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卑職遵命?!倍判忻艄Ь吹?。 王府后院有一座地牢,二十幾名玄甲衛都被關在此處。 裴廷龍被單獨關押在走道盡頭的最后一間牢房中。他披頭散發,身體和四肢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正歪躺在角落里打盹。牢門鐵鏈叮叮當當響起來時,裴廷龍眼睛微睜,看見蕭君默和另一人走了進來,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把眼睛又閉上了。 “裴將軍還在生我的氣?”蕭君默走過來,蹲在他面前,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裴廷龍一言不發。 “得了得了,男子漢大丈夫,別遇見個事就垂頭喪氣,要心存希望嘛!”蕭君默索性一屁股坐在潮濕的地上,“我被你追殺了那么久,好幾次命懸一線,不也都咬牙挺過來了?做人得有韌性,哪能輸了一次就認栽?” 裴廷龍聞言,驀然想起了長孫無忌的教誨,便慢慢睜開眼睛:“蕭君默,你這個為虎作倀的小人!一時得志有什么好猖狂的?等到朝廷大兵壓境,你和齊王瞬間就會被碾為齏粉!” 蕭君默笑了笑,頭也不回道:“杜參軍,這家伙口出狂言,詛咒咱們殿下呢。你說,要不要把他舌頭割下來,拿去給殿下下酒吃?” 杜行敏一怔,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裴廷龍聞言,眼中立刻露出驚恐之色。 “怎么,才要你一條舌頭就怕了?”蕭君默呵呵一笑,“我還以為你會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呢!” 裴廷龍又驚又怒,想說什么,卻不敢再開口了。 “行了,時間緊迫,不跟你閑扯了?!笔捑鋈徽?,“裴廷龍,圣上當時下詔讓你來齊州監視齊王,有沒有告知你玄甲衛埋在齊王府的暗樁?” 裴廷龍聽出他的口氣有點不對,心中狐疑,卻仍繃著臉不說話。 此時,站在蕭君默身后的杜行敏一聽,臉色驟變,暗暗從袖中摸出一條牛皮繩,兩頭一拽,把繩子繃得筆直,慢慢舉到了蕭君默的頭上。 杜行敏手法嫻熟,整個過程毫無聲息,顯然沒少用這條繩子勒人。 裴廷龍不知道這個姓杜的是哪一路的,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心中不由得大為慶幸,遂不動聲色地盯著蕭君默,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上移,以免被他察覺。 “孤狼,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笔捑恍?,仿佛腦后長了眼睛,“首先,你不是我的對手;其次,就算僥幸殺了我,你也逃不出齊王府;最后,萬一真的殺了我,就沒人可以阻止齊王的叛亂了?!?/br> 杜行敏和裴廷龍同時一驚,都被蕭君默的這番話弄迷糊了。 最驚駭的是杜行敏,因為“孤狼”正是他的代號——這是只有玄甲衛大將軍李世勣才知道的代號,蕭君默如何得知?! “狼跋其胡,載疐其尾?!笔捑従徱鞯?。 這是接頭暗號,語出《詩經》。 杜行敏又是一震,脫口而出:“封狼居胥,禪于姑衍?!?/br> 這句對應的暗號出自西漢名將霍去病的典故:漢武帝元狩四年春,霍去病率部深入漠北兩千余里,大破匈奴左賢王部,殲敵七萬余人,隨后分別在狼居胥山舉行祭天的封禮,在姑衍山舉行祭地的禪禮,后人遂以“封狼居胥”代指赫赫戰功。 蕭君默居然知道他的代號,且能說出如此絕密的接頭暗號,不由得讓杜行敏大為震驚,也令他對蕭君默的真實身份和意圖產生了極大的困惑。 同樣困惑的還有裴廷龍,他已經完全看不懂蕭君默的路數了。 蕭君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對二人道:“二位,眼下情勢危急,我就長話短說了。我昨天經過泰山,恰好遇見齊州長史權萬紀被人刺殺,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我推斷齊王有謀反意圖,于是決定深入虎xue,一探究竟,而今日一早進入齊王府后,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猜測。所以,我就想了一個計策,一邊取得齊王的信任,一邊讓裴兄你和弟兄們趁機潛入王府……” “你等等!”裴廷龍有些反應不過來,“你是說,權萬紀已經死了?” “對,尸體就躺在我面前,還有段隊正那幫兄弟?!?/br> “是齊王干的?”裴廷龍又驚又怒。 “當然。除了他還能有誰?”蕭君默暫時不想提及庾士奇,因為那會把事情搞得太復雜,而且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你說你想取得齊王信任,然后你就設計把我和弟兄們抓了?” “我話還沒說完?!笔捑恍?,“你到齊州這么些日子了,一直處于被動狀態,時時躲避齊王的搜捕,尚且自顧不暇,如何制止齊王?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表面上是把你們抓進來,實際上是讓你和弟兄們名正言順地進入齊王府,以便咱們展開行動……” “我去你的蕭君默!”裴廷龍氣急敗壞,“你用這么損的辦法,是想借齊王的刀來殺我吧?” 蕭君默目光凌厲地盯著他:“裴廷龍,你現在多說一句廢話,咱們就多一分危險。萬一被齊王發現,我大不了一走了之,可你走得了嗎?!” 裴廷龍語塞,只好悻悻閉上了嘴。 “蕭……蕭將軍?!倍判忻舯緛硐虢小笆掗L史”,一想又覺不妥,只好用他原來的“郎將”職務稱呼他,“我不太明白,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這你就不必問了,日后有機會再跟你解釋?!笔捑?,“其實我白天就可以跟你接頭了,但是以我目前逃犯的身份,我擔心無法取得你的信任,這樣對咱倆都很危險,所以便決定在行動前的最后一刻再跟你接頭?!?/br> “你是咱們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裴廷龍盯著杜行敏。 杜行敏微微苦笑:“我的身份在本衛屬于最高機密,通常只有大將軍一人知曉?!?/br> 裴廷龍恍然,旋即冷笑:“我懂了,李世勣根本不信任我,所以雖然派我來齊州執行任務,卻連這里埋著一名暗樁都不告訴我?!?/br> “裴廷龍,大將軍也有他的苦衷?!笔捑?,“萬一孤狼提前暴露,日后想要平定齊王,朝廷手中就沒有任何籌碼了?!?/br> 杜行敏聞言,頓覺有理,遂連連點頭。 裴廷龍卻依舊冷笑:“蕭君默,既然孤狼的身份屬于最高機密,那李世勣怎么又透露給你了呢?” 蕭君默突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裴廷龍,現在咱們三個,還有蝶衣、羅彪他們幾十號人,可都是站在懸崖邊上了!你要是再像個娘們一樣盡扯這些沒用的,信不信我讓孤狼先把你收拾了,省得你耽誤大事?!” 裴廷龍囁嚅了一下,終于沒再開口。 “蕭將軍,你趕緊下令吧,咱們該怎么做?”杜行敏焦急道。 蕭君默把裴廷龍扔回角落,反問道:“你手底下有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將軍放心,我手下起碼有近百個兄弟都跟我一條心,而且向來對齊王不滿,絕不想跟著他造反,這些人都可用?!?/br> “這就好辦了?!笔捑?,“你回頭帶上他們,首要任務是占領府中武庫,記住要智取,別鬧出太大動靜,盡量避免雙方傷亡??刂莆鋷旌?,萬一齊王的人反撲,你便一把火把它燒了,給齊王來個釜底抽薪!另外,分兵去控制各處門禁,封鎖內外,嚴禁任何人員出入?!?/br> “是。那齊王那邊呢?” “齊王就交給我了?!笔捑f著,瞥了地上的裴廷龍一眼,“把他解開吧?!?/br> 杜行敏隨即解開了裴廷龍身上的繩索。裴廷龍活動著筋骨,看向蕭君默的目光依然還有幾分敵意。 “裴廷龍,咱們所有人能不能活著走出齊州城,就看今晚這一搏了?!笔捑粗?,“你要是不想死的話,就照我說的做,咱們聯手拿下齊王。至于你我之間的恩怨,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算。你說呢?” 裴廷龍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成交?!?/br> 兩匹駿馬在黑夜的驛道上疾馳。 騎者是楚離桑和綠袖。 后面有十幾騎緊緊追趕,他們便是郗巖及其手下。 從昨天傍晚蕭君默不告而別之后,楚離桑在客棧里就坐不住了。她找了郗巖多次,想說服他一起到齊州與蕭君默會合,卻無一例外地遭到了郗巖的拒絕。楚離桑知道,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蕭君默絕對不會拋下她。她也知道,蕭君默之所以給郗巖下了死令,不許她離開客棧,目的也是保護她,不讓她卷入危險之中。 可楚離桑卻絕不愿當一個處處被人保護的小女人,她更希望能與蕭君默共同面對危難,哪怕是共同面對死亡! 昨晚她徹夜未眠,一直在回憶這一路上和蕭君默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一幕幕,也一直在擔心他的安危。今天一早,忍無可忍的楚離桑就跟郗巖翻臉了,試圖以武力擺脫他的控制。不料郗巖早有防備,竟然暗中在她和綠袖吃的早飯里下了藥,把她們迷倒了,然后將二人反鎖在了房間內,并派人嚴加看守。 兩人被迷暈,居然一覺睡到了傍晚。楚離桑醒來后,假裝腹痛難忍,故意讓綠袖大喊大叫,吸引看守進來,然后將其打倒,搶了兩匹馬逃出客棧,往齊州方向飛奔。郗巖發覺,慌忙帶上手下在后面拼命追趕。 此刻,兩人估摸著才跑出二十多里地,便漸漸被郗巖等人追上了,前后相距已不過六七丈遠。楚離桑正尋思著該如何脫身,忽見夜色中迎面馳來一彪人馬,遂靈機一動,大喊救命。綠袖會意,也跟她一起扯著嗓子大喊。 楚離桑想,不管前方來人是官是民,聽見兩名女子在曠野中奔馳著大喊救命,一般都會伸出援手。只要他們把郗巖攔下來,她們就有機會脫身了。 轉瞬間,對方人馬已到眼前。令楚離桑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數十騎竟然在驛道上一字排開,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楚離桑和綠袖勒住韁繩,面面相覷。 盡管黑燈瞎火,難以辨清對方身份,可如此架勢已足以證明來者不善,楚離桑不禁對自己的大意深感懊悔。 就在這時,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桑兒,是你嗎?” 楚離桑的腦子嗡地一聲,一下子便僵住了。 來人分明是王弘義!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此時郗巖也已帶人趕了上來,策馬擋在她身前,沉聲道:“楚姑娘,你快回客棧,這里讓我來對付?!?/br> 話音剛落,對方數十騎便已沖了過來,只聽王弘義大喊:“桑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郗巖和綠袖同時驚愕地看著楚離桑,不明白她什么時候又冒出了一個爹。楚離??嘈?,對郗巖道:“讓郗先生見笑了。他是冥藏,一直誤認為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br> “冥藏?”郗巖一驚,“他怎么也到了這里?” 楚離桑依舊苦笑:“也許,這就叫冤家路窄吧!” 說話間,對方已經殺到。郗巖和楚離桑同時抽刀,迎了上去…… 蕭君默回到正堂的時候,所有大小官員均已到齊。齊王李祐隆重地向眾人正式介紹這位新任的齊州長史,官員們紛紛上前敬酒道賀,免不了又是一番阿諛奉承。 熱鬧了一陣后,李祐低聲問蕭君默:“裴廷龍那小子招了嗎?” 蕭君默搖搖頭:“還沒有。我是打算先禮后兵,如若他明天還是抵死不招,咱們就每隔一個時辰殺他一個手下,看他能挺多久?!?/br> 李祐微微一怔,咧嘴笑道:“那些人可都是你過去的同僚,你就下得了手?” 蕭君默冷冷一笑:“過去是同僚沒錯,可前一陣他們追殺我的時候,可一點也沒手軟?!?/br> 李祐點點頭,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忽然,李祐注意到杜行敏沒跟蕭君默一塊回來,便跟他問起。蕭君默道:“屬下擔心武庫防范不嚴,便讓杜參軍過去再檢視一下,以防萬一?!崩畹v顯得挺滿意:“不錯,還是你想得周到?!?/br> 武庫是典軍的職責范圍。曹節在旁一聽,頓時有些不悅,哂笑道:“蕭長史的確是周到,才來不到一天,就把分內的分外的、該想的不該想的全都想到了,卑職真是佩服?!?/br> 蕭君默笑而不語。 他知道,曹節說出這么沒水平的話,根本無須自己出言反駁,齊王自會修理他。果不其然,曹節話音剛落,李祐便斜著眼道:“曹節,你這話就不對了!蕭郎現在是本王的長史,本王的事就是他的事,什么叫分內分外?什么叫該想不該想?你說話怎么就不過過腦子?來,跟蕭長史敬酒賠罪!” 曹節拉長了臉,不情不愿地舉起酒盅。 蕭君默淡淡一笑,抬手止住他:“曹典軍,我讓杜參軍去檢視武庫,只是出于安全考慮,并非針對任何人,請你不要誤會。再說了,咱們都是為殿下做事,理應同心同德,豈能強分彼此呢?這杯酒,還是讓我敬你吧。來,我先干為敬!”說完便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對曹節亮出了杯底。 “痛快!”李祐一拍食案,大笑道,“還是蕭郎有度量,本王就喜歡你這種人!” 曹節無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把酒喝了。 在場眾官員看到齊王心情大好,也就放開肚皮吃喝,大堂上一時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蕭君默一邊跟李祐及眾官員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一邊暗暗留意著堂外的動靜。 之前在地牢里,他跟裴廷龍、杜行敏一起制訂了行動計劃: 一、由杜行敏帶人奪取武庫,同時控制各處門禁、隔絕內外; 二、由裴廷龍率桓蝶衣、羅彪等玄甲衛摸到正堂外,悄悄解決掉周圍的崗哨和守衛,包圍正堂; 三、由蕭君默在堂上穩住齊王及眾官員,一旦接到裴廷龍得手的暗號,立刻出手挾持齊王; 四、蕭君默與裴廷龍等人里應外合,迫使所有官員倒戈,放棄齊王,重新歸順朝廷。 確定行動方案后,他們三人合力放倒了幾個牢房看守,然后將桓蝶衣、羅彪等二十多人解救了出來,隨即按計劃分頭展開行動…… 此刻,蕭君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裴廷龍他們應該已經得手了,可是,他卻一直沒有聽到事先約定好的暗號——斑鳩叫聲。 堂上,酒過三巡,眾人皆已微醺。李祐見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便示意蕭君默講話,對眾人進行起事前的最后一次動員。 蕭君默清了清嗓子,準備說些套話敷衍一下,可就在這時,正堂門口忽然出現一名滿身鮮血的府兵,他跌跌撞撞想跑進來,卻被門口的侍衛給攔住了。見此情景,堂上眾人無不大吃一驚。蕭君默也是神色一凜,意識到行動可能出岔子了,只不過到底是杜行敏還是裴廷龍出了問題,現在還無從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