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捌 死訊
那日葉離三人喝了許多酒,若要說的具體些,便是葉離與連崢喝了許多酒,葉離喝高了,拉著顏七夕,灌了小姑娘許多酒。 這其實不是葉離的做派,葉離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也從來都是護犢子的人,見著顏七夕酒量淺,不大會喝酒,是不會強迫她的。當然,也有例外,葉離騙著顏七夕強灌過她酒,那也是因為那日實在心情沮喪,神志瘋魔了。葉離忽然想起,那日酒后花燈節上,遇上了連崢。 冤家路窄,命中注定。 如今葉離又一次灌了顏七夕酒,身邊卻偏偏還是連崢,葉離嘆了口氣,喝下一大口酒。喝著喝著便昏了頭,自顧自的倒是高興,連崢慣著她,任她去了,反正若真是醉的不像話了,自己便將這小丫頭抱回去,并不妨事。 見著葉離的醉態,顏七夕縮在一旁瑟瑟發抖,喝醉的阿離實在可怕,顏七夕想躲,卻也不知躲哪里好,一不留神便被葉離拉住,灌了半壺酒。顏姑娘心里憋屈,這叫什么事兒啊,阿離別的不說,捉弄自己真真是一把好手。再看看連大人,笑如春風地看著阿離,放任阿離胡來。顏七夕想想,也罷,平日里受阿離捉弄尚且只能由著她,何況今日阿離生辰。這么一想,顏七夕連反抗都沒了,被酒嗆得面紅耳赤也由著葉離,于是兩個小姑娘雙雙醉倒,連崢此時卻覺得覺得有些傷腦筋。一個也就罷了,兩個都醉的不省人事,倒是會給自己找麻煩。 此時下人早已被葉離撤下了,連崢想叫人幫忙將兩個小醉鬼一道抬回臥房也不行,連大人扶了扶額,酒量太好也是苦惱??纱藭r此刻,連大人忽然很想將自己也灌醉,免得這混亂局面看著頭疼,可抬頭看看,不知何時,天都黑了。原來他們喝酒就過了大半日。 今日可是阿離生辰,十七歲,就這樣混沌地過了。連崢有些難過,一個錚錚鐵骨的男人,現在覺得很難過。他知道,阿離不喜歡自己的生辰,因為那時葉夫人的忌日。這世上縱然有那樣多沒有母親愛護的小姑娘,可又有多少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刻便失去母親的,還有多少,是遭人冷眼唾棄的時候被人咒罵著活該沒娘的。 世人知道憐憫,卻不肯給予阿離半分。 阿離最是囂張跋扈,卻最是懂事地從不提及這樣的痛處,旁人的可憐在阿離眼中不值一文,阿離也從不希冀用這樣的悲慘換得任何人的同情,故作可憐的心計阿離覺得下作。所以阿離永遠昂著頭,張揚肆意,管他是非對錯黑白顛倒,不屑一顧。 連崢很難受,因為他心疼葉離。 等到連崢將兩個小姑娘都抱回房,已經月上柳梢,連崢笑笑,自己千里迢迢跟著來做什么呢,像個老媽子一樣。等著明日阿離酒醒,她怕是會羞得不成樣子吧。 所幸阿離只字未提那日的糗事,所幸顏七夕乖巧懂事并未因為灌酒的事向阿離興師問罪,所幸連崢習慣于忘記該忘記的事,所以這樣看著相安無事的日子過了好些日。 等著洛川的紅葉都落了,葉離逍遙得也不像話了,整日玩鬧,像是沒有憂愁。葉離也不經意地問過連崢一個首輔無所事事地待在洛川是否合適,連崢都笑之不語,并不揭穿葉離是否真的是不經意,也并不在意葉離說他無所事事,只是默默地將百里央催促的信件藏起來。 可惜這樣逍遙的日子并沒有過多久,肅和便傳來了一件大事。 蕭太傅死了。 死在南下巡視的途中。 原是王恩浩蕩,派遣蕭太傅南下,這樣容易的差使十分好做,蕭太傅從前也做過的,不需要什么心思工夫,幾個月后回帝京,便是不盡的賞賜和越王的贊賞。 誰知道,蕭太傅卻死了。葉離聽著連崢說這件事的時候,久久沒能回過神,她不敢相信,蕭太傅的死訊,是真的。 連崢收到飛鴿傳書的時候也十分震驚,原本他北上前是聽說王上派了蕭太傅到南邊去巡視,這一看便知事件輕松的差事,誰也沒有在意,誰知道,蕭太傅死在途中。 聽蕭太傅身邊跟著的,親近的下人死里逃生回來說,蕭太傅一行到了淮州城,那日才剛剛到了驛館,便出了事。那晚是個月朗星疏的好夜晚,驛館卻突起大火,熊熊的火光讓星月都黯淡起來。若只是一場大火,蕭太傅帶著那樣多的隨從,又怎會喪命,可禍不單行,誰知道這場大火燒死那樣多的人,活著的人僥幸逃了出來,卻又恰逢山賊劫舍。他們一行人被圍困住,身后是沖天的火光。那些山賊很有手段,隨行的人殺得只剩一二了,他們便叫囂著要蕭太傅跪地磕頭,否則就要了他們的命。 蕭太傅那樣恪守禮法行為端正了大半輩子的儒人,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屈辱,于是蕭太傅頭也不回地沖回驛館,葬身火海,死前說的四個字是,去找葉準。他唯二的隨從不知怎的撿了一條命,狼狽地逃回肅和,回稟了越王。 蕭太傅這句遺言傳得沸沸揚揚,葉府門前的臭雞蛋爛菜葉堆得老高,葉準,葉丞相的名諱,誰不知道呢。誰都知道葉丞相與蕭太傅政見不合,兩個人從不肯給對方好臉色,葉丞相這樣狠毒的佞臣,有那些算計蕭太傅,謀害蕭太傅的心思和舉動,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大字不識糊涂半生的市井之輩尚且知道這樣的道理,那深謀遠慮為人之王的越王陛下,又怎么會不明白呢。 消息傳來的時候,葉離正在游船,正興頭上,大著膽子站在船頭唱歌兒呢。連崢遙遙地說著“蕭太傅死了”,葉離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掉進水里。之所以這樣的事沒有發生,是因為顏七夕用盡了全力扶住了她。 顏七夕懵懂,也明白著意味著什么。 蕭衍的父親死了,都覺得是葉離的父親下的手,你瞧,多可笑啊,葉離被那些不合的政見、父輩的爭斗尚且逼迫得痛苦不堪不得心愛,如今連生死的大仇都橫亙在葉離面前,葉離第一次,覺得了無力。 葉離栽倒在小船上,衣袖落在水里,浸濕的湖水隨著衣袖一點點往上爬,直到葉離的整只衣袖濕透,整只手臂因為冰涼的湖水而冷得刺骨,她才略略回神,眼中是看不見底的哀戚。她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似乎都沒有發現,在這樣的絕境下,她除了悲哀之外,連一絲恨意都沒有。 她該恨葉丞相的,就像是那么多次她與葉丞相的爭執,使她厭恨自己的父親一般,葉離該恨葉丞相的。恨他告誡自己與蕭衍并不應該的情分,恨他不顧自己的愛意非得將自己與蕭衍逼到此境,恨他為臣jian佞,怎么能謀害忠良。 葉離該恨的,卻恨不起來,她只是有些認命,自己改變不了這無可選擇的家世與命運。 等到葉離渾渾噩噩地走下小船,癱在湖邊,袖子干了的時候,她的那只手已經凍得僵硬,無法行動。 她想起幼年時見到那位有些刻板的蕭大人,雖說厭棄葉家的名聲,見到葉離卻并沒有那么厭惡。只是多少聽說,蕭衍遠離自己,從前多少也有些蕭大人的告誡。饒是這樣,葉離也很是敬重蕭太傅,因為蕭太傅是朝中棟梁,越國肱骨,葉離總覺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身在jian臣府,心有忠良心。 葉離終于哭出來,她的臉貼在冰涼的石板上,只有那樣鉆心的冰冷,才能讓她不因痛哭而失去知覺。葉離其實哭過很多次,都是因為蕭衍,那樣的痛哭是為了自己的愛而不得,說來其實丟人。只有這一次,她的痛哭流涕沒有所謂的情愛,就僅僅只是,為自己的身不由己困于命運。 一雙手扶在葉離的背上,給予葉離此時涸轍之鮒求水般的溫暖。 她知道是連崢,她不打算推開連崢,她只是顫抖著哀號,從喉嚨里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來。沒人聽清她在說什么,她也什么都沒有說,可是就這樣便夠了,連崢懂的。 葉離忍著臉上因哭泣而發麻的感覺,抬眼看著連崢,那雙眼睛早已哭紅,布滿血絲。葉離咬牙道:“你說,為什么命數到我這里,就成了這樣?!?/br> 連崢雙手握成拳,眼中的痛苦掙扎竟像是比葉離更甚。他強忍著對葉離的疼惜和憐愛,不得不開始思考那些波詭云譎的事情,比起眼前這樣血淋淋的現實,這事背后的算計更讓人心驚。他伏在葉離背上,就這樣抱著葉離,企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葉離,希望葉離不要懼怕這冰冷人世。他想告訴葉離,他可做葉離背后的那雙手,惟愿阿離真的快樂。 可恨是,他還不能說。 連崢問:“阿離,你可愿,相信你父親?!?/br> 他看見葉離發紅的眼神撲朔一番,他知道,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