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當然,盡管李承乾有所懷疑,他也不可能去深究這一切。因為在這場事變中取得完勝,進而當上皇帝的是他的父親,從而被立為太子的李承乾也是這件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又怎么可能替失敗的一方——無論是太子、齊王還是高祖——去追究真相呢? 李承乾沒有這么傻,所以上述疑問便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他淡忘了。 然而,此時此刻,突然到來的真相卻令李承乾萬分震驚,也重新掀起了他內心的巨大波瀾。很顯然,所謂“高祖泛舟海池”的一幕肯定是父皇事后捏造的謊言,正如陸審言這句話所透露的一樣,當時的真相,一定是父皇在玄武門誅殺了太子和齊王后,立刻率部入宮囚禁了高祖,并逼迫高祖下詔,宣布太子和齊王是謀反者,而秦王則是正義的一方。之后,高祖又下詔冊立秦王為太子,繼而主動退位讓秦王登基,顯然也都是在秦王武力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無奈之舉。 真相大白的這一刻,李承乾不禁汗流浹背,久久回不過神來。 稱心驚恐地看著他,嘴唇顫抖著:“殿下,您……您怎么啦?” 還沒等李承乾回話,車門的簾幕就被一只大手猛然掀開,然后皇帝李世民暴怒的臉龐便同時映入了二人萬般驚駭的瞳孔…… 第十八章遇刺 蕭君默把營救辯才和楚離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記得,大概是兩個月前的這一天,他抓捕了辯才,所以定在同一天營救辯才,就是為了凸顯還債的意味,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滿倉說的,這件事一做,自己就只能跑路了,長安肯定是回不來了,就連大唐天下是否還有容身之處都不好說。但蕭君默現在盡量不去思考未來,因為想了也沒有多大意義,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動前一天,蕭君默給自己打了一個簡單的行囊,里面只有幾錠金子、幾貫銅錢、一副火鐮火石、一卷《蘭亭集》、一枚玉佩,還有那枚“羽觴”。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后值得帶走的卻只有這幾樣東西,蕭君默不禁有些悵然。 短短兩個月前,他還是堂堂的玄甲衛郎將,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裳巯?,他卻是一個養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沒有半個親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被朝廷通緝的欽犯,即將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著行囊,蕭君默想了想,還是把那枚玉佩挑出來,貼身佩戴在了胸前。這是尋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線索,可不能弄丟了。然后,蕭君默走出了家門,想去找幾個他還心存掛念的人,因為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長安了,所以必須去見他們最后一面。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情,蕭君默心里不免一陣傷感。當然,李世勣并沒有看出來,仍然在勉勵他盡忠職守,將來好加官晉爵、光耀門楣。蕭君默嘴上敷衍,心里卻連連苦笑。 大約聊了半個時辰,蕭君默告辭而出,走到門口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眼淚。 接著,他去找了桓蝶衣,卻走遍整個衙署都沒看見她,最后才聽同僚說她好像出任務了。蕭君默只好作罷,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鬧鬧的一幕幕,心里和眼底就同時涌起了一種溫潤之感。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桓蝶衣喜歡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離桑的醋,這一點就更是表露無遺,然而蕭君默始終只把她當成meimei,從沒往那個地方想。 蝶衣,對不起,師兄讓你失望了。離開玄甲衛衙署的時候,蕭君默默默在心里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如意郎君。雖然師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無論在海角還是天涯,師兄都會遙遙祝福你。 最后,蕭君默想起了一個人。 不知為什么,此時的蕭君默忽然很想見他最后一面。 這個人就是魏徵。 魏徵對蕭君默的突然到訪顯然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后,蕭君默開門見山地說自己要出一趟遠門,所以來看一看太師,興許將來見面的機會就少了。魏徵有些訝異,然后用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才淡淡笑道:“年輕人出去闖一闖、多歷練歷練也是好的,不過長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遠,你終究還是要回來的?!?/br> 蕭君默忽然有些后悔跟他說了實話。因為他連自己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問,就像是已經猜出他的想法似的?!疤珟?,您都不問問我想去哪里、作何打算嗎?” 魏徵一笑:“要是想說,你自然會說;若是不想說,我又何必多此一問?”蕭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像特別簡單,有時候又顯得特別復雜。 “太師,”蕭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佩,“您認識這枚玉佩嗎?” 魏徵接過去看了一眼,搖搖頭:“從沒見過。怎么,有什么來歷嗎?” 蕭君默觀察著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與魏徵見最后一面了,蕭君默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便道:“太師,您知道嗎?我爹,其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這枚玉佩的主人才是?!?/br> 饒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終于出現了波動。 “有這種事?”魏徵極力掩飾著,“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給我留下了一份帛書?!?/br> 魏徵微微一震。他萬萬沒想到,蕭鶴年臨終前竟然會打破他們二十多年來的約定,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了蕭君默??煽词捑纳裆?,似乎又不太知道內情?!澳?,你爹有沒有說,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本來他已經在帛書中寫了,只可惜……”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里,帛書被老鼠咬得稀爛,我只找到了幾塊布片,只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卻不知道是誰?!?/br> 這是魏徵第一次聽到蕭鶴年最終的遭遇,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蕭鶴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里難過,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真是可惜?!?/br> “太師,我爹追隨您多年,按說我的身世,他一定不會對您隱瞞吧?” 魏徵躲開他的目光:“話雖如此,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訴我?!?/br> “那就是說,對我的身世,您確實一無所知嘍?”盡管明知這一問純粹是白問,蕭君默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魏徵搖搖頭:“確實一無所知?!?/br> “太師,假如說我現在馬上就要死了,您會不會把真相告訴我?”蕭君默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這么說。 魏徵愕然:“賢侄何出此言?我實在是不知情,否則何必不告訴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何都要瞞著我?!笔捑瑦澣坏?,“我只能猜測,我的生父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經歷了什么非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你們不讓我知道真相,其實是為我好,對嗎?就像不讓我卷入《蘭亭序》的謎團中,也是為我好一樣?!?/br> 魏徵心里,再次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產生了些許畏懼。跟他交談,實在是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熬?,往事已矣,就算什么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嗎,何必去追問那么多呢?” “當然,一頭豬什么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笔捑荒樧I笑,“可我是人,而人終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只要活著就滿足了,對不對太師?” “賢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世上其實有很多人,是連生存都很艱難的。所以,為了活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念想,割舍自己的情感。即使這么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著,為了活著舍棄那些,就是值得的?!?/br> “是嗎?那假如現在就讓太師您放棄嫡長繼承制,讓您擁護魏王登基,以此來換取您活下去,您愿意嗎?您還會認為這是值得的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 魏徵一怔,后背登時沁出了冷汗:“賢侄,不瞞你說,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經舍棄了許多,之所以還留著一口氣,在這世上茍延殘喘,也只是因為還有一點責任不敢放棄罷了。倘若真如你所說,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只能一死了之了?!?/br> “這么說,太師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樣嗎?”蕭君默道,“人心里頭的東西,不管是叫念想,還是叫責任,終究是比活著本身更重要的。為了這些,活著就有意義;若舍棄這些,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rou罷了!” 魏徵忽然有點激動,贊同地點點頭:“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賢侄所言,與古圣人的教誨可謂精髓相通??!” “既然太師贊同我的想法,又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么重要,而絲毫不顧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這一刻,魏徵幾乎有了一種沖動,很想把一切都告訴這個迷惘神傷的年輕人,同時卻又驀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個玉佩主人對他的囑托,心中瞬間陷入交戰,額頭在不經意間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后,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臉,歉然笑道:“這鬼天氣,明明才剛小滿,就已經這么熱了?!?/br>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便又拿起玉佩道:“太師,晚輩才疏學淺,不知道這玉佩上面的文字和圖案都是什么意思,太師能不能幫晚輩分析一下,至少給晚輩一些線索?” 魏徵聽出來了,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是在給出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讓自己透露一些線索給他,又不至于讓自己違背當年對玉佩主人的承諾。魏徵覺得,眼下看來,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可以緩解雙方內心的煎熬了。 思慮及此,魏徵便接過玉佩,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才道:“據老夫所知,這靈芝和蘭花,一般有象征子孫的意思,所以賢侄的猜測沒錯,這應該就是你的生父留給你的?!?/br> 蕭君默知道魏徵已經接受了他的辦法,心中一喜,忙道:“還有呢?” “還有嘛……”魏徵翻看著玉佩,“這‘多聞’二字,首先當然是勉勵你廣學多聞;其次,這兩個字好像是佛教用語,這會不會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關呢?” 雖然這樣的線索極為寬泛,但至少聊勝于無。說起佛教,蕭君默還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間,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由于高祖李淵追認老子李耳為先祖,崇信道教,所以對佛教并不太友善,甚至在武德九年一度有過滅佛的想法,后來多虧了太子李建成勸諫,佛教才避免了一次法難。 不知為什么,蕭君默想到這段往事,便信口對魏徵說了,不料魏徵突然臉色一變,趕緊岔開了話題。蕭君默大為狐疑,不明白剛才還好好的,怎么一說起這個話題魏徵就變得如此緊張。難道,自己的生父跟這起事件有關? 魏徵又扯了些別的話題,然后很客氣地挽留蕭君默在府上吃飯。蕭君默知道再說下去也問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辭。 魏徵親自把他送到了府門口,最后說道:“賢侄,老夫還是那句話,不論你走多遠,去做什么,最后一定記得要回來,這里才是你的家?!?/br> 蕭君默心里越發酸楚,連忙深長一揖,便匆匆上馬離開了。 魏徵站在府門前,一直目送著蕭君默的身影慢慢消失,眼中竟隱隱有些濕潤。 賢侄,老夫何嘗不想告訴你一切?只是故人當年千叮萬囑,一定不能讓你知道身世真相,更不能讓你卷進朝堂的紛爭之中,只希望你做個普通人,平平安安過完一生。老夫既然承諾了故人,就不能不信守諾言。所以賢侄,請你原諒老夫吧,老夫能對你說的,也只有這么多了。日后,你若能自己查出真相,那是你的造化,也是你自己選擇的命運,最后當然只能由你自己承擔。老夫已時日無多,別無所求,只求無愧于本心,無愧于故人! 蕭君默離了魏府,策馬出了春明門,快馬揚鞭朝白鹿原馳去。 該見的人都見了,最后,他當然還要到父親的墳上去祭拜一下。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日后想上墳掃墓都沒機會了,蕭君默心里對這個養父充滿了愧疚。 他買了很多祭品,供上了墳頭,還在墓碑前點了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便靜靜跪在墳前,在心里陪父親聊天說話。 天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不遠處的灞水煙雨迷蒙,周遭的景物越發顯得凄清和蒼涼,仿佛是在襯托蕭君默此時的心情。 他閉著眼睛,卻驟然感覺有一股殺氣自四面八方彌漫了過來。 蕭君默一動不動,直到身后的殺氣逼近至三尺之內,才突然轉身,一躍而起,同時佩刀出鞘,寒光一閃,直接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且自后背穿出。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根本沒有給對手反應的機會。 那個偷襲的黑衣人高舉著橫刀,低頭看了胸口一眼,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蕭君默猛然把刀抽回,一道血光噴濺而出,黑衣人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此刻,四周至少有三十名黑衣人,以蕭君默和墳墓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密閉的圍獵一般的圓圈。而且,圓圈正在不斷收緊。方才偷襲未遂的那名黑衣人,顯然只是投石問路跟他打個招呼而已。真正的獵殺,現在才剛剛開始。 蕭君默迅速判斷了一下目前的形勢,心中暗暗一凜。 看這些人的裝扮,很可能正是甘棠驛松林中的那伙人,也就是冥藏的手下。 很顯然,蕭君默當初狠狠耍了冥藏一把,他現在是派人報仇來了,而且看這樣子,頗有志在必得之勢。如果是在樹林中或者街區坊巷之中,蕭君默相信對付這三十名刺客并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他可以借助障礙物躲閃騰挪,將他們各個擊破,實在不行,要逃命也比較有機會??裳巯乱氖?,這里是一片無遮無攔的開闊地,必須跟他們實打實地正面對抗,饒是他武功再高,在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包圍圈縮至兩丈開外的時候,一名黑衣人突然獰笑了兩聲,開口道:“蕭君默,咱們又見面了!” 楊秉均?! 蕭君默定睛一看,說話的人臉上蒙著黑布,左眼上竟然遮著一個黑眼罩,但從僅剩的右眼還是可以認出,此人正是楊秉均。 “楊使君,才多久沒見,你怎么把眼珠子給弄丟了?”蕭君默笑道。 楊秉均索性扯下臉上的黑布,冷冷道:“這還不是拜你所賜?!” “哦?這就奇了!”蕭君默道,“自從洛州一別,我就再沒見過你了,何以弄丟了眼睛卻賴到我頭上?” “要不是你,老子現在還是堂堂洛州刺史,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又怎么會被冥藏先生剜掉眼珠子?”楊秉均咬牙切齒。 蕭君默當即明白了,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了!當官你不稱職,連做賊你都做不地道,冥藏懲戒你一下也是應該的?!?/br> “小子,別太得意,張大眼睛瞧瞧,你今天還逃得掉嗎?”楊秉均獰笑,“正好你爹的墳在這里,待會兒我讓弟兄們把墳刨開,讓你和你爹合葬,也省了一塊墓地?!?/br> 蕭君默呵呵一笑:“使君倒是想得周到,只怕我手里的龍首刀不答應!” 楊秉均不再言語,右手一揮,所有黑衣人立刻一擁而上,數十把寒光閃閃的橫刀同時攻向蕭君默,或砍,或刺,或劈,或挑,或揮,或掃,幾乎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刀網,不給他任何逃生的機會。 蕭君默右足在墓碑上輕輕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然后一個鷂子翻身,脫開合圍,落在兩名黑衣人身后,手中刀一刺一砍,兩人當即倒地。緊接著,長刀又劃出一道弧光,與另一邊的三把橫刀依次相交,鏗鏘聲起,三個黑衣人均被震退數步。蕭君默長刀一挺,竟然徑直沖向了楊秉均。 楊秉均一驚,連忙拔刀在手,快速后退幾步,口中大喊:“快圍住他,殺了他!” 就在蕭君默的刀鋒離楊秉均面門不過兩步遠的地方時,一眾黑衣人終于再次圍住了他,蕭君默不得不回手格擋。兵刃相交,火星四濺。蕭君默稍不留神,后背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楊秉均一臉獰笑。 太極宮,甘露殿。 李承乾面如死灰地跪在殿中,旁邊站著輕松自若的李泰。李世民在御榻前來回踱步,邊走邊問一旁的趙德全:“吳王快到了沒有?” “回大家,按路程算,快的話今日午時便能到,就算慢一點,暮鼓前也能趕到?!?/br> “吩咐下去,一入宮立刻到這里來見朕!” “老奴遵旨?!壁w德全回頭跟一個宦官說了下,宦官匆匆退了出去。 “還有雉奴呢,怎么到現在也還沒來?”李世民一臉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