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你說什么?”太后神情驚愕,眉毛皺起,“你說晉兒是誰的兒子?” “母后,你沒聽錯,他不是皇姐的孩子,他的生父是二十年前因謀逆罪被父皇下令誅殺的厲王啊?!被实圯p嘆一聲,“事發時,那個來歷不明的厲王妃已有孕九個月有余,在房中縱火自殺,尸骨無存。她腹中的胎兒并沒有隨她死去,而是生了下來,被人假冒成皇姐的孩子,交給了母后您撫養……” 太后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連聲道:“荒唐,真荒唐!這誰編的!” “難道母后從來都沒有起疑過嗎?為何長寧侯及其次子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唯獨晉兒不像陸家人,反而像極了厲王?” “這是因為外甥像舅,你都沒聽說過嗎?”太后沒好氣道。 皇帝也不惱:“那為什么不是像朕,也不是像三皇兄?”他聲音略低了一些:“母后,朕看著他長大,如果沒有證據,朕也不會……” “你看著他長大?你看著他長大?”太后厲聲道,“你既是看著他長大,就該知道他的為人。別說你沒證據說他是厲王之子,就算他真是厲王的兒子,那又怎么樣?他什么樣的人,你不清楚嗎?” 皇帝雙目微斂:“母后糊涂了,他是厲王之子,那就是反賊之后。當年的厲王可是犯了謀逆之罪啊?!?/br> “所以呢?你要誅他九族?”太后胸中怒火高漲,不免頭暈目眩,“你父皇都沒誅他九族,你要誅他九族?若是想連坐,你是他的親弟弟,哀家是他嫡母,最先該誅的,難道不是咱們嗎?” “母后!”皇帝也跟著提高了聲音,面帶難色,“母后不要為難兒子?!?/br> 太后目中含淚:“不是哀家為難你,是你在為難晉兒,為難哀家。哀家剛把他接進宮里時,他才滿月,哀家一點點看著他長大。這些年,他為你做了多少事,你都不記得了嗎?現在就因為一個懷疑,你就要殺他?你想殺他,那就連哀家一起殺了,也好讓我們黃泉路上有個伴兒?!?/br> 這話不可謂不誅心,皇帝連忙下跪:“母后,兒子并無此意?!彼q豫了一瞬,又道:“母后,朝廷的事情很復雜,如果他只是厲王之子,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身世,朕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知道,還像以前一樣??墒?,母后忘了?長寧侯私養罪人之后,還交給母后撫養,欺君罔上,哪有一點將父皇、將朕放在眼里?如今晉兒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身份,還因為繼位的是朕,而對朕生出了敵對的心思,勾結瑞王,意圖謀反。證據確鑿,朕如何信他?” “因為繼位的是你,所以對你生出敵對的心思?”太后嗤笑一聲,“這話說出去,你自己信嗎?你父皇為什么立你為太子,你心里不清楚?” 皇帝臉色難看,只低低地喊了一聲:“母后!” 當初先帝膝下也有不少皇子。其中居長的康王是元后嫡出,可惜生來有腿疾,不良于行。二皇子厲王驍勇,卻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做王妃,后因涉及謀逆事發自殺。三皇子宣王聰慧早逝,是他的同母兄長。其余老四老五老六或身份生母身份低微,或被厲王謀逆一事牽累。厲王事件結束后,他母親被立為皇后,不滿十一歲的他同時被立為太子。 接連折損了幾個兒子以后,父皇對他寄予厚望,要求極嚴。他很努力卻也沒法讓父皇完全滿意。他曾經不止一次聽人背后議論,說如果不是他那幾個兄長接連出事,根本輪不到他。那個時候陪在他身邊,代他受罰、替他受累的,是比他還要小兩歲的季安。 他十六歲繼位以后,對朝政一直甚是勤勉。每當提起當時被父皇立為太子的原因,自然是他自小聰慧,深得父皇喜愛之類。 太后方才情急之下沖口而出,此刻也意識到不妥。她話說的太重了,沒給皇帝留一點情面。 定了定神,她面帶懇求之色:“皇兒,謀逆是重罪,應該慎重。晉兒從小養在哀家身邊,你看著他長大。他習武、進錦衣衛,也是因為你。你信得過他,才讓他做指揮使的,不是嗎?這些年,他對你忠心耿耿,何曾有過二心?你不能讓忠臣寒了心啊……” “母后……”皇帝皺眉,“兒子心里有數?!彼t疑了一下,有些心虛:“朕也不是立刻就要殺了他,該審的還是會審,該查的還是會查?!?/br> 之所以忽然發難對陸晉出手,一是剛看到證據,震驚失望。二也是怕打草驚蛇,讓陸晉有了防備之心,反而對他下手。所以他才聽了季安的建議,先制住陸晉?!疫@件事要先瞞著太后。 沒想到,竟給一個小姑娘捅到了太后跟前。 細細想來,確實是孟浪了一些。 皇帝雙目微斂,視線在韓嘉宜身上凝滯了一瞬,才緩緩移開。 “那晉兒現在呢?”太后追問,“你把他怎么樣了?” “兒子沒殺他,只是先關了起來?!被实垲H有幾分無奈,“母后不要驚慌?!?/br> “那陸家呢?”太后苦笑著搖頭,“你讓季安去陸家抄家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在你心里,你早給他定了罪是不是?” “母后!”皇帝按了按隱隱作痛的眉心,“是否勾結瑞王還有待商榷,可他是厲王之后這一點是證據確鑿的。長寧侯陸清欺君罔上,按律……” 太后以手撐額,雙眼緊閉,身體踉蹌著竟往一旁倒去。 韓嘉宜看在眼里,心下焦急,連忙去扶,卻被皇帝搶先。 皇帝驚惶而又無奈,一面命人傳喚太醫,一面扶著太后,輕聲安慰:“母后,朕會徹查,會徹查?!闭f著揚聲吩咐人,去讓季安那邊的行動先停下來。 長寧侯府此時仍是一片混亂,季安帶著人在書房等地搜尋所謂的證據?!鋵?,這對他而言,只是走個過場,陸晉“謀逆”的證據,他已經準備好了,而且還給皇帝呈現了一些。 這一次,陸晉肯定逃不了。 “認真搜,認真看!”夏日雖熱,可季安只覺得渾身舒泰。 直到忽然有人匆忙而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傳達皇帝的命令。 “你說什么?”季安猛地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你再說一遍?!?/br> “季公公,皇上口諭,沒查明真相之前,先不抄陸家,只暫且囚禁在府中,著人嚴加看守,莫使逃竄?!?/br> 隨手指了指亂糟糟的長寧侯府,以及已經被糾集到一處的侯府中人,季安臉頰的肌rou都在顫抖,聲音也在發顫:“皇上說,先不抓他們?” “是,皇上要慢慢審查,從長計議?!?/br> 季安呵呵冷笑了幾聲,心說,荒唐,真荒唐!皇上拿抄家殺人當兒戲嗎?難道皇上不打算趁此機會殺了陸晉、滅陸家滿門嗎?就不怕延誤時機,遺憾終身? 深吸了幾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季安盡量自然地道:“不知道皇上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這……”報訊者與季安也熟識,知道這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不敢隱瞞,“好像與太后有關?;噬先ヌ竽抢镒吡艘辉?,聽說太后忽然暈倒,還叫了太醫……” 季安雙目微斂,又氣又急又失望:從長計議?這次打的主意是在陸晉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出手。若從長計議,他的勝算就又少了幾層。 他籠在袖中的手不自覺顫抖,但到底是沒敢公然違抗圣旨,他咬了咬牙,吩咐禁軍先行罷手:“不過,該帶的證據,還是要帶走的?!?/br> 季安眸中暗芒閃過,這機會千載難逢,不可錯過?;噬喜皇且獙彶?,要證據嗎?那他就拿出更多的證據來?;实墼俳o太后面子,也要顧忌身下的龍椅。 季公公帶著禁軍們破壞一通后,并沒有抓走他們,而是將他們就地監。禁在長寧侯府。 門口烏壓壓的皆是禁軍,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經歷方才的變故,有膽小的丫鬟直接哭出了聲。 老夫人鬢發微亂,氣勢倒不減:“哭什么?不都還活著嗎?打起精神來,別自亂了陣腳?!彼匆谎蹆鹤?,沉聲道:“清兒,你隨我來?!?/br> “是?!遍L寧侯連忙道。 陸顯幾步奔到沈氏面前,關切地問:“娘,沒事吧?” “沒事?!鄙蚴蠑[了擺手,“你方才看了緝捕文書,那文書上究竟是怎么說的?世子好端端的,怎么會成了反賊之后?莫不是有人蓄意陷害?” 為什么之前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而且為什么皇帝又忽然收回成命? 陸顯皺眉:“我只看到說他是厲王之子,不是爹和成安公主的兒子……” “什么?”沈氏愕然。 “娘,這不可能的。大哥當然是我親大哥,又怎么會是厲王之子?”陸顯急道,“咱們家和厲王又沒什么關系,爹怎么可能替他養兒子?肯定是有人陷害啊。我看八成就是那個陰陽人死太監!” 沈氏沉默良久,忽的想起一事,她一把抓住陸顯的胳膊:“嘉宜呢?嘉宜去了哪里?” “嘉宜?嘉宜剛才還在啊?!?/br> 沈氏搖頭:“不是,有一會兒沒見到她了?!?/br> 方才混亂中,她和長寧侯父子以及老夫人被禁軍所捉,而嘉宜則和丫鬟仆婦們待在一處。沈氏心中焦急,細問了丫鬟之后,才得知嘉宜悄悄溜出去求助了。 “唉?!鄙蚴线B連嘆息,“她去求助?她能去哪里求助?” 但她轉念一想,出去也好。雖然長寧侯府上下暫時沒有被收監的危險,但是禁軍守在門外,隨時都有抄家滅族的可能。與其待在這里忐忑不安的等,還不如出去。 只是長寧侯府出了事,嘉宜能否有容身之地? 沈氏心中一酸,忍不住紅了眼眶。 此時沈氏掛念的韓嘉宜還在福壽宮太后的榻前。 太后急火攻心,險些暈厥,太醫診治后,叮囑細心照料。 端午佳節,太后染恙,皇帝面上難看的同時,對引起此事的韓嘉宜也生出了敵意。他盡量瞞著太后的事情,竟被這么一個姑娘給抖摟出來,還氣倒了太后。 若非太后一直攥著她的手,他真想讓人把她拉下去處置一番。 太后早清醒了過來,松開了緊緊握著的手:“嘉宜,你就待在哀家這里,沒人能欺負你?!?/br> 韓嘉宜感動,低聲道謝:“多謝太后,大哥……” 擺了擺手,太后沉聲道:“嘉宜,你先回避一下,哀家跟皇帝說會兒話?!?/br> “是?!表n嘉宜隨大宮女到旁邊回避。 而太后則讓皇帝進來,開門見山:“哀家問你,如果查明晉兒是厲王之子,但是從沒有謀逆之心,對你忠心耿耿,你會怎么對他?” 說晉兒謀逆,她自然是不信的,但如果說是厲王之子,或許還真有點可能。 皇帝不答反問:“母后以為如何?” “你是皇帝,朝堂的事情,哪是哀家能管的?”太后勉強笑笑,“哀家只知道,當年厲王之事,與你無關,誰記恨也記恨不到你頭上去。厲王早死,過去沒有兒子,以后也沒有兒子。晉兒是成安的兒子,是哀家的外孫。他姓陸,不姓郭……” 皇帝神情微變:“母后放心,兒子心里有數。他也是兒子看著長大的,兒子對他的疼愛不遜于母后。如果他真的沒有謀逆,朕自會留他性命?!?/br> 太后扯一扯嘴角,臉上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容:“這樣就好?;蕛?,哀家不是要逼你什么。你兄弟本就少,真正信賴可用的人也不多。你也說了,晉兒是你看著長大的,這些年,他為了你出生入死,從未有過二心。算哀家求你,不要反目為仇好嗎?”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方緩緩說道:“母后放心,兒子會認真查的?!彼谔蟠睬罢玖撕芫?,才轉身離去。一瞥眼,看見大宮女,他雙眉微皺:“去,把那個,韓……” 大宮女接道:“韓姑娘?” “對,把她給朕叫過來?!?/br> 大宮女想到太后的叮囑,面帶遲疑之色,卻沒有行動。 皇帝面色微沉:“怎么?怕朕吃了她不成?你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贝髮m女不敢再耽擱,匆忙請了韓嘉宜過來。 韓嘉宜回避時,稍微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又借清水洗了臉。聽聞皇帝傳喚,她嚇了一跳,不自覺想起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涼涼的,教人心生懼意。 前有郡主之事,后有大哥一事,她對皇帝毫無好感,本能地就不想去見。但是又不能違抗圣命,只能硬著頭皮參見皇帝。 她恭恭敬敬施禮,好一會兒才聽到頭頂傳來皇帝的聲音:“起來吧?!?/br> 韓嘉宜匆忙站起,垂手站在一邊,也不敢多說話。 “膽子倒不小,知道來向太后求救?!被实鄣穆曇魶鰶龅?,“無視朕的命令?” 韓嘉宜定了定神:“回皇上,民女不單單是向太后求助,也是向皇上求助。只可惜無法得見天顏,又因為僥幸得太后垂青,才來到太后這里?!?/br> “哦?向朕求助?” 韓嘉宜點頭,甚是認真的模樣:“是的?;噬鲜鞘ッ魈熳?,自然不會聽信讒言,任人誣陷忠良。民女猜想,這中間肯定有人作梗?!?/br> “圣明天子?聽信讒言?”皇帝嗤笑,“你是想罵朕是個糊涂蛋?” 韓嘉宜唬得連忙下跪:“民女不敢?!?/br> “方才你也聽到了,他確實是厲王之子,他自己只怕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生出了謀逆的心思?!?/br> 韓嘉宜忍不住分辯:“民女不知道大哥究竟是誰的兒子,但有一點,民女可以確定,他肯定認為自己是陸侯爺的兒子?!?/br> “哦?這話從何說起?”皇帝挑眉。 韓嘉宜不知該如何開口,小聲說道:“反正就是知道?!?/br> 她清楚地記得大哥說過,不是兄妹,就可以成親,就能娶她。如果大哥以為他是厲王之子,又何至于想方設法求太后認她做孫女?那么一來,他們豈不就成了堂兄妹?堂兄妹的話,又怎能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