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永世愛如一
宿雨連綿之下,紅白山花盈露而開,就著微明水月、于漫山遍野中鋪陳了一夜。 我在院中立了許久,竟仿佛心有所觸一般、硬是于寒窗殘燭迷迷冷照的荒茫衰景中品出了一分盎然盛情。 手下運筆如飛,將面前所見一一收錄,盡縮昆侖仙宮的一冊鴻蒙幻世圖。 待中途墨色微滯,才方驚覺,今日這一冊,當真與從前不同。 紫嫣仙子洗盡仙華宛若凡人、不著嫁衣只簪木釵,甚至連一方用以遮面的鮮紅蓋頭,都是濯濯公主作為送嫁之禮帶來的。如同滄海明珠墜云而下輕裹萬丈紅塵,一旦被那命定的拾珠之人溫柔揭露,便會不動聲色地吐出婉轉動人的絕世光華。 濯濯公主提著半壺喜酒,過來睨了一眼這鴻蒙幻世之一,唇角微肅,開口點評道:“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嫣兒不受歲月所控,美貌出眾便也罷了??墒沁@董永,一介凡人輪回了幾十世,沒成想仍是一副窮酸潦倒之相?!?/br> 我連花帶葉擷了一朵淡紅山茶嵌于紙中、染毫添色,雖目之所及仍為凡塵俗景,但也不免循著她話中這“輪回”二字憶起了些許幽冥舊事。 當下直言道:“許是命中有無皆已注定吧。地府奈何橋邊有驅忘臺,臺上孟氏女曾與我說,‘閻羅大人執掌的生死簿中記載凡人一生功過,此為鬼魂來生命數之定由?!?/br> 濯濯公主眼尾半掀,秀眉微蹙,似乎生出幾分糾纏不解。再被滿口酒意一熏,便又順帶燎出了幾絲火燒云霞般的驟然薄怒。 只聽她似有些憤慨道:“我識得董永此人亦有不少年頭,他并無大志,只胸有點磨略懷幾分小才,唯有心地在凡人里頭算得上敦厚純善。雖無什么曠世奇功,但仁心義舉卻是幾十世接連不斷,再怎樣也不該生的這般福薄短命。若照你如此說,莫不成是地府行事有疏,誤了他的命數不成?” ……我心內一嘆,知曉這便誠然是心疼自家妹子之下,口不擇言的無謂遷怒了。 原本,這昆侖上仙的酒后尖刻之語,入我這了小仙耳畔滾過一圈就該被囫圇吞了。但我好歹亦是自九幽黃泉路走上的九霄升仙臺,眼下聞著出身之地糟了污蔑,便怎樣也該得辯上一辯。 暫擱一時筆,好訴半分情。我扭頭掠過身旁之人發間滿戴的七彩長翎,直視其下描著紅藍彩胭的一雙看不出原樣的眉眼,難得于言語之中顯出幾分不甚恭敬。 借著寒涼夜雨之勢,與她道:“公主應知,地府其下有地獄,地藏座下有諦聽。菩薩甘愿以一身佛法承受十八層煉獄惡苦,度化眾生之余,卻也會擠出些時間將生死簿過上兩遍目。若當真有功過是非意氣難平,想必諦聽長鳴之聲早已響徹萬界了?!?/br> “……” 許是我攢了八千年份的一腔振振言辭當真有些效用,濯濯公主亦是自知失言以至一時無以反駁,沉默一瞬后泄氣一般抿了一口酒,又茫然問道:“可若善行善舉不得善終,凡人一生求神拜佛還有什么盼頭?” 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簡直不欲如她一般任此五谷濁酒之香侵了靈臺清明。 便轉而對著筆尖幾欲冷凝的花汁哈了口氣,細細染起畫中女子的一方紅綢,嘆道:“公主此言甚是無理。自古求神拜佛者眾,神佛皆無所應。此為天道之定律,不得勘破眼前之虛無,何以明覺自身之所能。亦如行善未必渡人,但必渡己。既已本心自在,又何管身在幽冥亦或苦海?” 與我聊天的這位醺醺然之下乍聽一叢喇叭花繞墻而開,半晌沒說話,倒是被聊的那位不知何時披衣走了出來。 紫嫣仙子梳著垂云髻,青絲半攏于腦后,通身一派凡間女子久浸塵煙的寫意質樸之風流。 我抬頭望一眼她,再垂首望一眼畫,只覺軟紅千丈瀟瀟杳杳,畫里畫外當真沒有半分不同。 只心有顛顛隱作惴惴,不知這新婚女子夜半拋夫而出,是否是因我這受邀來客,方才說的那幾句不甚客氣的閑話。 紫嫣仙子卻不若我所想那般氣量狹小,會與無足輕重之仙過不去。反倒彎唇淺笑將我望著,潤紅面上似開了一朵三春之日的桃花,道:“當年,熵泱神君于十八層地獄蒼生惡業糾纏之下,脫身而出由鬼成神、震撼萬界。母親有感而發,曾與我七姐妹說過,君上心性之堅忍恐蕓蕓眾生之中再無其二,足以令我等身負神脈卻只得位列仙班之輩汗顏。彼時年幼,以為此言有虛。今夜有緣聽點絳仙子通明一語,才知母親誠未我欺?!?/br> 這般莫名贊嘆從何而來? 且,她這話中贊的是熵泱,還是點絳? 于難明之事,我向來少作思量。但見紙上花意正濃墨色半干,便收了筆,于棚茅檐雨之下將圖冊一展待她驗看,笑意融融道:“仙子謬贊了?!?/br> 紫嫣仙子果然上前攬卷,纖纖素指如柳葉輕拂,緩緩凝于那郎君之眼,菡萏紅唇間甜澀參半,與我道:“萬年以來,我夫君一共輪回了七十八世。我每見他亡故一回,便心如刀絞一回。待到痛極之時,只欲犯了忌諱,與他共享仙家壽數、好叫我夫妻二人得以長相廝守。但他每一世都拒絕了……他說,他本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夫俗子,能被我這仙女看上已是天大的造化。若再有索取,便是貪得無厭?!?/br> 說到這里,她話音一頓,眸中猶生泛泛雨霧,卻終是未能化淚而流。 我便只好將掏了一半的帕子又塞回袖子里,聽她繼續道:“八十年前,我隨二位無常一起將夫君送往地府。入輪回井前,他與我說,若來生有緣再見,我還愛他,他便還我以愛。但除此之外,再不收我所予之旁物?!?/br> 原來如此……我瞧著畫中男子萬載未變的相貌神情,腑內幽幽一嘆。心道,這凡人短命是真,長情卻亦是真,不愿愛妻為他延壽而自傷,便索性無求以從死。 須知,自古仙凡相愛,若那凡人無仙緣,輪回之后二者紅塵再遇的機會便堪稱渺茫。而紫嫣仙子之所以接連七十八世都能順利找到董永,恐怕是…… 我沿著心中揣測一路往下,忽覺眼前一花,差點驚得趴下。 只見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濯濯公主冷白著一張如霜臉容,一頭仿佛利劍的密翎直直聳立在我面前,其下隱匿的雙眸好似淬了毒火的長鉤那般狠厲。 厄……我迎著這眼神,膽戰心驚地咽了咽口水。只覺她再進一步、便會于我面上七孔之外再戳出十數個透明窟窿。 正縮了縮腹中肝膽、欲為先前出言不遜之事向她好言道個歉,卻見她忽而紅了眼眶,深情款款對我喊了一聲:“陛下——” “……”踉踉蹌蹌,我險些一頭栽倒,此時才曉得,原來臉面不紅,不代表芳心未醉。 我這廂無語汗千行,濯濯公主那廂卻仍如一叢狂長芒棘般堵在我面前不放,淚眼涔涔執著錯認,滿含悲戚地追問道:“陛下,當日大殿選妃,陛下為何連看也沒看濯濯?難道……在陛下眼中,我竟還不如那九個腦袋的雞?!” 嗯……陛下如何想的我暫且不知,但那鬼車族約莫不大樂意聽見這話…… 紫嫣仙子許是看多了濯濯公主酒后心傷無狀之態,見此情狀便很有經驗地伸手將她拉開,安撫道:“濯濯姐,你喝醉了,我且先扶你回去休息吧?!?/br> 見濯濯公主仍目不轉睛望著我的臉,又很是耐心地低聲于她耳邊解釋:“陛下身處天界未赴昆侖,眼前這位,是特來為我賀喜的點絳仙子?!?/br> “點絳?”濯濯公主喃喃重復了一遍我的名字,仿佛已然辨了分明。 我正要松口氣,便冷不丁被她一把攥住手。 她應是不甚清醒、無以自控之下甚至在抓人時使上了兩分仙力,一觸之下便如鋼刀傾軋而過,疼得我渾身一抖。 濯濯公主面上終于升起了幾分醉酒之人應有的酡紅之色,蠻不講理與我質問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在你身上感受到了龍鱗氣息?除卻陛下,天下間還有誰能有如此磅礴的龍氣?” 我死命掙巴不開,正要回話除了這層誤會,卻恍然感到,身后有一陣橫掃落葉般的蕭瑟冷厲之風乍然而起,卷了我滿身。 待一息風停,熵泱神君已是憑空而降,執了我的手。 神情面目皆隱于夜色未見未明,唯一副沁了幽冥霜華的嗓音浮出些許攝人心魄之意,道:“此乃是本君之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