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法師言重了,晚輩不過是生性執著一些,凡事總想弄個水落石出罷了?!笔捑?,“法師提起王羲之的五言詩,到底是何意?” “你剛才問的那個物件,就藏在其中一句詩文里?!?/br> 蕭君默眸光一閃:“哪一句?” “藏有‘天刑’二字的那一句?!?/br> 蕭君默迅速思索了一下:“三觴解天刑?” 辯才一笑,隨口吟道:“‘體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方寸無停主,矜伐將自平?!瘎偛耪f的那個物件,便是這‘三觴’!” 蕭君默頓時恍然大悟:“三觴解天刑,意思便是只有用‘三觴’才能‘解’開天刑盟,重啟組織?” “沒錯?!?/br> “那這個‘三觴’到底是什么東西?” “準確地說,三觴是三個物件?!鞭q才略顯神秘地笑了笑,“蕭郎若想一睹為快,不妨今夜隨貧僧走一趟大覺寺?!?/br> “您的意思是,這三觴分別在東谷先生郗巖、回波先生謝吉和大覺寺這三處,今晚便是要先取出大覺寺的這一觴?” “正是?!?/br> 杜荷跟魏王已經有些日子沒聯系了,這一日忽然收到了李泰親筆所書的請柬,盛情邀請他明日午時到崇仁坊暗香樓赴宴。杜荷頗為狐疑,猶豫了半天也沒個主意,最后只好來東宮找太子商量。 “不就是喝個酒吃個飯嗎,有什么好懷疑的?”李承乾覺得杜荷未免過于膽小了。自從把他安插到李泰身邊,這小子就一直沒提供什么像樣的情報,這個酒局正好是個刺探的機會,沒想到他還疑神疑鬼。 “殿下有所不知,李泰好長時間沒找我了,這回忽然這么殷勤,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杜荷向來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李承乾搖頭笑笑:“那你說說,他這回找你,是什么由頭?” “說是要讓我跟叔父多親近親近,還說一家人該彼此包容、互相體諒什么的?!?/br> “這沒錯呀?!崩畛星?,“杜楚客是你的叔父,是長輩,你這個做侄子的本來就該尊重他??赡隳?,總是對他不理不睬,一見面就給他臉色看,這成何體統?李泰撮合你們也是一片好意嘛!” 杜荷冷哼了一聲:“這老家伙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逢人必說我不學無術、驕縱輕狂,還說什么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墻,反正什么難聽他就罵什么。殿下您給評評理,碰上這么個刻薄寡恩的老家伙,我怎么尊重他?我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 李承乾呵呵一笑。 事實上,他覺得杜楚客對杜荷的評價并沒有錯,這小子本來就是個一無所長的紈绔子弟,除了縱情聲色、飛鷹走馬,就沒見他干過什么正經事。他能當上駙馬,成為自己的妹夫,全憑乃父杜如晦之余蔭,若不是想利用他去刺探李泰情報,李承乾連正眼也不會瞧他一下。 “二郎啊,這俗話說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跟你叔父的關系搞得這么僵,這問題也不全在他身上吧?你自己難道就一點毛病沒有?” 杜荷撇撇嘴:“我就算有什么毛病,也輪不到他來教訓?!?/br> “你這話就不對了?!崩畛星料履榿?,“令尊早逝,杜楚客身為叔父,怎么就不能教訓你?他之所以罵你,那不是愛之深責之切嗎?要我說,你就該利用這次機會,好好跟你叔父握手言和,順便摸摸李泰的情況?!?/br> 杜荷繃著臉不說話。 李承乾看了他一會兒,冷然道:“二郎,就算你心里不想跟他和好,做做戲總會吧?你得清楚,杜楚客是李泰的頭號謀臣,肚子里的機密多的是,你要是能得到他的信任,就不難刺探到有價值的情報。所以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若是一味意氣用事,又如何幫我呢?” 杜荷仍舊一臉憂色:“可萬一……明日的暗香樓是場鴻門宴呢?” 李承乾忍不住哈哈大笑:“鴻門宴?我說二郎啊,你以為自己是斬蛇起義的沛公呢?李泰若真想搞鴻門宴,那他邀請的人也得是本太子吧?” 杜荷想想也對,卻仍不放心,道:“殿下,要去也成,不過我有個請求?!薄罢f?!?/br> “您能不能,從謝先生那兒找幾個高手,明日做我的隨從?” 太子與羲唐先生謝紹宗聯手一事,杜荷、李元昌、侯君集三人都是知情的。盡管李承乾不太愿意讓謝紹宗與杜荷有何瓜葛,可一想杜荷畢竟對自己還有用,真出了什么事也是一個損失,再說謝紹宗手底下有的是人,找幾個給他當保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便道:“行,你先回去,我回頭就給你安排?!?/br> 杜荷大喜,連聲道謝,旋即告辭離去。 片刻后,謝紹宗從屏風后面走了出來。李承乾笑道:“先生都聽見了吧?這個繡花枕頭,真是中看不中用,你說我用這么個人當細作,是不是找錯人了?” 謝紹宗卻沒有笑,而是眉頭微蹙:“殿下,說句實話,我也覺得杜荷的擔心不無道理?!?/br> 李承乾詫異:“何以見得?” “正如杜荷所言,魏王前一陣子還跟他打得火熱,過后便突然斷了聯系,現在又無緣無故主動邀他,您不覺得蹊蹺嗎?” “沒什么蹊蹺的,父皇前不久停了房玄齡的相職,起因便是房遺愛、杜荷這幫權貴子弟跟李泰走得太近,引起了父皇猜忌。你想,出了這種事,李泰還敢不收斂嗎?” “既如此,那魏王就該從此跟杜荷斷交,為何現在又主動攀扯?” “他可能覺得風頭過了吧。當初為了讓杜荷接近李泰,我故意讓他泄露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情報,估計李泰不死心,還想從他嘴里再掏點什么東西?!?/br> “這是一種解釋,但依在下看來,也許還有另一種解釋?!?/br> “說說看?!?/br> “不排除,魏王已經識破杜荷是您安插的細作,所以想利用他做個什么局?!?/br> 李承乾一驚,陰森森地看著他:“做局?像杜荷這種無足輕重的人物,李泰能拿他玩什么花樣?” “杜荷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好歹也是堂堂駙馬、國朝郡公?!敝x紹宗沉吟,“至于魏王能做什么局,在下目前還無法猜透,總之明日肯定不會是一場普通的酒宴?!?/br> “那依你的意思,杜荷就不要去了?”李承乾面露不悅,“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安插到李泰身邊,難道就這么棄而不用?” 謝紹宗瞥了眼太子的臉色,暗暗嘆了口氣。 近來,太子越來越聽不進他的意見了,原因當然就是前些日子的蘇錦瑟事件。太子想直接綁架蘇錦瑟,他卻堅持要放長線釣大魚,結果蘇錦瑟突然失蹤,無異于打了他一記耳光;后來太子叫他亡羊補牢,可他還沒來得及補救,蘇錦瑟就讓王弘義給搶回去了,連祆教的索倫斯和黛麗絲也都被殺了,線索就此斷得一干二凈。蘇錦瑟旋即躲進魏王府再也沒有露面,令謝紹宗無計可施,同時更是讓太子對他生出了幾分失望。 這幾日,謝紹宗明顯感覺太子對他冷淡了許多,此刻他要是再違背太子之意,不讓杜荷去赴宴,彼此之間恐怕就更不愉快了。 思慮及此,謝紹宗便道:“殿下勿慮,杜荷自然要用,而且恰恰是因為魏王沒安好心,才更有必要讓杜荷去刺探一下,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樣,正所謂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嘛?!?/br> “沒錯,咱們總算想到一塊了!”李承乾這才露出笑意,“你馬上安排幾個可靠的人手,明天陪杜荷走一趟?!?/br> “是,在下這就安排?!?/br> 從洵陽到江陵的一路上,楚離桑一直在私下追問辯才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身世。 既然辯才只是她的養父,那她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他還活著嗎? 自從楚英娘在臨終前語焉不詳地提過一次后,楚離桑心里就一刻也沒有放下這個問題。之前在夾峪溝,她便不止一次問過這件事,可辯才似有難言之隱,始終避而不談。前幾天舟行漢水,楚離桑在飽覽大唐壯麗山河之余,更是不停追問,最后辯才被她逼急了,只好勉強答應,說到了江陵之后再告訴她一切。 現在終于到了江陵,所以辯才必須給出答案了。 此刻,在辯才房中,楚離桑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辯才。 辯才一聲長嘆,笑笑道:“桑兒,你想問什么就問吧,爹今天把一切都告訴你?!?/br> “我娘臨終前告訴我,說她是在江陵懷上我的,那我的親生父親當時一定也在江陵吧?”楚離桑迫不及待地問。 “是的?!?/br> “那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他還活著嗎?” “你的生父叫虞亮,是當初南梁蕭銑一朝的禁軍大將。武德四年蕭銑覆滅時,你父親他……他就戰死了?!?/br> “我父親也姓虞?”楚離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母親臨死前說她的真名叫虞麗娘,“他和我娘同姓?” 辯才略微遲疑了一下,道:“據我所知,你娘和你父親本來便是同族之人?!?/br> “那他們跟《蘭亭序》有何關系?莫非他們也都是天刑盟的人?”楚離桑又問。母親一直說《蘭亭序》是個不能碰觸的秘密,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是不可碰觸的了。 辯才點點頭:“你父親和你娘都是東晉鎮軍司馬虞說的后人,他們繼承了天刑盟的濠梁分舵?!?/br> 楚離?;腥?。怪不得母親自幼習武,果然是有家學淵源。忽然,楚離桑想起了甘棠驛的那個面具人。母親說他是仇家,可他那晚的表現卻根本不是仇家的樣子,而且還在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放過他們并主動撤離了,世上有這樣的仇家嗎? 楚離桑向辯才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辯才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憶:“我記得,你娘好像提起過,她說嫁給你父親之前,那個人曾經追求過她……” 楚離桑一怔,旋即釋然。如此說來,似乎便講得通了。這個人喜歡母親,曾經追求過母親,對母親還有舊情,所以才會在甘棠驛放過他們,但母親肯定不喜歡他,因此才會把他稱為“仇家”。 “那個人被稱為冥藏先生,那他的真名叫什么?” “王弘義。他是盟主智永先師的侄孫,也是王羲之的九世孫?!?/br> “這個王弘義企圖在甘棠驛劫持您,也是為了奪取《蘭亭序》嗎?” “是的?!?/br> “為什么這么多人都想找到《蘭亭序》?皇帝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它,王弘義不擇手段要得到它,您和娘對這個東西也一直諱莫如深,而蕭郎他父親更是因它而死,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蘭亭序》到底藏著什么可怕的秘密?” 辯才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這些事嗎?” “對,我一定要知道?!?/br> “好吧,爹告訴你?!鞭q才無奈道,“《蘭亭序》的真跡里藏著天刑盟最重大的秘密,誰掌握了這個秘密,誰就能重啟組織,號令整個天刑盟。冥藏舵主王弘義之所以一心想得到它,原因正是在此?!?/br> “那他重啟組織的目的是什么?” “對抗朝廷,禍亂天下,顛覆大唐社稷,篡奪最高權柄,以圖恢復他王氏一族的昔日榮光?!?/br> 楚離桑一驚:“他有這么大的野心?” 辯才苦笑不語。 楚離桑思忖著,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您現在要做的事情,便是阻止他重啟組織,對嗎?” 辯才看著她:“你會支持爹嗎?” “那當然!”楚離桑不假思索。 辯才欣慰一笑。 盡管辯才本意并不想讓楚離桑卷進來,可他很了解這個養女,從小就疾惡如仇、愛憎分明,想讓她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既然攔也攔不住,辯才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亥時時分,見華靈兒和米滿倉均已睡下,辯才、蕭君默、楚離桑便悄悄離開客棧,前往位于縣城西北角的大覺寺。江陵不同長安,晚上沒有夜禁,可自由行動??蜅kx大覺寺不遠,三人步行了約莫兩刻,便來到了寺院的山門前。 夜已深,周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的池塘不時傳來陣陣蛙鳴。 辯才在寺院的大門上敲出了一串有節奏的聲音,顯然是某種事先約定的暗號。片刻后,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在門后問道:“何人深夜敲門?” “佛說八萬四千法門,敢問寶剎開哪一門救度眾生?”辯才不答反問。 蕭君默一聽就知道,這貌似禪宗機鋒的問答,肯定是接頭暗號。楚離桑在一旁則聽得一臉懵懂。 門后的人似乎察覺了什么,但又對不上話,沉默了一下,道:“施主請稍候,容小僧去稟報知客師?!比缓蟊阌心_步聲快步離開。過了一會兒,有四五個人的腳步聲匆匆傳來,停在門后,一個明顯老成得多的聲音道:“《金剛經》云: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哪里來的附佛外道,竟敢在此班門弄斧,妄言八萬四千法門?還不速速離去!” “這人說話好不客氣,哪像個出家人?”楚離桑眉頭一皺,忍不住嘀咕。 蕭君默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 果然,辯才聞言一笑,朗聲道:“《楞嚴經》云: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貧僧只求一門深入,解佛微密,還望法師慈悲為懷,行個方便?!?/br> 話音一落,寺門驟然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尚大步跨出門外,一看到辯才,頓時雙目一紅,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哽咽道:“師伯,您……您可來了!” 辯才也紅了眼眶,連忙一把將他扶起:“慧遠師侄,快快起來,不必行此大禮!”辯才武德四年離開江陵時,這個慧遠還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沒想到一晃二十余年過去,現在的他已然是一位堂堂大知客了。 慧遠起身,猶自激動不已,嘴唇顫抖著竟說不出話來。他身后站著四個年輕的知客僧,手上都提著燈籠。蕭君默注意到他們的表情不太一致:其中兩個見此一幕也有些動容,可另外兩個卻神情漠然,看樣子可能是剛出家不久,對老一輩的出家人似乎沒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