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里頭靜默了一會兒,蕭君默隱約聽到了一聲什么動靜,卻不是很確定。接著,院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五十多歲、尖下巴、吊梢眼的干癟老頭從門縫里警覺地往外掃了一眼,看見華靈兒,似乎頗為詫異,趕緊把門打開:“華大當家?你怎么來了?” “這幾位都是貴客,我當然要親自送他們來了?!比A靈兒說著,徑直走了進去。 千面狐的堂屋里一片凌亂,地上堆滿了雜物,一張碩大的案幾擺在屋中,案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假發、假胡子、妝粉、糨糊、木梳、刷子、毛筆、銅鏡等物??繅€擺著一張長條案,上面陳列著一排造型奇特的木架,架子的下部是底座,上部是一顆顆橢圓形的木球,狀似人的腦袋。而最讓眾人感到驚異的,便是披掛在那些木球上的一張張“臉皮”——無論從顏色還是質地來看,這些“臉皮”都極其逼真,也不知是用什么東西做的。 這樣一間雜亂不堪的屋子,五六個人一起擁進來,連下腳都困難,更別說要找地方坐下了?!爸T位請隨意吧?!鼻婧昧μ唛_案幾四周的雜物,總算騰出了一些空地,示意眾人席地而坐,“寒舍就是個垃圾堆,朋友們別嫌棄?!?/br> 蕭君默一笑,率先坐了下來:“胡先生果然名不虛傳,一看您府上這模樣,就知道您的手藝肯定不賴?!?/br> “不敢當,都是江湖朋友抬舉罷了?!鼻婧鸬?,同時犀利地掃了他一眼。 眾人陸續坐了下來。楚離桑很不適應,卻也只能挑個相對干凈點的地方坐下。 “胡先生,我就不繞彎子了?!比A靈兒一坐下便道,“今天來,是請你幫我們五個人易容,再弄五份過所,今天就要,價錢你說話?!?/br> 千面狐有些詫異:“五個人?” “沒錯,包括我在內?!比A靈兒坦然道。 千面狐略微沉吟了一下:“今天就要,恐怕……” “若不是今天要,我們何須勞您千面狐大駕?”蕭君默忽然笑道,“隔幾天能拿到的,外面一抓一大把?!?/br> “要得這么急,這價錢……” “價錢好說,你開個價?!比A靈兒很干脆。 千面狐的手在案上敲了敲,然后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頸部:“那就四金吧。按說要得這么急,至少得每人一金,可既然華大當家親自出馬,你這份就算我送的?!?/br> “成交!”華靈兒二話不說,從包裹中取出兩錠黃燦燦的金子,啪地放在案上,“這是定金,事成之后……” “且慢?!笔捑粗婧?,“先生這價也要得太狠了吧?據我所知,五個人易容加上過所,充其量也就一金,就算加急,兩金也綽綽有余了,何須四金?” “二郎,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華靈兒覺得他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在這逃命的節骨眼上,豈能去計較價錢? 辯才和楚離桑也有些意外。他們所認識的蕭君默,似乎不是對金錢錙銖必較之人。五人中只有米滿倉一個贊同,偷偷沖蕭君默豎了個大拇指。 “在下覺得,兩金足夠了?!笔捑懿豢蜌獾亟又?,“胡先生就算手藝再好,也得講個行情不是?豈能看我們著急便漫天要價?” 華靈兒心里暗暗叫苦,估計今天這交易要黃。千面狐是個非常自負又極度精明之人,聽到這種話豈能不下逐客令?倘若跟他交易不成,這說要就要的五份過所,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上哪兒去弄。 可是,出乎華靈兒意料的是,千面狐聞言,非但不怒,反而點點頭道:“也罷,兩金就兩金吧,就當跟這位郎君交個朋友了?!?/br> 蕭君默一笑:“好,胡先生這么給面子,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城南碼頭,張貼海捕文書的木牌前,一個姓丁的捕頭正警惕地觀察著過往商旅和行人,不時又回頭看一眼木牌,似乎在拿路人的相貌與上面的畫像做比對。 昨天,玄甲衛郎將薛安奉裴廷龍之命,專程趕到洵陽縣廨,召集了縣令、縣尉和眾捕頭訓話,說蕭君默等四名欽犯這幾日可能會在此出現,命洵陽縣加強戒備,并投入所有力量在各個水陸要道設卡盤查。此刻,薛安就親自坐鎮在稅關中,碼頭上則站著不少玄甲衛。 對于薛安的到來,丁捕頭頗有些不悅,問題倒不是他給大伙帶來了額外的任務,而是他的到來無異于是在搶功。說白了,假如今天真的在這里抓了蕭君默等人,五百金的賞錢算誰的?那鐵定是被這姓薛的撈了去! 所以,丁捕頭早就跟縣令、縣尉等人商量好了,要是真的抓到蕭君默等人,就繞開薛安,直接送到縣廨,由縣令立刻上表奏報朝廷,等他薛安反應過來,他們早把功勞和賞金收入囊中了…… 就在丁捕頭浮想聯翩之際,一個手下捕快急匆匆跑了過來,附在他耳旁說了什么。 “果真是蕭君默他們?”丁捕頭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 “千真萬確!” “快,召集弟兄們,跟我來!”丁捕頭拔腿欲走。 “老大,那……咱不跟玄甲衛通個氣嗎?” “通你個屁!就是不能讓他們知道?!?/br> 捕快不解:“可,可就憑咱們兄弟幾個……” “怕啥?老子早就安排好了?!倍〔额^胸有成竹道,“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把人犯手到擒來。走!” 很快,丁捕頭便帶著七八個捕快匆匆離開了碼頭。 價錢談妥后,千面狐依次給華靈兒、楚離桑、米滿倉化裝。他先是把他們白皙光滑的皮膚處理得暗黃粗糙一些,然后分別給他們粘上了兩撇小胡子,另外又在他們臉上隨機點了一些色斑或黑痣,轉眼就把他們變成了三個其貌不揚的男子。 隨后輪到蕭君默,千面狐把他白皙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然后給他粘上了一副美須髯,立馬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上去粗獷英武,似乎還更有男人味。華靈兒不禁在一旁連聲贊嘆:“二郎,沒想到你留了胡須更是一位美髯公??!” 蕭君默嘿嘿一笑,跟千面狐打聽茅廁在哪兒。千面狐正在給辯才化裝,聞言站起身來:“我帶二郎去吧?!?/br> “不必不必,您就告訴我在哪兒,我自個去吧?!?/br> 千面狐似乎遲疑了一下:“就在后院,從堂屋后門就可以過去?!?/br> 蕭君默道了聲謝,當即轉身離開。一進后院,他的目光立刻四處逡巡,很快便發現了他想找的東西——在后院角落的一棵桃樹上,掛著一個鳥籠,而且正如蕭君默事先意料的一樣,鳥籠是空的。 他走過去,往籠子里看了一眼,旋即蹲在地上,撿起什么東西看了看,嘴角滑過一絲冷笑。 站起身來的時候,蕭君默的神色忽然變得異常凝重。 隨后,他故意磨蹭了一會兒才回到堂屋,此時千面狐已經給辯才戴上了假發,正在把他原本的短須變成絡腮胡。蕭君默隨口問道:“胡先生是不是在后院養鳥了?” 千面狐一愣:“呃,是,養了一只八哥,不過前幾天便死了?!?/br> “我說呢,怎么籠子是空的,真可惜?!笔捑?,若有若無地看著他。 “是啊,是有點可惜……”千面狐笑著,腭肌卻緊了緊,手不知怎么滑了一下,把胡子粘到了辯才臉上,頓時惹得華靈兒笑了幾聲。 蕭君默看著千面狐,眸中寒光一閃。 很快,五個人便全部易容完畢。他們各自湊到銅鏡前,發現鏡中的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得不佩服千面狐的手藝。 “那個……時辰不早了,各位想必餓了吧?我到灶屋給大伙下點湯餅去?!鼻婧?。 “胡先生,我看就不必了吧?”楚離桑開口道,“我們趕時間,您還是先弄過所吧?!?/br> “是啊,吃飯是小事,先弄過所要緊?!比A靈兒難得與楚離桑意見一致。 “過所是小意思?!鼻婧呛且恍?,“不瞞諸位,我表弟早弄了一摞蓋了戳的空白過所在我這兒,待會兒往里頭填幾個字便成,不耽誤工夫?!?/br> “我們不餓,多謝胡先生好意,還是先辦正事?!鞭q才也道。 千面狐下意識地摸摸鼻子:“那……那要不我去燒點水,喝口水總不耽誤時間吧?” “喝什么水啊,這都啥時辰了?你們不餓我都餓了?!笔捑嗣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還是先吃飯要緊,有勞胡先生了?!?/br> “沒事沒事?!鼻婧呛切χ?,忙不迭地走出了堂屋。 楚離桑、華靈兒和辯才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蕭君默,覺得他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與此同時,蕭君默也正看著他們,眼中射出了一道冷峻的光芒。 丁捕頭帶著七八個捕快匆匆趕到胡宅的時候,里面悄無聲息,正與他預想的一樣。他按捺著心頭的狂喜,依事先的約定,在門上拍了兩短一長重復三次的暗號。 片刻后,屋里傳來千面狐的聲音:“進來吧,都迷倒了,一個不剩?!?/br> 丁捕頭忍不住哈哈一笑,回頭道:“弟兄們,咱的好日子到了!”隨即一把推開院門,帶著捕快們一擁而入。 堂屋的門虛掩著,丁捕頭大笑著推開門:“表哥,咱這回可發了,八輩子也賺不到這么多……”話沒說完,他便蒙了,只見千面狐正被一個美須髯的男人用刀挾持著,一臉沮喪,那個男人則面帶微笑。 還沒等丁捕頭反應過來,身后的院子里便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打斗聲。他飛快轉身,卻見他手下的那些飯桶沒兩下就被兩個小個子男人全都打趴在了地上。 這兩個“男人”就是楚離桑和華靈兒。 丁捕頭唰地抽出佩刀,卻猶豫著不敢上前。正沒計較處,后腦忽然被人重重一敲,整個人癱軟了下去。 蕭君默收回刀柄,冷然一笑。此時千面狐被他拎著后脖領子,由于身材矮小,整個人幾乎離地。蕭君默微笑地看著他:“胡先生,把你的空白過所拿出來吧,咱趕緊把該填的字填上?!?/br> 千面狐面如死灰,冷笑了一下:“想不到我千面狐在道上混了這么多年,最后卻栽在你蕭君默手上?!?/br> “栽我手上很冤嗎?”蕭君默笑,“你可知道,在我手上栽過多少朝廷大員和江洋大盜?不是我嘚瑟,能栽在我手上,是你的榮幸?!?/br> 千面狐哈哈大笑了幾聲:“你的名頭我也聽說過,平心而論,你這么說也不算嘚瑟。也罷,我千面狐認了!” 這時,辯才和米滿倉在外頭望風,楚離桑和華靈兒走了進來。楚離桑沒好氣道:“少廢話,快把過所拿出來!” 千面狐無奈一笑:“蕭郎不把我放開,我怎么拿?” 蕭君默隨即放開了他。千面狐走到墻角的一口大木箱前,掏出腰里的鑰匙串,挑了把鑰匙打開了木箱,然后從最下面取出一只黑乎乎的鐵匣,又挑了一把小鑰匙,摸摸索索地找到鐵匣的鎖眼,慢慢插了進去。 蕭君默、楚離桑和華靈兒都站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千面狐鼓搗了一會兒也沒打開,嘀咕道:“這匣子好久沒開,八成是生銹了?!?/br> 楚離桑不耐煩,靠近一步道:“一邊去,我來!” 就在這時,千面狐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接著又迅速抿緊了。蕭君默一瞥,驀然驚覺,大喊一聲“小心”,同時一把推開了楚離桑。幾乎在同一瞬間,那只鐵匣啪嗒一聲被千面狐打開了,三根飛針從里面射了出來,擦著蕭君默的鬢角飛了過去,居然全都沒入了墻中,可見其速度之快和力道之強。 緊接著,千面狐又連連按動鐵匣開關,飛針不斷射出,三人只好左閃右避。 這只鐵匣居然是個裝滿飛針的暗器! 蕭君默閃避了幾下,瞅個空當,一個箭步沖上去,一腳將千面狐手中的鐵匣踢飛。此時恰好有三根飛針射出,隨著鐵匣在空中翻了一圈,竟然齊齊射入了千面狐的眉心。 千面狐身子一頓,雙目圓睜,眼球凸起,慢慢歪倒在了地上。 蕭君默趕緊走到楚離桑面前,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肩膀:“你沒事吧?” 楚離桑驚魂甫定,搖了搖頭:“我,我沒事?!?/br> 華靈兒見狀,撇了撇嘴:“行了,別恩愛了,趕緊找找過所在哪兒吧?!?/br> 蕭君默見楚離桑無恙,這才松了一口氣,同時放開了手。 “想找過所?做夢……”千面狐冷笑了一聲,居然還沒死。 三人聞言,同時一驚。華靈兒一把揪住千面狐的衣領:“你不是說你表弟把一摞空白過所放在你這兒嗎?” “這種話,你們也信……”千面狐想笑,卻沒笑出來,然后腦袋一歪,徹底咽氣了。 華靈兒站起身來,和蕭君默、楚離桑面面相覷。 “不會的,這老家伙肯定是騙咱們的,他一定有過所?!比A靈兒念叨著,開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別忙了,他沒說謊?!笔捑?。 “你怎么知道?”華靈兒還不甘心。 “我能看出來,就像之前能看出他有詐一樣?!笔捑f著,轉頭看著外面的小院,神情若有所思。 “這該死的渾蛋!”華靈兒恨恨地踢了尸體幾腳,“沒有過所,那咱們不白忙活了嗎?光化個裝有什么用!” 蕭君默盯著橫七豎八暈倒在院子里的那些捕快,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誰說沒過所?這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嗎?” “啥意思?”華靈兒不解。 楚離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劫持他們?” “不,”蕭君默道,“是變成他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