卦,午飯時好奇問她:“我看你這樣真的想不出你談戀愛的樣子,你有喜歡過人嗎?” 被問及的方明曦認真看書,頭也不抬:“沒有?!?/br> 周娣滿臉古怪,“你好像對這些事沒有一點興趣,你是不是不喜歡男生?” 方明曦失笑,“別亂想?!?/br> 周娣追問:“那你喜歡哪種類型的男生?我見過的人這么多,實在是想不出來你喜歡會喜歡哪種人……” 方明曦翻書的手頓了頓。 喜歡哪種人。 哪種? “明曦?明曦——” 周娣喊了好幾句,方明曦乍然回神,“???” “你在想什么?我問你話呢?!?/br> 方明曦笑笑,“沒什么?!?/br> 手將未翻完的那一頁翻到底,她壓下心里的念頭。 也把腦海里剛浮現的那一點男人輪廓壓下去。 . 立大男宿舍樓下,走廊盡頭拐角,鄧揚和睿子湊著抽煙,各靠一邊墻。 抽了兩口,睿子問他:“你搞什么?”作為最?;煸谝粔K的人,鄧揚情緒反常,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沒什么?!编嚀P避開他探究的視線。 “你在躲唐隔玉對不對?”睿子說,“大家這么久的朋友了,有什么我看不出來?!?/br> 鄧揚明顯不對勁,更反常的是好些天沒去找方明曦,換在平時三天不上趕著貼到方明曦面前,他就渾身不舒服。 沒得到回應,睿子瞇眼追問:“你們到底發生了什么?” 被問及至此的鄧揚擰了下眉,一剎掙扎又困擾。 睿子靈光一閃,猜測:“該不會……那天在酒店你們……?” 鄧揚捏緊煙,差點把煙掐斷,意外地沒反駁罵他傻逼。睿子一看這情況,知道自己猜中了。 把煙往地上扔狠狠踩一腳,睿子仰頭后腦靠上墻,手都不知該怎么比劃。 “不會吧?你們兩個?” “我現在很煩?!编嚀P說,“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br> 睿子消化完,問:“你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编嚀P一片頹然。 睿子剛要張口,手機響,他瞥鄧揚一眼,走出拐角接電話。 沒多久睿子腳下踩風跑回來,臉色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