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方才外面的情形,辯才等人也都清楚了,知道現在已別無他法,就算留下來也只能白白送死,毫無意義。 “三郎,”老村正對孟三郎正色道,“咱這片你熟,就由你來帶路,一定要把蕭郎他們安全帶出去?!?/br> 孟三郎趕緊點頭,然后弱弱問道:“六伯,那……那我爹咋辦?” “你爹跟我一樣,現在都已經是死人了!”老村正突然發狠,聲音就像在咆哮,“明年今天就是我們的忌日,到時候給你爹立個牌位上炷香,你小子就算盡孝了,滾吧!”說著不等孟三郎答言,拽起衣領就把他塞進了洞口,然后對蕭君默等人大喊:“都愣著干嗎,全都給我滾!” 米滿倉嚇得渾身哆嗦,慌忙抱緊包裹,低頭爬了進去。辯才和楚離桑神情肅然,俯身對老村正深鞠一躬,也一前一后地進了洞。最后,蕭君默看著老村正,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只說了一句:“伯父,來生再見!” “一言為定!”老村正大聲說著,一把將他推進了秘道。 蕭君默在洞中只爬出兩步,便聽身后轟然一響,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無聲滑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一個男人的悲傷無人得見,唯天地可知。 蕭君默知道,隨著那塊大石頭在身后堵上,蔡建德、孟懷讓這兩位父執輩的義士,便要為了保護他們四人而慷慨赴死了。在踏上逃亡之路前,盡管蕭君默自認為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自己隨時赴死的心理準備,可還是沒料到會把這么多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扯進來,并且令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一刻,蕭君默感覺心上猶如壓了一塊巨石。 他過去一直以為,人生在世,最難面對的一件事情無非就是自己的死亡,可現在他卻發現,比自己的死更難面對的,是別人為你去死。這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務,是用你自己的死也無法抵消的虧欠。 從小,蕭君默便是一個早慧的孩子,而早慧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過早地思考了死亡這件嚴肅的事情。那是貞觀二年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紛紛揚揚的大雪從蒼旻深處不斷飄落下來,幾乎把整座長安城都覆蓋掉了。那時候蕭君默才七八歲,吵著讓父親帶他到城外去看雪景。父親拗不過,便答應了。 那一天,蕭君默在大雪茫茫的白鹿原上滿地打滾,歡快的笑聲在雪地上傳出很遠,直到一大片凍僵的尸體驀然撲入眼簾的時候,他的笑聲才戛然而止。一眼看見那么多死人,他嚇壞了,趕緊躲到了父親身后。他問父親,那兒怎么有那么多死人。父親長嘆一聲,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蕭君默沒聽懂。父親又說,那是遠近四方遭了雪災的百姓,想逃進長安城找一口吃的,卻連走到城頭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餓死或凍死在半途。 那是蕭君默有生以來第一次目擊如此大規模的死亡,那些尸體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在許多日子以后觸發了他的思考。 這事朝廷不管嗎?蕭君默似懂非懂地問。 朝廷也在管,奈何管不過來??!父親說,長安城再大,也裝不下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數十萬計的災民。朝廷頭些日子還大開城門,后來就一扇接一扇地關上了;圣上一開始每天都在朝會上說賑災的事,后來卻連統計死亡人數的奏章都不敢看了。 救不了百姓的朝廷,要它何用?蕭君默說。那時候他已經開蒙讀書了,也模模糊糊懂得一些經世濟民的道理。 父親苦笑了一下,摸著他的頭說,是啊孩子,你這話問得好??!爹忝為朝廷命官,看著這么多百姓餓斃凍僵卻束手無策,爹問心有愧??!爹這顆心就像壓了塊大石頭,連喘氣都艱難…… 蕭君默沒聽父親講完,就拉著他的手朝那些死人跑去。父親問他做什么。蕭君默說您救不了他們,至少該把他們埋了。父親哭笑不得,說這么大的雪,老天自會埋了他們。蕭君默卻說這不一樣,老天埋是老天的事,咱埋是咱的事。 父親拗不過,只好跟他一塊挖雪埋尸??墒捑瑳]埋幾個便累壞了,躺在雪地上呼呼喘氣。父親拍了拍他紅撲撲的小臉蛋,一臉苦笑說,傻孩子,這么多人你埋得完嗎? 蕭君默眨巴著眼睛望著灰沉沉的天空說,爹,以后我要是當了朝廷命官,一定不讓百姓餓死凍死。 父親先是一怔,緊接著便欣慰地笑了,說,好孩子,有志氣,你將來做了官,一定要替爹還債。 還債?蕭君默不解。 是的,幫爹還良心債。父親說,爹做官救不了百姓,你以后做官,就要多救一些百姓,這樣就幫爹還了債了。 那要是孩兒太笨,將來做不了官呢?蕭君默又問。 父親說,不做官也可以做好事,也可以救人,只要你存著這顆心。 從那一天起,蕭君默便深深記住了這句話:做不做官是不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存一顆做好事的心、救人的心…… 是的,救人,唯有去救更多的人,才能償還對蔡建德、孟懷讓的虧欠。 此刻,地道的前方隱約露出了一線光明。 蕭君默知道,盡管外面依舊是那個充滿了陰謀、殺戮和死亡的世界,可同時也是一個等待著他去救人的世界。 這個初夏的黃昏,殘陽如血,染紅了西邊天際,也染紅了夾峪溝的麥場。 老村正和孟懷讓現身之前,向裴廷龍提了個條件,讓他先把村民們放了。裴廷龍知道目的已經達到,便放走了那些老弱婦孺。然后,老村正和孟懷讓就像兩只白色的大鳥從祠堂屋脊上飛了下來。落地的瞬間,老村正的龍頭拐杖便爆開了一名甲士的頭顱,孟懷讓的陌刀也割開了另一名甲士的喉嚨,于是一朵血花便像鮮花一樣迎空綻放,一串血點恰如雨點一般灑向大地。裴廷龍躲在龜甲陣中,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殺無赦”,然后眾甲士便瘋狂地撲了上來。 孟大郎至此才意識到,父親和老村正是不可能放棄抵抗的,而姓裴的狗官也不可能真正赦免他們。孟大郎為自己覺醒得這么晚而深感悲哀。他努力想讓父親相信,他告發蕭君默并不是貪圖錢財,而真的只是因為害怕承擔窩藏欽犯的罪名??筛赣H并不相信,所以孟大郎決定,到黃泉路上再慢慢跟他老人家解釋。于是孟大郎便赤手空拳地沖向了玄甲衛,然后一道刀光閃過,他的頭顱飛向了半空,身體卻詭異地往前又跑了幾步才撲倒在地。 老村正和孟懷讓發出兩聲響徹云霄的怒吼。在吼聲剛剛抵達眾甲士的耳膜時,龍頭拐杖和陌刀便已雙雙而至。龜甲陣兩翼的弓手試圖捕捉這兩名兇犯的身影,可糾纏不清的混戰局面卻令他們無的放矢。隨后,空中的血花一朵接一朵地綻放開來,干涸的土地貪婪地吸吮著飛濺而下的串串血點。決然赴死的老村正和孟懷讓就像閻王派來的兩名使者,徑直熱烈而冷酷地宣告著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兩個兇神好幾次試圖攻擊龜甲陣背后的裴廷龍,卻都被銅墻鐵壁般的盾牌擋回去了。裴廷龍聽見他們的武器撞擊在盾牌上發出咚咚悶響,一度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要從胸腔中迸裂而出。 桓蝶衣、羅彪和紅玉自始至終一直站在一旁觀戰,起先是不愿與二人為敵,畢竟他們是蕭君默的朋友,可很快就變成了不敢,因為這兩尊兇神的戰斗力實在駭人。光是站在七八丈外感受二人的殺氣,他們就覺得驚心動魄了,更別說要沖上去跟二人交手。 當二十幾名玄甲衛先后橫尸麥場,老村正和孟懷讓共同演繹的這場狂歡終于接近了尾聲——他們自己也已傷痕累累,體力也隨著鮮血漸漸流失。龜甲陣兩翼的弓手不失時機地射出了在弓弦上等待已久的利箭,很快就把這兩尊兇神射成了兩只刺猬。 老村正和孟懷讓仰天狂笑。 最后倒下去之前,老村正狂吼了一句:“爺爺我不是孫六甲,我叫蔡建德!”孟懷讓也吼了一句:“老子我不是孫阿大,我叫孟懷讓!” 裴廷龍透過龜甲陣的縫隙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想不通這兩個瘋子臨死前狂喊兩個陌生的名字到底有何意義。直到老村正和孟懷讓的尸體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裴廷龍才下令對祠堂發起進攻。 眾甲士沖進了祠堂,在正堂左側廂房發現了孟二郎僵硬而冰冷的尸體,在右側廂房發現了被捆成一只粽子的金牙,除此之外連個鬼影都沒有。裴廷龍氣急敗壞,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蕭君默和辯才。 掘地三尺是不可能的,不過玄甲衛的確搜遍了祠堂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土地。當夜色徹底籠罩了夾峪溝,幾名甲士才掌著燈籠在馬廄的角落里發現了異常。隨后,七八個甲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塊大石頭挪開了少許。裴廷龍聞訊趕到,盯著那個黑黢黢的洞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桓蝶衣、羅彪、紅玉站在他身后,驚愕的表情也與裴廷龍如出一轍。 亥時時分,崔縣令慌里慌張地跑來向裴廷龍稟報,說他的一隊手下在東南方的山嶺上被殺了,唯一的幸存者堅稱在那里遭遇了蕭君默等人。裴廷龍陰沉著臉聽他說完,才輕輕地爆了一句粗口:“怎么到現在才來稟報?” 崔縣令對于裴廷龍的粗口不太適應,愣了一愣才道:“卑職一直按計劃在原定地點埋伏,可等到天色擦黑也沒半點動靜,只好叫手下歸隊。后來發現有一隊遲遲不歸,便派人去找,這才知道出事了……” “你的手下說沒說蕭君默往哪個方向跑了?” “說了,說是西南方向。卑職以為那小子說胡話,可他堅持說自己沒看錯?!?/br> “西南方向?”裴廷龍蹙緊了眉頭,“你的人是在哪里遇襲的?” “在北渠鋪附近?!?/br> 裴廷龍思忖著,命副手薛安取來地圖。二人研究片刻,薛安詫異道:“從北渠鋪往西南是石門山,石門山兩邊是庫谷關和大昌關,難道……咱們之前的判斷錯了?他們沒打算走武關,也沒打算下荊楚?” 裴廷龍盯著地圖,沉吟良久,緩緩道:“不,咱們的判斷沒錯。依我看,他們定是打算取道石門山,從豐陽縣沿祚水、洵水南下,往東迂回至洵陽縣,再沿漢水東下。所以,他們的目標仍然是荊楚,只是繞了一個大圈,避開了武關?!?/br> 薛安恍然。 “傳我命令,庫谷、大昌二關即刻加強防守,派出巡邏隊搜索附近山林,發現任何可疑對象立刻逮捕,膽敢抗拒者,格殺勿論!” “是!”薛安回頭要去傳令。 “等等……”裴廷龍抬起頭來,“不必傳了,集合隊伍,我們連夜趕過去?!?/br> 一大隊黑甲在夜色中急速奔馳。 裴廷龍一馬當先,手上的鞭子瘋狂地抽打著馬臀。 有生以來,他還從沒感受過像今天這樣強烈的挫敗和恥辱。這兩種情緒對他而言太陌生了,而正是這種陌生加劇了他的痛感。 姨父長孫無忌曾對他說過,世家子弟入仕為官,不管哪方面都比寒門子弟有優勢,唯獨有一點遠遠不如。 裴廷龍很好奇,問到底是哪一點。 長孫無忌說:韌性。世家子弟從小養尊處優,凡事順風順水,往往養成驕矜自負之習,一旦時運不濟、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說白了便是三個字:輸不起。裴郎應知,這世上的成大事者,都有一個共性,便是輸得起——輸了再來,最后便贏了。老夫這話雖然不一定中聽,但卻是肺腑之言,萬望裴郎切記! 裴廷龍記得當時聽見這些話,便在心里笑長孫無忌迂腐刻板。類似這種戒驕戒躁、百折不撓的老生常談,他從六歲開蒙讀書的時候就懂了,何須你長孫相公耳提面命? 然而此刻,裴廷龍卻發自內心地感激姨父,倘若不是他老早便給自己敲了警鐘,遇上今天這么大的挫敗,自己很可能便喪失勇氣和自信了。 黑夜沉沉,群山莽莽,裴廷龍不知道蕭君默逃向了何方,但是他已經知道:經受挫折是人生的題中之義,也是每個世家子弟必修的一課。所以,此刻的裴廷龍已決定要做一個輸得起的人,不管要跟蕭君默較量到什么時候,他都樂意奉陪到底。 蕭君默,從現在起,我裴廷龍就是你的夢魘。 我會一直追逐你,纏繞你,直到你窒息的那一刻! 第五章 祆教 長安安邑坊,醉太平酒樓。 二樓的雅間內,李恪正與孫伯元低聲交談。 “孫先生,聽說這些年,你的鹽業生意做得還不錯?”李恪問,眉宇間似乎隱含著什么。 “還湊合吧,養活一些弟兄是夠了?!睂O伯元笑道,“不過也多虧了敬德兄幫我上下疏通,否則三郎也知道,底下那幫當官的,個個獅子大開口,賺得再多也喂不飽他們?!?/br> 李恪思忖著,欲言又止。 孫伯元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三郎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 李恪看著他:“孫先生,請恕我問一個煞風景的問題,假如有一天,你的鹽業生意做不下去了,底下會有多少弟兄沒有活路?” 孫伯元一怔:“這個……少說也有個三四千的?!?/br> “這么多?”李恪有些意外,“要養活這么多人,殊非易事??!” “可不是嘛?!睂O伯元苦笑,“外人看我家大業大,總以為我風光十足,豈知這偌大一份家業,cao持起來是何等勞神費力!光是這么多弟兄和他們的家人張口吃飯,就夠我愁白頭發了。平常風調雨順還好,若是碰上流年不利,一年翻個幾條船,幾千石鹽一下化為烏有,還有幾十號弟兄說沒就沒了。我這邊張羅著調貨、堵窟窿都還是小事,問題是那么多弟兄的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得幫老的送終,把小的養大成人,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也不知要費多少心思……”說著說著,孫伯元已經紅了眼眶。 李恪不覺也有些傷感,輕嘆了一聲。 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確是至理。別說像孫伯元這種沒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就是自己身為皇子、父皇身為天子,不也得天天cao心勞神、憂思滿腹嗎?有時候想起來,還真不如當個平頭百姓省心。想到這里,李恪驀然又想起了蕭君默。他記得有次跟這小子聊天,聊著聊著就說到將來的打算上。李恪說身為男兒,就是要建立一番功業,才對得起這七尺之軀。蕭君默卻說,人活著就圖個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凡事對得起良心就行了,至于功業,隨緣即可,沒必要太過執著。 李恪笑他胸無大志,不如別干玄甲衛了,去做個田舍夫便罷,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多自在! 蕭君默笑,說這也不好說,指不定哪天機緣成熟,我就當田舍夫去了。 一想到這小子現在亡命天涯、生死未卜,連做一個田舍夫亦不可得,李恪便不免黯然神傷。 “三郎,三郎……”孫伯元看他愣愣出神,忍不住連聲呼喚。 李恪回過神來,歉然一笑:“孫先生,如你方才所說,鹽業生意雖然利潤還不錯,但是風險也不小。不知先生有沒有考慮過,把鹽業這塊慢慢收掉,讓手下兄弟轉到別的行當?” “這么大一攤子,轉行談何容易?”孫伯元嘆道,“再說了,這世上的營生,哪行哪業沒有風險?只要最后的收益大過風險,就還是值得干的?!?/br> 李恪有些急了,差一點就跟他吐露了實情——昨天他剛從李道宗那兒聽到風聲,得知朝廷很快會出手打壓江左士族,而這些士族手上龐大的產業,無疑是首當其沖的打擊目標。 “先生,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吧,最好趕緊物色下家,盡快把手頭的鹽業生意都盤出去?!?/br> 孫伯元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眉頭一皺:“三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能否直言相告?” “你還是別問了,只需照我的話去做,趕緊著手,越快越好!” 孫伯元見他不肯明說,只好作罷。 “姚興的事情,查得如何了?”李恪轉移了話題。 “三郎放心,人都撒出去了,相信這一兩天就會有消息?!睂O伯元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姚興此人若還敢在長安活動,必定已經易容了,否則也不至于這么長時間,官府始終查不到他的蹤跡?!?/br> “在下的想法跟三郎一樣,所以,我沒讓手下直接追查姚興,而是從他的關系入手?!?/br> “關系?”李恪有些不解,“據我所知,姚興犯的是謀反罪,本應被誅三族,后來雖逢朝廷大赦,其妻兒老小僥幸逃過一死,但也已盡數流放嶺南,他在長安還能有什么關系?就算還有些故交舊友,他也斷斷不敢來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