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胭脂抹汀蘭,白月似心肝
彩居竹屋之中,我幾乎將面前紙頁翻出了一朵花。 頭暈目眩老眼抓瞎之際,只恨不能叫時光回溯。好叫我于院中栽竹之初,便在無墨魚腹中多填些書。 身著云霧水紋竹衣的純稚童子伸出一雙rou嫩小手、托著面上左右兩片凝腮玉雪,乖乖巧巧蹲于我身側,清澈烏黑.恍若墨色水晶般的眸子里.誠然透著一股躍躍翹盼,與我問道:“仙主,您定下以何字為名了嗎?” 但聞此言,我不禁抬起一手、抹了把額上虛汗,抽空朝他露出宛如凡塵慈母哄勸幼.兒一般的溫和微笑,語帶安撫之意道:“……應當快了,不若你先去玩兒吧,等挑好了,我再喚你?!?/br> 竹衣小童笑容純凈,托著腦袋點點頭,理所當然道了句:“那我便去院中,替弟弟meimei們澆水除蟲吧?!?/br> 說完,沖我福了福身。因為從頭到腳實在過于小巧圓潤、險些當場就著平滑地面迎頭一滾,幸得反應及時一把扶住桌角、好容易才將勢頭止住。邁著兩條似藕非竹的小短腿、顫顫巍巍地晃悠到墻角,又吭哧吭哧地拖了水壺,幾乎是以蝸牛爬行的動作、緩緩步下那對他而言過于高大的臺階。 我在他身后.將此情此景默默看著,只覺胸口一堵、心里一塞,暗罵一聲自個兒當真不是個東西。 若非嫦娥細心,隔三差五便令手下的姜蕪(玉兔5號)和十四(玉兔14號)來我院中幫忙除塵。于此期間,偶然見到了化形之后、約莫只有三歲孩童樣貌的小家伙.半個身子皆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在竹坑之外,直接將其抱去了廣寒宮,只怕他直至今日還深陷云頭、自拔不出。隨后風吹日曬、飽受折磨。 天界為著便于管理,早有明律——云海千山之中,大小仙家府上,但凡受了仙氣凝成人貌的物什,不論原形是輕是重、是貴是賤,亦或化形之后為男為女、為老為幼,頭尾齊全還是天生殘缺,都需得在一月之內擬出仙名,于《從仙本紀》上以朱筆加以記載,才可名正言順、繼續居于天界。 方才這棵小竹子,便是在我隨熵泱神君與熒惑星君一起.奔赴昆侖仙境的第二日化的形。距今,已逾半月之久。 于是,我便需得抓緊時間,于僅剩的半月之期中,為他起出一個念來好聽、心頭好記、又蘊含好意的好名字。 嫦娥亦很是熱心,欲幫我一舉解決這燃眉之急,于我背著輕裝簡囊、去往廣寒宮接回自家竹子之時,直接提議道:“不如便叫‘廿八’?!?/br> 我瞧了瞧她背后.桂樹之下、一列兩排.統共二十七只、雪白嬌俏、遠看如云近看如霧、根本分不清哪只是哪只的玉兔群,婉約一笑,當場謝絕。 實非我不識好歹,只是草木之靈本就修行緩慢,不比旁的跳脫活物.那般日進千里。此時才成人形、心性甚小,倘若當真隨了玉兔的行列取名,此后又時常玩兒在一處,只怕日后都分辨不出連自己是草是木、亦或是牲是畜。 離了定疆仙府,便不必每日念誦經書。 我足足蹉跎了三日,秉著大道至簡之無上義理,終是為這株獨秀群萃、無出其右的小仙竹定下一名,叫作——“木魚”。 木魚木魚,既能令他知曉自己歸屬草木,又表明了他之仙主乃是一條魚。一則仙名,便能輕輕松松周全兩人,多好! 對此,木魚本人欣然應下,雀躍不迭地捧著寫了名字的紅紙,道:“木魚很喜歡這個名字,多謝仙主賜名!” 我露齒一笑,喂了他一顆糖。 嫦娥則屈起玉指、在小木魚煮雞蛋一樣.光潔白凈的腦門上輕輕一碰,而后軟軟揉了揉,與我道:“木魚便木魚吧,總比魚木好聽。只是他年歲太小,可經不起你敲?!?/br> 我扭過頭來將她一瞥,嘆嫦娥其人,似乎總有本事將一腔溫言善辭.繞著彎兒地說成逆耳惡語。 大抵,這便是世人所說的“刀子嘴,豆腐心!”吧。 眉梢微挑,知曉嫦娥最不喜置身喧囂紛亂之地,便從近來席卷天界的流言蜚語中、挑了些重點轉述與她聽:“自你那日與繁縷圣子自言已有夫婿、無意別嫁之后,他雖確實未曾再來糾纏,但卻不知以何方法、請陛下允了其在天河軍營中擺下一座擂臺。更是揚言要與傾心嫦娥仙子的天界諸仙決出高下,以待來日、你盡釋前塵之后,當中勝者便自然可成為第一位上門求娶之人?!?/br> 嫦娥目如無波秀水,慢條斯理地撫著膝上廿七(玉兔27號)的雪白絨毛,滿面氣定神閑安之若素,仿佛我方才所說一切.與她全然無關。 咬了咬嘴唇,我仔細瞧著她花容之下的潛藏晦色,試探性地接著道:“其實……自北冥伐蛟之后,天界便幾乎未有大軍出境之時。此刻武將兵士之眾,約莫前所未有的齊整不缺。這擺了擂臺的地界,又正好在軍營之中……” 嫦娥素手微凝,抬起纖纖玉頸將我一望:“點絳?!彼α艘幌?,一雙清靈眼眸中漣漪微動、如月動人:“依你之意,如若后羿還存活于世、且飛升天界的話,最大可能便會出現在此時的天河軍營?” 我被這眼神引得心頭一酸,想到相識多年,嫦娥美則美矣,卻只在提起后羿時,才不若玉雕靜雅、行動間略像個活人。索性觀塵鏡照了下界萬載,亦未顯出絲毫無影,倒不如趁此機會細察一番。哪怕最后仍是痛極了,但能令她喘口活氣也好。 便輕按了她肩膀,寬慰鼓勵道:“我記得你與我說過,除非后羿已然灰飛煙滅,否則,不論過了多久,都定然會出現在你面前?!?/br> 嫦娥眼睫顫顫、如瓊枝柔葉.遇風輕搖,半晌后,終是點了點頭:“好?!?/br> …… 按理說,木魚才剛出世沒有幾天,也不知,究竟是從何熏陶出了一身好擔當。 見我和嫦娥皆是一身素衣輕裙裝扮,照了照鏡子,便自覺自己是在場唯一一位男子漢。便主動以真身枝葉、幻出了一只兩個巴掌大的小竹簍,細細墊了一層軟布,將嫦娥帶來的玉兔廿七.放入其中.背了起來。 雖說走起路來.步伐晃蕩地令人心驚,但好在,我們一路行之皆是駕云。 便是嫦娥亦被他四面八方欲倒不倒.的艱難模樣.逗得生出幾分芙蓉笑色,連喚出的云朵里亦沾染了些許斑駁霞光。 —— 天河軍營。 正逢午后近暮之時,流云似血、蒼頹如煙。 漫天兵戈豪情陣陣之中,我一眼瞧見的不是營地中央.方才被人點燃的雷鼓天火,而是北側塔樓之上高懸的一口青銅大鐘。 約有丈高,堅硬渾厚、遠勝尋常兵器,鐘身篆刻著洪荒時代的百獸奔原圖景,間有黃金銘文流轉光華——于日久傳聞中,那是唯有血勇之士方配聆聽的蠻古戰歌。 搖了搖頭,無需自省,便知血性悍勇之類誠然從未與我有關。支了一手輕扶耳畔、細細捕著拂過鐘面的朔野之風,果真連半點曲調也未曾聽出。 一手挽了嫦娥,再一手牽了木魚,三人一兔撤了腳下白云,從半空中一道輕飄飄落下。 甫一及地,便被四周黑水狂潮般的激涌仙流.沖了個前仰后合、東倒西歪。 幸而先前無聊時、跟著格桑扎了幾日馬步,此時下盤尚算穩妥。忙伸手一攬,將腿邊木魚整個抱起,免得這孩子還未及能見天下萬界繁華美景,便半路夭折、一不小心化為了他人的足下塵泥。 木魚毫無掙扎地被我乖乖抱著,還稍稍調整了下姿勢,好令我之雙臂能少使些力氣。 嫦娥我倒不擔心,只因她早在出發之前、便在所穿衣裙上.撒了整整一玉瓶的午時花香,用以遮掩原本日久攜染的桂枝馥郁之氣。 且因著武將仙力.比之文官散仙之流.大多要高,未免易容術法遭人識破,便令我直接拿了筆,按她言語所示、辣手摧花一般.將其一張絕色面皮.死命往丑里畫。畫完了,還特地多染了些彩、自行于一邊眉尾處點了一只相當俗氣的羽紋蝶。 此時便叫誰來往她面上一看,便定當都以為.這不過是個姿色普通上乘的花族女仙,不至過于引人注目。 果真,于里里外外紛紛叫囂著為嫦娥仙子而戰的愚蠢男仙之中.閑逛了好幾圈,都未有眼尖之人發現真正的嫦娥仙子已然到場。 我見狀頗為自得地點頭,覺著不過幾日,我這畫藝又著實精進了不少,笑瞇瞇將頭一扭,忽見紛亂鬧景中出現了一位熟人。 ——琉風殿下。 ……稍稍訝異之后,我很是坦然地放下了心,畢竟無論來者是誰,只要不是那位rou麻兮兮的滄離大殿下便好了。 琉風殿下雖不是龍,但想來目力亦是甚好,愣是越過眼前漫漫如堆山的昂揚頭顱、繞了個大彎后.急轉而下,一眼瞧見了其中縮頭縮腦的我。 “點絳仙子?!泵骺∏逖湃缛粲墓壬盍鞯拿纨嬣D瞬便高居眼前,他念經一般念了一聲我的名字,遠山眉宇一片平和,羽睫微抬仿佛為我指了個方向似的,道,“叔父此時遠在天河對岸?!?/br> “呵呵”干笑兩聲,其實我更想聽到.后羿近得戳在跟前兒。 抱著木魚施展不開大禮,我只好朝他擠出了個感懷之笑,道:“多謝殿下告知?!?/br> 天邊紅日將將入海,剔透白月顯了身形。 琉風殿下的墨藍雙眸被夜風一吹,似乎更加好看了一點,施施然于我臂彎一望。木魚雖不知眼前究竟何人,但亦甚是機靈地抱起rou拳、朝他作了個揖。 我摸了摸木魚的黑潤發頂,再抬頭時,便見三殿下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我身側。 順著他目光一齊、往改頭換面的嫦娥身上看去,忙開口救場道:“這位是小仙好友,厄……她是……”慌亂之下,平素便不甚靈活的舌頭登時打了結,我心中后悔不已,未提前讓嫦娥取出個化名。 索性嫦娥慣來比我聰明,仿佛料知后事似的、從容不迫地開了口:“小仙名叫吟闤,見過三殿下?!?/br> 銀環?好俗氣的名字……我心內笑嘆,原來嫦娥情急之下,亦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想不出什么優雅脫俗的如詩字眼。 琉風殿下微微一頷首,算是還了禮,道:“二位仙子可是來此觀賞武斗?”不待我或者嫦娥回答,便又道,“此處仙流鼎沸過于嘈雜喧鬧了些,非女仙觀武之地,二位請隨我來?!?/br> 言罷轉身,淡藍衣擺飄袂如水,肩踵未沾,輕而易舉地于眾仙之中分出一條明路。 我一愣,不想這年頭的少年郎都是這般仙德昌茂,熱情友好。 嫦娥湊到我耳邊,指了指那甚是瀟灑疏朗的背影,低聲道:“還不快些跟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