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蕭君默一聽,就知道他肯定又要提楚離桑的事了,心中的壓力陡然一升,只好佯裝聽不懂,把頭轉開,假意欣賞周遭的景色。 “想必蕭郎也明白貧僧的意思?!鞭q才看著他,“桑兒這丫頭,雖然與貧僧沒有血緣關系,卻勝似親生骨rou。貧僧現在,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她……” 楚離桑遠遠聽著,眼圈驀然一紅。 “我和英娘從小就把這丫頭視為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樣樣都寵著她、慣著她,從沒讓她吃過一星半點的苦,豈料世事無常、禍從天降,害她一下就吃了那么多苦頭……”辯才聲音哽咽,“每當想起這些,我這心里就如刀絞一般。都怪我啊,是我害了她們娘倆!如今她娘不在了,我若再不能好好保護她,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日后又有何面目去見桑兒她娘?!” 蕭君默聽得心里陣陣難受,可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好伸手撫了撫辯才的后背,以示安慰。 楚離桑躲在樹后,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怕自己哭出聲來,便緊緊捂住了嘴。 “對了蕭郎,離桑她娘最后究竟遭遇了什么,你能否把詳情告知貧僧?”辯才悲戚而懇切地望著蕭君默。 楚英娘在甘棠驛松林遇害那晚,其實辯才也在甘棠驛,只可惜隨羅彪先行一步,遂與楚英娘擦肩而過,從此天人永隔。憶起這些,蕭君默不免傷感,但也只能如實對辯才講述了起來…… 第三章 告密 藍田縣的街頭,瘦弱的孟三郎像只瘟雞一樣被兩個彪形大漢從一家賭肆扔了出來,在大街上滾了幾滾,嚇得路人紛紛躲閃。 “小子,有多遠滾多遠,沒錢就別在這里充大爺!”一大漢罵罵咧咧,還朝孟三郎吐了口唾沫。孟三郎閃身躲過,接著一骨碌爬起來,梗著脖子道:“老子家里有的是錢,別狗眼看人低!” “真是皮癢癢了,還敢嘴硬!”大漢一擼袖子上前要打,孟三郎撒腿就跑,嘴里兀自罵罵咧咧。兩個大漢追了幾步,見這小子跑得快,便咒罵著放棄了。 孟三郎在街上晃了一陣,聞到街邊小吃攤飄來的陣陣香味,不禁舔了舔嘴唇,肚中咕咕作響。他昨天大半夜從父親那里偷了幾十貫錢,沒想到今早一進賭肆便輸個精光。他心中一惱,便借故撒潑,結果就被轟了出來,此時饑腸轆轆,可身上卻半文錢都沒有。 一想到回去又要挨揍,孟三郎就特別沮喪。 十字街頭,一大堆人聚在一座木牌前圍觀著什么,嚶嚶嗡嗡。孟三郎心下好奇,湊近一看,頓時傻了眼。只見木牌上貼著四張海捕文書,上面的畫像赫然正是蕭君默他們四人!孟三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細看告示上的文字,旋即弄清了原委。 乖乖,老頭子窩藏的這些人居然是朝廷欽犯,這可是誅三族的大罪呀! 孟三郎一陣心驚rou跳。 “五百金啊,我的天!”旁邊一人驚嘆,“誰要是知道這四個人犯的下落,賞五百金啊,這得幾輩子才花得完?” 孟三郎心里驀然一動,又定睛一看,果然,海捕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賞格:蕭君默二百金,辯才二百金,楚離桑五十金,米滿倉五十金。 五百金?! 奶奶的,老子要是有這么多錢,別說進賭肆了,盤下它幾家都綽綽有余! 孟三郎這么想著,心臟開始怦怦狂跳,連額角都沁出了汗珠。 不遠處站著幾名捕快,正一臉警惕地看著過往路人…… 辯才聽完蕭君默的講述,淚水早已溢滿眼眶,連忙別過身去。 楚離桑雖然親身經歷了母親慘死的一幕,但此時聽蕭君默重述一遍,心中結痂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撕開,忍不住躲在樹后潸然淚下。 “蕭郎,”辯才穩了穩情緒,又懇切地看著蕭君默,“貧僧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將小女托付給你。你就聽貧僧一句勸,帶著桑兒遠走高飛吧!” 楚離桑一怔。 托付?怎么突然就要把我托付出去了?我一個有手有腳的大活人,憑什么要“托付”給誰???! 蕭君默面露難色,猶豫了半晌才道:“法師,請恕晚輩直言,如今晚輩自身尚且難保,此外還有殺父之仇未報,有什么資格應承您呢?” “殺父之仇?”辯才詫異。他只聽蕭君默提過他父親的身份,也知道其父是因《蘭亭序》而死,但具體是何情由卻一直未及問明。 蕭君默把養父死因簡要說了一下,辯才不禁愕然。躲在一旁的楚離桑也聽得有些驚駭,一想象有人在水牢中被一群老鼠咬死的畫面,頓覺毛骨悚然。 “殺父之仇,自當要報!”辯才道,“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蕭郎大可以先躲起來避避風頭,等日后時機成熟再動手?!?/br> “這種事自然是急不來的?!笔捑嘈?,“我告訴法師這個,主要是想說,我一個身負血海深仇又見不得天日的逃犯,沒有資格保護令千金?!?/br>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答應貧僧?”辯才有些失望。 楚離桑越聽越不是滋味。 這兩個大男人怎么回事?一個硬要把自己托付出去,另一個又不情不愿,這算什么?我楚離桑又不是什么物件,非得在你們這些男人手上倒騰不可?你蕭君默有什么了不起?難不成我楚離桑離了你就不活了? 楚離桑越想越氣,正想沖過去說個明白,忽又聽辯才道:“蕭郎,貧僧想聽你一句實話,你心里到底有沒有小女?” 蕭君默沒料到他會問得這么直接,一時大為窘迫,愣怔著說不出話。 從楚離桑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蕭君默的神色,只見他眉頭深鎖,嘴唇緊繃,一副要被人拉去砍頭的痛苦表情。楚離桑的心一下就涼了,而且沉沉地往下墜。沒想到,這么長時間來,自己一直是自作多情,人家心里根本就沒有你! 正當三人各懷心事、氣氛幾近凝固之際,斜刺里突然躥出一人,把蕭君默和辯才都嚇了一跳。 孟二郎臉色漲紅,像喝多了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跑到辯才跟前,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結結巴巴道:“伯父,他姓蕭的不要您女兒,我要!您把她托付給我吧,我一定拿命來保護她,我保證讓她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此言一出,三個人頓時都愣住了。辯才和蕭君默面面相覷,躲在樹后的楚離桑則哭笑不得,心想今天是撞什么邪了,怎么一出比一出更荒唐可笑? 辯才反應過來,慌忙上前攙扶:“二郎,有什么事起來說,你……你這像什么話?!?/br> “伯父,我知道我配不上您女兒,不過我是真心喜歡她的!”孟二郎執拗地跪著,同時瞥了蕭君默一眼,“不像某些人,對送上門的仙女還推三阻四,好像要他答應這門親事,就跟要拉他去宰了一樣,我……我孟二郎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蕭君默又好氣又好笑,竟不知該如何跟他理論。 楚離桑再次啼笑皆非,不過孟二郎最后這句話倒是挺解氣。她忽然有點感激這個愣頭青,要沒有他出來“仗義執言”,蕭君默豈不得把尾巴翹到天上去! “伯父,”孟二郎兀自跪著不起來,甕聲甕氣道,“您今天要是不答應,我就一直跪在這兒,哪怕跪成一顆石頭!” 楚離桑聞言,驀然有些感動,沒想到這世上還會有一個男人為自己說這種話。 “聽說荊州有顆望夫石,”蕭君默笑道,“不知二郎想跪成什么石頭?望婦石嗎?” 孟二郎又漲紅了臉:“我……我對楚離桑是真心的,你這個薄情郎,你有什么資格取笑我?” “我沒取笑你?!笔捑?,“我是想勸你,別把求婚變成耍賴?!?/br> “我……我怎么耍賴了?”孟二郎怒視著蕭君默,“男女之間貴在真情,我……我這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你開不開我不管,至少不要為難人家的爹?!笔捑?,“你喜歡的是楚離桑,要跪也得去跟她跪啊,答不答應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你在這兒跟老人家較什么勁?” 孟二郎下意識地瞥了楚離桑藏身的大樹一眼,道:“我的真心,她……她會看見的?!?/br> 蕭君默察覺他目光有異,剛把頭轉過去,就見楚離桑徑直從樹后走了出來,眼里含著深深的不忿和幽怨。 完了!蕭君默在心里一聲哀嘆,沒想到她竟然一直躲在這里,這回可解釋不清了。 辯才一看,頓時也是一臉愕然。 “你們三個男人有意思嗎?”楚離桑掃了他們一眼,“我楚離桑又不是一個物件,可以任由你們私相授受。今天我就把話放這兒,我楚離桑這輩子嫁不嫁、嫁給誰,都由我自己做主,不勞各位cao心,更不必有誰因此為難得要死。這世上誰缺了誰不能活呢?” 辯才大為尷尬:“桑兒,你聽爹跟你解釋……” “行了,都散了吧,看樣子又要下雨了,當心天上打雷?!背x桑冷冷道,故意瞟了蕭君默一眼,“不管哪個真心哪個薄情,都要當心被雷劈著!” 說完,楚離桑便把三個一臉窘迫的男人扔在原地,徑自揚長而去。 夾峪溝的孫氏宗祠里,白發蒼蒼的老村正正俯首在祖宗牌位前上香。 一個嘴里鑲著兩顆金牙的中年村民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大喊道:“六叔,六叔,出事了,咱村要出大事了!” 村正不慌不忙地繼續上香,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這才拄著龍頭拐杖轉過身來,看著金牙:“跟你講過多少回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沉著冷靜、寵辱不驚,可你就當耳旁風!這回又怎么啦?” “大事不好了,孫阿大家里頭住的那些人,都是朝廷欽犯??!” 夾峪溝是個小地方,生人住進來很難不被發現,蕭君默深知這一點,所以住進來的第二天便主動來到祠堂拜會了村正,以執行秘密任務為由,說要在此暫住幾日,請村正務必保守秘密。村正跟蕭君默也算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對他印象還不錯,于是沒有多想,當即滿口答應。 此刻,乍一聽金牙之言,饒是老村正如何強作鎮定,臉色也稍稍變了:“你說什么?朝廷欽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牙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張海捕文書。紙張被揉得皺皺巴巴,可蕭君默的畫像還是清晰地呈現在了村正眼前。 “我今天一早進城,就看見他們四個人的告示,在整個縣城里貼得到處都是,我就偷偷撕了這一張下來?!苯鹧李澛暤?,“六叔,窩藏欽犯可是重罪??!我原本尋思著去衙門告發,可一想這么大的事,還是得跟您老請示一下,所以就趕回來了。六叔,您說這事該咋辦?” 老村正不說話,半晌才忽然反問:“依你看,這事該咋辦?” 金牙一愣:“告發呀,這還用說!告發他們就能得五百金的賞錢,不告發咱全村的人都得遭殃!只要您老點個頭,我現在立馬趕回縣城去!” 老村正又沉吟片刻,然后斜了他一眼:“這事還有誰知道?” “我一回來就上您這兒來了,沒別人?!?/br> 老村正點點頭:“也好,那你現在馬上就去?!?/br> 金牙大喜,轉身朝門口飛奔而去。老村正瞇眼看著金牙的背影,眼中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 一隊黑甲飛速馳來,停在了藍田縣廨門前。馬匹不斷噴著響鼻,顯得疲累已極。 為首的桓蝶衣全副武裝、英姿颯爽,神色卻有些倦怠和煩躁。她身旁跟著一名女子侍從,名叫紅玉,是桓蝶衣在玄甲衛中最要好的姐妹,也是她的副手?;傅麓舜尾m著李世勣偷偷出來,不算正式執行任務,所以沒敢叫上紅玉,不料紅玉次日便趕到藍田找到了她?;傅略尞?,問她怎么來了。紅玉悄悄告訴她是李大將軍命她來的,以便桓蝶衣有個照應?;傅麓鬄楦袆?,心想無論如何舅父還是最疼自己的。 二人匆匆下馬,大步跨進縣廨大門。當地縣令趕緊迎了出來,一看桓蝶衣臉色,就知道今天跟往常一樣,又撲空了。 自從貼出海捕文書,藍田縣每天都能接到三五個線報,且都言之鑿鑿,不料桓蝶衣、羅彪等人率玄甲衛頻頻出動,到頭來都被證明是假消息,害得玄甲衛諸人天天疲于奔命卻又徒勞無功。 “崔明府,你的線報到底有沒有準譜,三番五次讓我撲空!”桓蝶衣一邊大步往里走著,一邊埋怨道。 唐代一般稱縣令為明府。崔縣令在一旁緊跟,滿臉賠笑:“真是對不住桓隊正了,本縣也不想讓您白跑啊。都怪那五百金的賞格太誘人,惹得一幫刁民扶風捉影、競相告密,回頭我一定抓幾個重重懲辦!” “賞格是圣上定的,你自己消息不確就怪圣上,這合適嗎?”桓蝶衣斜了他一眼,腳步不停。 崔縣令一驚,慌忙道:“不不不,本縣哪敢呢?我就這么順嘴一說,完全是無心的……” “看來你們縣的人都喜歡順嘴一說,那幫刁民都是跟您崔明府學的吧?” 崔縣令大窘,正想再說幾句奉承話,桓蝶衣已經大步走進了正堂后面的一座小院落,紅玉伸手一攔:“崔明府請留步,我們隊正要寬衣歇息了?!?/br> “是是是,桓隊正辛苦,是該歇歇了?!贝蘅h令賠笑道,“本縣馬上命人備膳……” 紅玉不理他,一轉身,啪的一聲關上院門。 崔縣令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小聲嘟囔:“牛皮哄哄的,不就仗著有個當大將軍的舅父嗎?嘁!” 院門突然又拉開了,紅玉直直盯著他:“崔明府還有什么吩咐?” 崔縣令干笑了幾聲,連忙拱拱手,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了。 桓蝶衣走進屋里,把頭盔和佩刀隨手扔在案上,然后也把自己重重扔在了床榻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房梁發呆。紅玉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蝶衣姐,要不咱就歇兩天吧,這藍田縣的山溝溝那么多,天天這么跑,別說人了,馬都得跑死!” 桓蝶衣翻身坐起,接過水杯,咕嚕嚕一口氣喝完,順手就把杯子扔到了地上,哐啷一聲,杯子摔成了六七瓣。紅玉嘆了口氣,在一旁坐下:“姐,你說蕭君默他們會不會早就出了武關?” “不可能!”桓蝶衣又往榻上一倒,“武關現在就是銅墻鐵壁,除非他們長了翅膀飛過去?!?/br> 紅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欲言又止?;傅氯耘f盯著房梁,忽然開口道:“丫頭,你想問我是不是還惦記著蕭君默吧?沒錯,我是還惦記著他,所以我現在是既想抓他又怕見到他,這么說你明白了吧?你也別問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br> 紅玉愣了愣,旋即撲哧一笑:“什么話都讓你說了,我在你跟前就跟個傻瓜似的?!?/br> “我倒情愿自己變成傻瓜,這樣活著就不累了……”桓蝶衣說著,突然抓過枕頭蒙住了腦袋。紅玉看見枕頭在微微顫動,鼻頭不由得一酸。這時,外面響起了急促的拍門聲?;傅埋R上背過身去,悶聲道:“就說我頭疼躺下了,誰來都不理他?!奔t玉聽出桓蝶衣的聲音帶著哽咽,不禁輕嘆一聲,掀起被子蓋在她身上,才走出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