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一個多月前,他們在越州接到了皇帝密詔。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在詔書中命裴廷龍暫時擱置蕭君默案,立刻率部趕往齊州,暗中聯絡齊州長史權萬紀,同時嚴密監視齊王,以防有變。隨后,他們奉旨趕到了齊州,與權萬紀接上了頭,才知道他已向皇帝呈遞了多份密奏狀告齊王,并與齊王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權萬紀表示留在齊州非常危險,齊王隨時可能會對他下手,遂一再堅持要親自回朝面奏皇帝,正式彈劾齊王。裴廷龍經過多日調查,基本證實了權萬紀的判斷,便在昨日派了二十幾個部下護送他回京。 為了避免被齊王察覺,裴廷龍一進齊州便將部下化整為零,讓他們分別入駐十幾個據點,于是桓蝶衣和紅玉便被分配到了城北的這處“民宅”。也許是桓蝶衣在江陵放跑蕭君默之事多少引起了裴廷龍的猜疑,所以自從到了齊州后,他便有意無意地把桓蝶衣給晾起來了,幾乎沒讓她參與任何行動?;傅聦R州事態的了解,基本都是來自羅彪。 由于思念蕭君默,加上每天無所事事,桓蝶衣深感煩悶,只好不時出門閑逛,有時與紅玉一起,有時則獨自一人。 此刻,興許是城中居民都在吃午飯的緣故,整條巷子行人甚少,顯得空寂清冷?;傅滦挪阶咴谏钕镏?,忽然感覺身后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她不動聲色地緊走了幾步,拐過一個彎,立刻把后背貼在墻上,右手緊緊握住了龍首刀的刀柄。 后面的腳步聲極其輕微,但卻穩步靠近。 三步,兩步,一步。 唰的一聲,龍首刀寒光一閃,瞬間抵在了這名跟蹤者的喉嚨上。 跟蹤者戴著斗笠,笠檐壓得很低。他被刀逼著靠在了墻上,雙手張開,似乎在示意自己對她并無威脅。 “什么人?為何鬼鬼祟祟……”桓蝶衣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呆住了。 蕭君默抬起臉龐,微笑地看著她:“幾個月不見,身手又進步了嘛?!?/br> 乍一看見他,連日的思念之情和突如其來的驚喜讓桓蝶衣止不住就紅了眼眶,持刀的手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每次看見我都哭鼻子,這可不是什么好習慣?!笔捑M量克制著內心的傷感,仍舊笑著道。 “你還說!我恨不得殺了你,一了百了!”桓蝶衣說著,竟然真的往他頭上劃了一刀。 蕭君默趕緊縮頭,刀刃從斗笠的頂上削過,居然把上面的尖角給削掉了。蕭君默摘下斗笠一看,吐了吐舌頭:“天哪,你還真下得了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桓蝶衣一邊似撒嬌又似泄憤地低聲喊著,一邊舉刀連刺。 蕭君默左閃右躲,頃刻之間,身后的墻面已經被龍首刀刺出了十幾個小窟窿,黃土簌簌掉落。等桓蝶衣發泄得差不多了,蕭君默才高舉雙手,笑嘻嘻道:“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還不成嗎?求桓大隊正手下留情,手下留情?!?/br> 桓蝶衣憤憤地收刀入鞘,白了他一眼:“老實交代,你怎么跑到齊州來了?” “說來話長?!笔捑瑩蠐项^。 “那就長話短說?!?/br> “行,長話短說。其實,我來這里的目的,跟你們一樣?!?/br> “跟我們一樣?”桓蝶衣詫異,“你怎么知道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我當然知道?!笔捑恍?,“而且我還知道,裴廷龍昨天派了二十幾個兄弟護送齊州長史權萬紀回京,對不對?” 桓蝶衣蹙眉:“你連這都知道?” “我甚至還知道……權萬紀死了,還有咱們玄甲衛的那些兄弟?!?/br> 桓蝶衣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把自己昨夜在泰山腳下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桓蝶衣聽得目瞪口呆。 “眼下齊州的形勢萬分危急,齊王隨時可能起兵。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拜托你兩件事?!?/br> “什么事?” 蕭君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這是我寫給圣上的一封密奏,請師傅他老人家轉呈圣上。麻煩你動用玄甲衛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將它送到長安?!?/br> “這里面寫著什么?”桓蝶衣瞥了一眼,見信封的封口上特意使用了火漆封蠟,顯然是不希望任何人拆閱。 “主要是告知朝廷現在齊州的具體情勢,請朝廷即刻制定相應的平叛方略。另外,也有我個人的一些想法……” “個人想法?”桓蝶衣不解,“什么想法?” “我想盡最大努力,阻止齊王的這場叛亂,省得朝廷用兵?!?/br> “什么?!”桓蝶衣頓時哭笑不得,“你早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有閑情cao心這事?” “誰讓我碰上了呢?”蕭君默笑了笑,“就好像你看見一間屋子馬上要著火了,肯定會想辦法趕緊把火撲滅,是吧?” 桓蝶衣知道他一直是個盡忠社稷、心憂天下的人,便沒再說什么,把信封揣進懷里:“我今天就把它送出去??晌也幻靼?,就憑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止齊王叛亂?” “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第二件事?!笔捑患偎妓鞯?,“你回頭就去告訴裴廷龍,說今晚我要約你見面,讓他帶人來抓我?!?/br> “你說什么?!”桓蝶衣完全被他搞暈了,“叫裴廷龍來抓你?” 蕭君默神秘一笑:“對,這事可能還得讓你受點委屈……”接著便把自己的整個計劃低聲對她說了一遍。 桓蝶衣聽得一臉驚詫,卻又不得不佩服,半晌后才道:“真的必須這么做嗎?難道就沒別的辦法了?” “現在想什么辦法都來不及了?!笔捑袂槟?,“非常時刻,只能采取非常手段。是成是敗,就看今夜這一搏了!” 當裴廷龍聽說蕭君默竟然來到了齊州,并約桓蝶衣今晚見面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更讓他感到驚疑的,是桓蝶衣居然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蝶衣,我說句實話,你別怪我多心?!迸嵬堈遄弥朕o,“這一路追逃,雖然你也很盡心,但我看得出來,你心里……還是掛念著他??赡悻F在,怎么忽然就……” 桓蝶衣苦笑了一下:“是的,不瞞將軍,一直以來,我心里的確忘不了他??勺罱e來無事,我便把這件事情徹底想清楚了,蕭君默終歸是個朝廷欽犯,我跟他……不可能有未來,何況身為玄甲衛,我更不能徇私。所以,思前想后,我還是決定將此事稟報將軍?!?/br> 裴廷龍聞言,心里不禁一陣激動。能聽她親口說出這些話,真是讓他意想不到。 “蕭君默有沒有說,他為何會來齊州?” 桓蝶衣搖搖頭:“我只是接到了他寫的一張紙條,約定今晚戌時在城北孔廟見面,其他情況一概不知?!?/br> 裴廷龍想了想:“那好吧,你回去準備一下。今晚的行動,我會把弟兄們全都叫上,這回一定不能再讓他逃掉!” 桓蝶衣走后,薛安不無疑慮地對裴廷龍道:“將軍,您不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嗎?” 裴廷龍眉頭微蹙:“是有些蹊蹺。不過,我倒寧可相信她?!?/br> “為什么?” “如果她說的是真話,蕭君默今晚就插翅難飛了;就算她撒了謊,蕭君默沒來,對咱們也沒什么損失,不就是白跑一趟嗎?” “話雖如此,可是……” “你是擔心蕭君默會耍什么心眼?” “是。這家伙一向詭計多端,萬一他要是做個什么局來害您呢?” 裴廷龍冷哼了一聲:“做局?就憑他一個喪家犬一樣的逃犯,我就不信他還能玩出什么花樣?!?/br> 薛安想了想,沒再說什么。 “通知弟兄們,做好準備,今晚全體出動,務必活捉蕭君默!” “遵命?!?/br> 齊州孔廟的規模不小,前后共有三進,第一進是遍植柏樹的庭園,第二進是供奉孔子的大成殿,第三進是藏書樓。大成殿前有一片不小的庭院,院中坐落著一尊高約一丈的孔子塑像;大殿兩邊是東西兩廡,面闊各八間。 月上柳梢,庭院中一片寂靜,只有夏蟲在院角的草叢中發出陣陣呢喃。 桓蝶衣站在孔子像前,仔細地留意著周遭的動靜。 忽然,一個黑影從前院的柏樹上躍起,一個兔起鶻落,掠過戟門,穩穩落在庭院中,然后徑直走到了桓蝶衣面前。 清朗的月光下,可以看出來人正是蕭君默。 “你約我來此,想做什么?”桓蝶衣冷冷道。 “蝶衣,咱們這么長時間沒見了,你難道一點都不想念我嗎?”蕭君默的聲音不高不低,既足以讓想聽的人聽見,又不顯得過于刻意。 “我想念的是過去那個盡忠社稷的師兄,而不是現在這個亂臣賊子?!?/br> “你既已不念舊情,為何還要答應來見我?” “正因為我念及舊情,才想勸你懸崖勒馬?!?/br> “懸崖勒馬?”蕭君默似乎苦笑了一下,“即便我現在回頭,不也同樣難逃一死嗎?” “不一樣?!?/br> “有什么不一樣?” “如果你現在回頭,縱然是死,也不至于留下身后罵名;倘若你執迷不悟,那你不但會死無葬身之地,還將被所有人唾棄?!?/br> 蕭君默冷笑:“人都死了,身后名還有什么意義?” 話音剛落,東廡的一間房門突然打開,裴廷龍背著雙手走了出來,朗聲大笑道:“蕭君默,虧你也是飽讀圣賢書的人,當著孔夫子的面,這種毫無廉恥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一個士人若連名譽都不顧惜,他還有什么資格配稱孔孟之徒?” 與此同時,薛安、羅彪、紅玉等數十名便衣玄甲衛從東西兩廡沖了出來,個個持刀在手,將蕭君默圍在當中。羅彪和紅玉顯然是被迫參與行動,眼中充滿了無奈之色。 蕭君默做出一副萬般驚愕之狀,死死盯著桓蝶衣:“你出賣我?!” “我是在履行職責,奉圣上之命捉拿欽犯?!被傅旅鏌o表情。 “蕭君默,面對現實吧!”裴廷龍一臉得意,“一個男人犯了錯卻怪罪到女人頭上,這得有多無恥!” 蕭君默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裴廷龍,你一向自視甚高,可數月來卻屢屢失手,一次次讓我從你眼皮子底下逃掉;如今皇上派你來齊州監視齊王,可你來了這么多天,卻一直處于被動狀態,根本沒想出任何辦法扭轉危局。你自己說說,你配當這個玄甲衛右將軍嗎?你對得起朝廷給你的高官厚祿嗎?就算你今晚抓了我,可齊州城一旦變天,你恐怕也自身難保了,到頭來無非是跟我死在一塊而已,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裴廷龍顯然被戳到了痛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你死在我前頭!而且你死了是罪有應得,我死了就是光榮殉職!” “你就這么自信,我一定會死在你前頭?”蕭君默嘴角仍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眼中泛起一絲狡黠的光芒,同時右手微動,突然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裴廷龍終于從這聲響指中察覺到了危險,唰地抽出佩刀,下意識環顧了周遭一眼,剛要給薛安等人下令,忽然,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齊王府兵分別從前面的柏樹園和后面的藏書樓蜂擁而出,沖進庭院,對玄甲衛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 緊接著,大成殿的殿門訇然打開,曹節等人打著火把、提著燈籠,簇擁著齊王李祐大步而出,然后走過寬闊的露臺,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裴廷龍等人。 一時間,局面徹底反轉。 除了桓蝶衣之外,裴廷龍和玄甲衛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第二十二章 夜宴 李祐背著雙手,不無得意地大笑了幾聲,道:“裴廷龍,你到齊州這么些天了,也沒來跟本王打聲招呼,未免太不懂規矩了吧?” 裴廷龍和薛安對視一眼,無奈地意識到自己果然掉進了蕭君默所做的局中,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蕭君默怎么會跟齊王李祐搞到了一起。 “殿下,卑職奉圣上之命,暗中調查長史權萬紀和您之間的矛盾糾紛,為此不便與您公開見面,還望殿下見諒?!迸嵬埜┦?,躬身一揖道。 此時齊王尚未公然造反,他也只能以尊卑之禮相見。 “哦?那你都調查出什么結果了?”李祐斜著眼問。 “回殿下,卑職經過一番細致調查,發現權萬紀對您的指控多屬子虛烏有,故而已經暗中派人將他押解回京,由圣上和朝廷發落?!?/br> “是嗎?”李祐呵呵一笑,“這么說,本王還得感謝你幫我洗清冤屈了?” “這是卑職職責所在,殿下不必言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