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桐油燒起來煙火氣大,熏得眼睛發紅,我生得幼弱,第二天起來旁人又笑我是兔子?!睖貫懻f著,竟然浮現出一絲笑容。 葉青霄心里一跳,沒料到溫瀾還過了那樣的日子,守大門不提,這兔子二字肯定并非單指她眼睛紅,還是嘲笑她像女孩兒,他此時哪有嘲笑的心思,吶吶道:“都過去了?!?/br> 溫瀾的笑容漸漸變得懷念,“是啊,都過去了,如今哪還有那么多不長眼睛的人能磕到我腳下給我練手,唯獨在你家找到了熟悉的感覺?!?/br> 葉青霄:“…………” 溫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到葉青霄身邊,將他走動時翻起的衣褶都撫平了,輕聲道:“四哥,我很白是吧?” 葉青霄頭皮發麻,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溫瀾吞吐的氣息明明那樣溫暖,身上淡淡的馨香引人遐思,葉青霄卻哭都來不及。不就是剛才多看了幾眼,說錯一句話。 “我,我和說你兔子的人不一樣,我就是……單單夸你白……”葉青霄費勁地道,“我真的沒有說你像女人的意思!這還在云敷縣,你不要亂來!” 溫瀾更覺好笑,看葉青霄掩不住心虛,還要嗚咽吠叫的模樣,一抬手撐著墻,扣住了葉青霄的下巴,“我白么?” 葉青霄恥辱地道:“……是英俊的白?!?/br> 溫瀾一笑,手捻著下巴搖了搖他的腦袋,正要說話,只聽外頭動靜,似是縣衙的皂吏來了,她反手將帷帽拿起戴上,使了個眼色,“看看吧?!?/br> 葉青霄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從下頜離開,有一絲恍神,因為溫瀾這一身女裝,加上方才所見,除卻屈辱之外,他心中竟還有一絲異樣。但萬萬不敢說出來,否則大約會被溫瀾錘死。 溫瀾將門打開一條縫,縣里的縣尉領著幾個皂吏站在楊妻面前,沉著臉道:“丁氏,縣庫殺人盜庫之案我們報上大理寺,如今法寺再行驗尸,已查明死者并非死于棒決,再審后楊三已招人,是他趁死者脹死,偽造盜匪殺人,所有贓物皆由你保管,此來正是拿你去取贓物。 ” 楊妻只是小民,與官府打交道心頭都要顫幾下,能憋住這么些天沒叫其他人看出來已經算不得了了,此時被一詐,神色便慌了。楊三進去前說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招,可是,如果有京里來的青天審問,誰知道他熬不熬得住…… 縣尉一指桌上的燈油道:“真是狡詐,面上不露聲色,這燈油你倒是舍得用了,連桐油也不往里摻,一日得用多少兩?耗多少錢?” 楊妻沒想到縣尉這也知道了,再沒有抵賴的心,捂著臉哭道:“縣尉老爺,楊三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他沒有殺人,錢財我也沒怎么敢用,都還給縣里?!?/br> 縣尉松了口氣,果真詐出來,楊三就是見財起意,他冷面道:“休要說那么多,快去將臟物取來!” 單單強盜之案,無論贓物多少,都要判死刑了,何況是盜的是官庫。 待楊妻被領出去,溫瀾才將門打開,縣尉看葉青霄在里頭,身邊卻有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心中不免稀奇,不是說來的是友人么,怎么還是女子。 不過,這等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只上來報喜,感謝葉寺丞替他們找到了真兇。 葉青霄破案的欣喜早便減退了,喟然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楊三入刑,其妻親親相隱,或不論罪,但楊家子身為罪犯之后,怎可科舉,苦讀十年,毀于一旦?!?/br> 縣尉也收斂了喜色,說道:“葉寺丞說得是,老父母也說此案可用來警示百姓,叫那些想走邪門歪道的人有所忌憚?!?/br> 時辰也不早,葉青霄拒絕了縣尉傳達的知縣宴請,帶溫瀾回京。 …… “……謝謝?!比~青霄把馬車停在街角,對溫瀾道。雖然今日發生了一些意外,可該謝還是得謝。 溫瀾沒說什么,跳下馬車。 “等等,”葉青霄心中一動,叫住她,“往后,還能去找你幫忙么?” 雖說溫瀾很是戲耍了他一番,今日也發生了一些意外,可葉青霄思來想去,難道溫瀾就因為他低聲下氣求一求便答應,這也太不合算,也顯得太過幼稚了。 他還自覺,窺探到了不同的溫瀾,時事造人,真正的溫瀾也許和他從前認識的不一樣…… 溫瀾頭也不回地道:“可以,你上門來賣個乖就行,我就愛看?!?/br> 葉青霄:“…………” 各國使團進京,加上天晟節將至,京師愈發熱鬧起來。 葉謙忙得腳不沾地,又接到了活兒,陛下給各國使團賜下飯食,他得去其中一個驛站陪宴,同去的還有馬園園。 葉謙坐在牛車上,馬園園則趕馬在旁,后頭跟著一溜親從官。換做往日,大名府和皇城司的人肯定是分別去的,但如今上下都知道他們處得好,好到結伴而去。 官道上若有來往,遠遠見到皇城司的服飾,便自覺避讓開了。葉謙自覺,倒是也跟著享受了好待遇。 他瞥見路邊有個高鼻深目的突厥人,牽著頭小毛驢,垂手而立。在京師的外族人,多是商販,這個時候也有使臣,但必然不會獨自外出。 京師的外族人何其之多,這個突厥人衣著富貴,顯然是經商的,葉謙掃一眼,一點他心也沒有。 反倒是馬園園策馬出去一丈遠后忽而回頭,厲聲道:“將那個突厥人給我拿??!” 馬園園手下的親從官們反應極快,雖不解其意,但一聽馬園園下令,立刻呼啦啦沖出去十來人,亂中有序,將那突厥商人摁倒在地! 突厥商人驚恐地用漢話大喊:“為什么抓我,我是做買賣的!” 葉謙也驚了,“馬指揮使,這是做什么……” 馬園園面帶寒氣,翻身下馬,那突厥商人也被親從官拎到了近前,馬園園一腳踩在他胸口,登時痛哼一聲,“做買賣的?” 突厥商人一張臉痛得皺起來,“我有文書,我在京城做生意,出城耍一耍而已……” 葉謙還是頭一次看到馬園園這般形容,臉上表情狠厲得緊,十足戾氣將眉宇間原本的陰柔之氣都沖做了殺意,一手便提起了壯大的突厥商人,從他身上捻下一枚松針,“做買賣能上東山頂么?”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抽了口氣。 皇城四周,唯東山最高,登山頂更可俯瞰皇宮全貌。故此,東山腳下常年有禁軍把守,普通人不可登山。 窺伺皇宮,這可是大罪,何況窺伺之人,還是突厥外族。 葉謙盯著松針看了半晌,這才醒悟,冷汗俱下,“不錯,這周遭花草樹木都無人栽培,自己生長。唯有東山高寒,山頂才生了松柏,其他山還有平地上,長的多是楊、柳,不登山頂,如何會沾上松針?!?/br> 突厥商人急道:“我在別處沾到的不行么!” 馬園園冷笑一聲,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下,突厥商人緊張地盯著他,而后絕望地看到,馬園園熟練地在衣服上捻了幾番,自夾層中抽出了一張布,布上粗略繪制的,正是皇宮圖案。 葉謙感慨,大概唯有這樣心細的人,才適合做皇城卒吧,馬園園現在是親從指揮使,最初卻也管轄過親事官。凡事多想一層,頗有種寧可殺錯不能放過的意思。東山有禁軍把守,常人也不會覺得有人能上山頂,大概真以為是別處沾到,即便察覺到那小小的松針,也不會深究。 一說到禁軍,葉謙又感慨道:“禁軍怎會如此粗疏,竟讓外族人上了東山?!?/br> 突厥人都繪好了圖,如若不是遇到他們,幾乎快成功,禁軍這失察之罪,犯得大了。 馬園園卻露出了快意中帶著一絲狡詐的笑容:“葉推官,你管他們如何,抓到了探子,補全了漏洞,就是咱們的功勞?!?/br> 葉謙頓了一下,“咱、咱們……?” 馬園園自然地道:“這不正是你我一同發覺的,葉推官,回去我便為你請功?!?/br> 葉謙目瞪口呆。這是見者有份么,馬園園也太仗義了,可是,可是這不叫他深深得罪禁軍么,馬園園乃皇城司第一指揮使好說,他一個小小推官,怎么惹得起三衙??! 第22章 傾軋 葉謙有心拒絕,可馬園園自說自話便已敲定了此事,還對葉謙道:“葉推官,可覺得此事還有蹊蹺處否?” 葉謙焦頭爛額,本來想說不知道,但是腦中忽而靈光一閃,說道:“會、會是這么巧嗎?各國使團恰好進京,偏偏在這個時候上山?!?/br> 馬園園含笑道:“哦?” 葉謙咽了口唾沫,“難道,與突厥使團有關?” 馬園園勾起一個冰冷的笑容,“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使團皆攜帶了大量財物進京,依照往年看,可能是使臣購買茶葉、絲綢等物自用,但是,也可能有其他用途。比如,文書上的記錄,此人早便在京,那么,他是如何以一己之力,與使團接觸,又上了東山?” 馬園園翻身上馬,又一抓葉謙的衣襟,將他提到了自己的馬上。 健馬再受一人之力,四足不穩地踏了踏,才定住身形。 葉謙慌了,“這是干什么?” “牛車太慢了,葉推官,咱們不去北京驛了!”馬園園一提韁,“駕!” 葉謙他要做什么,鼻頭沁出汗來,話語都卡在喉嚨口說不出。 …… 馬園園率著一眾親從官,浩浩蕩蕩到了東山下,當即被禁軍馬軍司的士卒攔下來,“前方東山,來人止步!” “吁?!瘪R園園撫了撫鬢角,張狂地道,“我乃皇城司親從第一指揮使馬園園,這是大名府推官葉謙,我二人今查到一名突厥探子,上過東山繪圖,現在你們所有當班的全都要收押,我懷疑你們中有人被突厥探子收買!” 禁軍卒子嘩然。 馬園園話中包含的意思太多了,突厥探子且不提,這是連疏漏都不算,直接定他們私通外賊了嗎? 為首者黑著面走出來,說道:“閣下是親從指揮使,何時權涉探事,大名府推官好像也不管這個。再說了,收押我們,此處何人把守?!?/br> “自然由我的人把守?!瘪R園園說話的嗓音略尖,但絲毫不影響其帶來的震懾,“至于職權如何,那也是我們皇城司內的事,就算我越權又如何,也是為了抓突厥探子?!?/br> “你可要想好了,我們奉命守東山,你私自將我們全都收押,這不合條例?!苯娮渫{地道。 葉謙眼見兩個武官針鋒相對,他自己夾在其間,一個字也不敢說。 馬園園竟嘻嘻笑了兩聲,“憑你也敢同我說這話,怎么,被溫瀾整治得還不夠么?” 對面的禁軍霎時間顏色大變。 馬園園雖是親事官出身,內里關系又錯綜復雜,但久為親從了,與這些禁軍打交道的時間不若溫瀾多。 溫瀾還在皇城司時,明面上就抓過多起禁軍私下飲酒斗毆之類的事,最后甚至鬧到樞密院,卻整得他們沒脾氣,更別提私下的伎倆了。 如今人雖不在,余威尚存,這些人聽馬園園熟稔的口氣,與溫瀾像是相交極好,態度竟是漸漸軟和了,最后乖乖叫馬園園都帶走。 葉謙嘖嘖稱奇,沒想到一開始看著要硬杠的禁軍只聽了一個名字便低頭了,他好奇地道:“這個溫瀾是什么人?” 馬園園古怪地看他一眼,說道:“是咱們皇城司一位已經離任的同僚,也是我的義兄弟,素日最喜整治禁軍?!?/br> “原來如此?!比~謙暗想,都說皇城司在京中積威甚重,本以為馬園園那令大名府官吏聞風喪膽的架勢已經了不得,誰成想這里還有位猛人,靠名字能唬得傲氣的禁軍低頭。 馬園園還未作罷,接著去突厥使團所住的驛站,嚇得葉謙幾乎以為他要連使臣也逮起來。好在馬園園還沒有那樣張揚,他只是去將守在那兒的皇城司親事官都一并鎖了起來。 葉謙這才明白他先前所說,這探子可能與使團接觸過,意思是非但禁軍,皇城司內也有人瀆職了。 親事官也萬沒想到自己會被同僚抓起來,還奮力掙扎了一番,“你們干什么,我是皇城司的親事官,你們是哪一軍的,看我腿上的刺青!” 馬園園兀自打量自己休整得整齊圓潤的指甲,連個輕蔑的笑也吝于給他。 “抓的就是親事官?!毕聦俚挠H從官惡聲惡氣地道,將察子綁了起來。 這可真是鬧大了。葉謙兩眼發直。 他答應過揚波要做一個直臣,但是,如今這個情況也太古怪了…… …… 到頭來,葉謙沒能完成差事,去驛站陪餐,還跟著馬園園四下里抓了不少人,最后到承天門,也就是皇城司所在地去,陪著馬園園審案、寫條陳。 此事其他處葉謙不知道,但單在皇城司,便來了幾撥人,馬園園俱是不理,一徑將人審完罷了,寫好奏疏,命人呈到御前。 葉謙半途中就已明白過來,馬園園抓到自己人頭上,這里頭怕還有皇城司內部傾軋之事。后頭再看來了幾撥人,更是確定心中所想。他不知道馬園園為何非要帶上自己,但如今脫身已晚,也反抗不了馬園園,只能認了。 此案到了御前,引起陛下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