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芳魂猶在
還好還好,格桑的真身既不是牡丹,也不是芍藥。 而是一株薔薇。沒錯,薔薇! 因著無意間出口傷人,我這心內著實負疚甚深。便一路追出,軟磨硬泡生拉硬扯、好不容易才令格桑止住了腳步。 此時并肩坐于別院廊下,格桑雖仍是一臉氣悶,但好歹不再拔腿便走了。 我緊緊環著他的袖間臂肘,沒話找話道:“不知格桑的真身,是哪一色薔薇呢?” 一句話說完,身側少年身形微微一僵。隨后他滿面苦大仇深地抬起頭,自暴自棄似的瞥了眼墻角:“喏,那樣的?!?/br> 我便循著他的視線望去。 瞧見不久前被木魚拎著鋤頭翻了好幾遍的那塊地,遍灑月光瓊露的沃壤黑泥之上.足有一半兒,扎扎實實地覆滿一片郁郁香云。 那會兒,我看他每日又是翻土又是灑露,這般來回費勁捯飭得厲害。還以為這孩子是終于覺察到了自己體質虧空,打算造個好坑、將自己連根帶枝地埋下去,再從頭到尾里里外外將養分吸上一吸,好以此彌補從前受我苛待之苦…… 可誰知木魚小小年紀竟學的如此附庸風雅,種下如此一片大的薔薇花。 碧葉繚繚恍如一面迎風鋪陳的翠帷,其間綴著朵朵濃麗緋花。它們遍生荊棘叢中,花色堪勝春桃薄粉,卻又稍遜于冬雪梅紅。 端的是濃淡相宜、恰如其分。 我愣了半晌,隨即恍恍然撞了撞格桑的肩,扭頭與他嘆道:“想不到木魚平日跟著你習武一本正經的,竟還能修.煉出一手這樣的栽花妙術?這薔薇花被他種的,當真好看!” “哼!”格桑直接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還不都怪君上,無事告訴木魚我的真身做什么?” 我已然被面前這粉浪微拂的美景攝去了心神,聽他見這般憤憤然說話,便也只好搖了搖頭,道:“你應該也早些告訴我的,我若是知道你真身實為薔薇,便也不會總在冬日里.非要拉著你去雪地里耍玩?!?/br> 薔薇這花本就不耐寒涼,想到格桑往日里硬撐著身.子、陪我沐在大雪之中,我便著實覺得牙酸。 一時胸前發堵,我.干脆擰著眉毛瞪他:“你說說你,跟著熵泱那么久,好的不學,偏要學他裝成一只悶葫蘆!說,這些年來回.回都要被我拉著堆雪人,總共凍掉過多少片薔薇葉子?!” 格桑被我瞪得小.臉一紅,當即炸了毛似的就要跳起來。只是一只袖子被我死命拽著,到底是沒能跳成功。 理直氣壯沖我叫道:“憑…憑什么告訴你呀?我自己喜歡玩雪不行嗎?!” 嘿~這倒霉孩子居然還這么嘴硬? 扯著格桑的腮幫,我難得拔高了嗓子與他訓道:“身為一朵花,就該有身為一朵花的自覺。除卻諸如雪山冰海之類的極寒之地,你最好也別跑去那些荒山惡壤。否則常年無法淬取地靈供養,指不定便會折損仙齡?!?/br> 嘆了口氣,我不免又責怪起了熵泱:“男人果真是粗心,熵泱明知你是薔薇之身,每回去昆侖山拜見娘娘為何卻還總要帶你?!” 格桑又“哼”一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有些郁悶地將秀氣眉眼微微低垂。 過了一會兒囁喏道:“君上才不是粗心,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薔薇,所以才故意帶我去的。想要借著昆侖山上的神力,讓我滋養仙魄?!?/br> 我有些不解:“什么叫不是‘真正的薔薇’?” 格桑抬眸望著我,他像是忽然覺得有些冷似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一手攬在了膝頭,素日挺.直的肩背亦微微佝僂著,顯得整個人異乎尋常的柔薄伶仃。 緩緩無聲呼出一口氣,他低聲道:“我其實……只是附在薔薇花上的一個魂魄,七千多年.前被君上在行軍途中偶然發現。君上本是地府飛升的神君,乍見人間孤魂一縷,便想將我送入地府轉.世輪回。只可惜我的魂魄實在太過虛弱,經受不了九幽冥氣的沖擊??扇舨蝗ポ喕?,我便只得繼續寄身花中、終日動彈不得。君上見此心存不忍,便親手將我的魂魄剝下,另外又為我量身創出一套名為《清平決》的功.法。只要我能突破最后一層境界,便可以脫.胎.換.骨、修成真正的仙靈之體?!?/br> “所以……”我震.驚道,“你沒有仙體,只憑一縷魂靈就能夠出現在白日當中?!” 格桑點頭:“確實如此,你如今所見的我,也只是君上用他的神力幫我幻化出來的一副形貌?!?/br> 他如此說著,花瓣一般的年輕面龐上漸漸浮現出些許懷念之色:“我那時死得太久,什么都不記得了。聽見君上施法之前問我愿意化男還是化女?也不知怎的,沒有一點兒猶豫,就跟君上說要當個男人。君上問我原因,我說因為只有男人才可以上陣殺敵保,而一旦變成個女人,即使空有一身武藝,也只能被.逼著在家里繡花彈琴……” 墻頭瓦上天色漸暮,如水殘陽徐徐流下、傾照進此刻少年的眼睛。 我便遙借著經年日下的泠泠霞光,虛虛攏住身邊這抹……仿佛直到片刻之前、才與我一見如故的飄袂幻影。 張了張嘴,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還記得,自己附著的那朵薔薇花開在哪里嗎?” 格桑聞言一愣,似乎不明白我為何如此發問。 思量半晌方與我答道:“具體在人間的何處地界我也記不清了,只隱隱記得……面前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大概是某座被霧氣籠罩的荒山野嶺吧!” “唔……” 我已經抱住了他!不由分說,像是抱著個失而復得的寶貝娃娃。 直到格桑被憋得差點窒.息身亡,張牙舞爪地從我懷中掙逃而出,當場跟個八爪螃蟹似的朝天狂吼道:“你是算好了,我不會打你是不是?!” —— 熵泱的頭發很黑,像是被一雙巧手.蘸著濃墨細細染過。 我捧著這頭發,一邊漫不經心地梳著.一邊窮追猛打地問:“所以你從前也不知道格桑就是姜兒?” 熵泱剛剛褪.下那件滿刻符文的戰衣,正系著腰間衣帶:“是,我當時見到那朵染血薔薇只是莫名感到親近,又聽花間魂魄說畢生所愿便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行軍打仗,覺得有緣,便順手幫了它一把。而后生前記憶全數歸來,才想起他原是我的meimei?!?/br> 聞言我抿抿嘴唇,道:“那姜…額不是,格桑的《清平決》練到什么地步了,大概時候能修成仙體?” 熵泱回過身,輕輕將我手中木梳取下:“近日便可大成。我已令木魚取回了那一樹薔薇栽入院中,若以其從前所托之物融入功.法,或能事半功倍。屆時我二人從旁看.護,定然可助格桑煉出屬于自己的仙體?!?/br> “唉,不知日后格桑的仙體是男是女?”我撓撓下巴,好奇道“這件事木魚知情嗎?他會不會……” 熵泱頷首:“其間詳情木魚已知,雖未言明,但我覺得他應是希望格桑能化為一名女子?!?/br> “嗯?!蔽尹c點頭,心頭頗有些失落,“若非嫦娥瞧出不對告訴于我,我便還不知木魚竟對自己的師父生了情意。如今細細一想,這孩子早在三十年.前便不再叫格桑為.哥.哥了,只是直呼其名。以至格桑初聽便覺師權受損,足足半個月不曾與他說話?!?/br> 熵泱淺淺笑著,似乎是為了安慰我,便道:“我亦并非自己知曉,而是一日與琉風下棋,聽他說的?!?/br> 聽他這般解釋,我雖略得一絲安慰,可仍還奈不住心中狂潮洶涌的擔憂,便伸手抓.住他身前垂落的一段長發,絮絮叨叨道:“即便格桑選擇化為女身,可木魚如今亦才不過五十來歲,他又只是一棵資質普通的竹子,將來能與格桑一道長長久久千年萬年嗎?” 屋內氣氛一時微寂。 須臾過后,熵泱自下而上溫柔輕抬我臉側,明俊眉眼略含一絲試探之意與我道:“點絳,你知道,木魚便是你從前埋在天界仙宅之下的那截佛土凈竹嗎?” “……?!” 我僵著脖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話間意思。 而后當即茫然下神情滿眼皆悼:“也就是說,我在天界辛辛苦苦種的足足七畝青竹里,竟沒有一棵修成.人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