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已回家,醫生說治不好,你也不用過分擔心,都是命中注定。 另有一張小條,看上去年代較遠,紙質都發了黃,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氣無力,寫著: ——病了一月,已經好了。 “……”唐緲輕聲說,“這是姥姥的筆跡?!?/br> “嗯?!?/br> 唐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姥姥她……唉…… 光陰隔眼,寒燈獨坐,幾十年她來居然用這種方法在和逝者交流,其中悲寂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蘇東坡有悼亡的傷春詞,大意說白晝出門了便不敢歸家,因為家中空室漫漫;步入家門剛想說話,忽然止住,因為想起已無人應聲。 姥姥也是這樣么?所以為了避免傷心,她將家里唐竹儀留下的痕跡清掃干凈;又因為傷心又跑到這里來再為他擺放一間書房,明知斯人已逝看不見,還是默默地趴在桌上寫這些字,細語這些家常,一年一年,回首連自己也垂垂老矣。 淳于揚張望四周,說:“難怪書架上基本上都空了,書全都被她燒了吧?!?/br> 他看見桌下掉落了一張字條,于是撿起遞給唐緲看,只見上面寫著: ——重病求醫,醫生說傾家蕩產未必能治,遂出院。好兒沿路痛哭,我雖不舍她與畫兒,然心中竊喜,快則今冬,慢則明春便可下來陪你,不知你投胎沒?倘若未曾投胎,等我一等。 這張字條是唯一有落款日期的一張,正是今年四月,即姥姥連續向南京寫信求助的時候,這應該是她生前寫給唐竹儀的最后一封短信。 唐緲睫毛低垂,好一陣傷心。 淳于揚正要勸,忽然見他兩手一拍,抬起眼睛笑意盈盈地說:“總之他們提前見面了對不對?” 淳于揚一怔:“呃,對?!?/br> 唐緲說:“那姥姥一定能趕上和唐竹儀一起投胎,或者兩個人一起成仙去。姥姥一定說:唐竹儀啊,你怎么回事???燒那么多東西給你,你也不托個夢,你什么思想覺悟???唐竹儀說:啊碧映同志,我忙??!” 他居然一人分飾兩角,自說自演起來:“姥姥說:忙忙忙,你忙什么呀?唐竹儀說:忙開會,神仙堆里那么多事,馬克思和斯大林意見不合,丘吉爾和恩格斯打起來了,列寧說你們閃開我這兒正和赫魯曉夫下棋呢,這吊人賴得很,赫魯曉夫說放屁放屁,勃列日諾夫比我賴八十倍,我跟他對家打牌,褲子都輸掉了……我開會就是為了調解他們!” “姥姥問:就知道管人家的事,先把家里的事情管好??!你怎么不保佑唐畫的眼睛好起來呢?唐竹儀說:碧映啊,首先呢要舍小家為大家才算好同志,其次這個世界是有運行規律的,天生沒鼻子的人,你燒香拜佛也不能長出鼻子不是?得整容??!” 淳于揚展顏一笑。 唐緲見他笑了,也笑了兩秒鐘,突然臉僵住,自我嫌棄地說:“真糟糕,我怎么能這樣,小meimei還在上面等著被割手指頭呢,我倒說起笑話來了!” 淳于揚緩緩地說:“你愿意說笑話是好事?!?/br> 唐緲又勉強笑了笑,下一秒問話已然帶著喪氣:“距離兩個小時的期限還有多久?” 淳于揚閉口不言。 那塊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瑞士金表依舊好好地躺在他褲子內兜里,可他不想掏出來,因為一旦被唐緲看見,似乎又提醒了什么。 于是他說:“別著急,還有時間?!?/br> 唐緲問:“石井馬上要派那個東南亞矮子來打聽情況了,該怎么辦???” 淳于揚隨手翻了翻桌上的紙,仿佛不經意地說:“我有句話想問你?!?/br> “什么話?” “如果我當著你的面殺了人,你會討厭我嗎?” “什么意思?” 淳于揚說:“意思就是當石井等三人在一起時,我對付不了他們,無能為力;但如果只有那小個子一個人,我就不會讓他活著上去。你對我這種殺人犯怎么看?” 唐緲先是皺眉,而后扶著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睛說:“淳于揚,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什么圣母白蓮花,哪在乎你殺一兩個偷雞摸狗踢寡婦門刨絕戶墳的國際間諜大破鞋?你不殺,我說不定也會自己動手保家衛國。但我meimei和離離還在他們手上,你可要瞻前顧后,想清楚了?!?/br> 淳于揚居然被他看得渾身發熱,連忙移開眼神:“……知道了?!?/br> 書架上還有一些書,他隨手拿起一本來看,越看越是詫異,喊:“唐緲?!?/br> 唐緲湊過去看,問,“這是什么?” 淳于揚回答:“這是你家的家譜?!?/br> “哦……”唐緲不怎么感興趣,“家譜怎么了?” 淳于揚快速翻動書頁,舉起手電細看那紙面上的小字,然后鄭重其事地說:“唐緲,如果這本家譜的記錄可靠,你家可能真的有黃金?!?/br> 第72章 書房之二 家譜是一個家族的歷史, 翻看家譜仿佛在翻看時間的縱軸。 這本家譜第一頁便明確寫出唐家歷史可以追溯到唐穆宗時期, 算是中唐了。 穆宗并不是個好皇帝, 名聲不佳, 壽命不長, 在位時間也短,屬于沒有建樹,禍及百姓,還吃金丹死逑的那種, 不值得一提。 唐緲在淳于揚手中快速翻了幾頁家譜, 發現都是些人名, 有些名字后面有注釋, 有些沒有, 大同小異,便問:“你讓我看什么?哪里說有黃金?” 淳于揚翻動書頁, 說:“這里?!?/br> 他指給唐緲看的是明末一頁, 起于崇禎年間,止于明朝滅亡之后。 書頁角落里有幾行蠅頭小楷, 寫的是: ——是年, 助楊玉梁戰張逆于彭山,逆船起火大敗,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百千, 半數沉底,半數歸我府,以備玉梁抗后金所需之軍輜。 唐緲默念一遍, 沒弄懂,問:“這是誰跟誰?誰的船沉了?” 淳于揚說:“你看年份,隆武二年?!?/br> 唐緲看了,問:“隆武二年怎么了?” 淳于揚說:“隆武是南明的年份,這一年大明王朝已經亡了。明朝滅亡是1644年,隆武二年就是1646年,這一年在北方應該是順治年間了?!?/br> “嗯?”唐緲繼續困惑,他是歷史渣。 淳于揚指著“楊玉梁”這個名字問:“知道他是誰嗎?” 唐緲搖頭。 淳于揚又指著“張逆”兩個字:“這個人總知道了吧?” 唐緲還是搖頭。 “張獻忠?!贝居趽P說,“你如果還問‘張獻忠是誰’,我回去之后必定把你吊在床頭一頓好打?!?/br> 唐緲趕緊說:“啊啊啊我有那么一點兒印象,他是不是那什么什么反抗明末封建腐朽政權的農民起義領袖?” 淳于揚心想:啊,可惜…… 他繼續:“明末張獻忠在成都稱帝,國號大西,年號大順。你說他是農民領袖也對,只是談不上是什么反抗封建統治的英雄,此人暴虐殘忍,殺人如麻,作惡一方,在蜀地人心盡失,幾乎把四川人都殺了個精光,所以后來才有了‘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br> 唐緲驚道:“呀,那真是吊人王八蛋!” 淳于揚說:“不過呢,他到底殺了多少人,有沒有立‘七殺碑’,開‘特科’取仕那一年是不是真把來成都參加考試的各府縣生員約五千多人都殺了,是否真的屠盡四川導致千百不存一二,這些都該是歷史學家研究的事,我不過也是從史書上讀到他喜歡屠殺,史書偏偏又是清朝人編寫的,難免有丑化的成分,也不知真相到底怎樣。你先看這一句話吧?!?/br> 他指著“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百千,半數沉底,半數歸我府”那一行小字,問:“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唐緲問:“意思是……張獻忠的寶貝歸我們家了?” 淳于揚點了點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唐家守著張獻忠船隊里的半數金銀,你家里真的有黃金?!?/br> “……”唐緲說,“吹牛吧?” 淳于揚指著“楊玉梁”這個名字說:“這個人是明將楊展,在歷史上有些名氣,史書記載正是他伏擊了張獻忠。兩相印證,吹牛的可能性不大?!?/br> 他繼續:“隆武二年清兵應該已經打到四川附近,楊展的軍隊原本就是南明王朝抗清主力,打仗需要軍資,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截留張獻忠的不義之財??礃幼犹萍也坏珟椭髷×藦埆I忠,還替他暫時保管著這一筆錢?!?/br> 唐緲問:“張獻忠哪來這么多錢?搶的嗎?” 淳于揚說:“斂財難道還有別的方法?這人轉戰的地方很多,包括四川、湖北、安徽、陜西等等,巨額的軍費開支從哪里來?唯有搶掠。據說他開始搶藩王、官吏、富戶,后來隨著戰事吃緊,所到之處無論皇親貴胄或平頭百姓一律不放過,連婦女頭上的銀簪子、耳朵上的銀耳壞都強行拉下來,可謂貪得無厭了?!?/br> 唐緲點頭:“所以這人就是臭不要臉,弄了個短命的小王朝作威作福,不但濫殺無辜,還搜刮搶奪人民群眾,把好幾個省都抄了家了,最后全用來為自己的野心服務,對不對?” 淳于揚點頭:“對。李自成、太平天國等等均是一路貨色,什么起義不起義、正義不正義的,就算剛開始是為了反抗,到后來說穿了也就是殺人、搶錢、圈地、享樂、擄掠婦女,可憐普羅百姓的血rou之軀,累累尸骨,都給他們做了墊腳石。你們唐家世代居住在四川,必定期盼物阜民豐,平安無事,所以參加阻擊禍害川中的張獻忠就順理成章了?!?/br> 唐緲點了點頭,又問:“我家祖宗把替楊展留的那部分金銀財寶藏哪兒去了?” 淳于揚指著后邊一頁:“你看這里?!?/br> 只見也有一行小字,寫得極盡簡略:展死,埋寶于地。 “楊展死了?”唐緲問。 淳于揚回想說:“我記得楊展也是四川人,他死是因為赴了鴻門宴,死在自己人手里。這不奇怪的,那時候南明永歷皇帝偏安一隅,朝政一團漿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br> “所以這筆錢沒能還給楊展?”唐緲問。 “嗯。南明小朝廷混亂不堪,內訌不斷,唐家既然無法相信楊展以外的任何人,又不可能去投靠清軍,只能將這批張獻忠的財寶留下來了,一留便是三百年?!贝居趽P說。 “你再看這里?!彼麑⒓易V翻到咸豐年間,在這段時間內,唐家從蜀中舉家遷徙到了瞿塘峽口。 為了節約時間,他直接將記錄內容解釋給唐緲聽:“這段話的意思是,四川流傳一首童謠,叫做:石牛對石鼓,金銀萬萬五,誰認識得破,買盡成都府,說的就是張獻忠沉船寶藏。那些船沉在岷江江口段,百多年來江口附近的村民偶爾會撿到被沖上江灘的銀錠、銅錢,應該就是來自于沉船?!?/br> 唐緲點頭:“哦,這是沉了的那一半?!?/br> 淳于揚再指著下方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再而后太平天國戰爭開啟,生靈涂炭,山河千里在,煙火一家無,咸豐皇帝命令成都將軍裕瑞在四川查訪,設法尋找或打撈張獻忠沉船寶藏,以充實軍費?!?/br> “唐家得到消息,摒棄異族之見,暗中送去了百金試探,沒想到裕瑞及其部屬視民間疾苦于無物,居然心生貪念,中飽私囊。一面回復皇帝說打撈無果,一面刑訊逼迫唐家信使,讓交出所有財寶,否則屠寨滅族。唐家便連夜遷移,攜寶至江岸深山中,建造宅院與庫房,從此與世隔絕?!?/br> 他總結:“說得很清楚了,你們唐家真有價值連城的寶藏。張獻忠不論好壞,總是歷史上叱咤一時的人物;大西政權盡管短命,也控制過廣闊的西南地區,那些金銀不但有本身的價值,還有文物價值?!?/br> “……”唐緲瞠目結舌,隔了半天才問,“好事還是……壞事?” 淳于揚苦笑:“好事也是壞事,幾百年前就是拿不出、花不得的燙手山芋,如今也一樣啊,石井可不就在上面虎視眈眈地等著么? “寶庫……如果有寶庫,會在哪兒?” 淳于揚說:“你再看家譜,咸豐年間唐家的人丁已經開始凋零,直系旁系加起來不過幾十個人?!?/br> “那又怎么了?” 淳于揚說:“你還記得離離曾經推測寶庫在江邊附近嗎?她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唐家眾人帶著巨額財寶遷徙,那么這次搬家其一要保密,其二只能走水路,其三他們從長江水路將金銀運到此地上岸后,因人力有限很難再往內陸運,只能就地處理,所以沿著江岸找,一定會找到寶庫的入口?!?/br> 他笑了一下:“這個消息如果讓離離知道了,以她的個性,必定會在江邊棧道來來回回走幾百遍,把懸崖上的每一棵樹根、草根都扒開來看的?!?/br> 唐緲把家譜攤在桌上,繼續翻動。他突發奇想,從后面往前看,結果第一個印入眼簾的名字就是“唐碧映”。 咦? 姥姥居然被寫在唐家家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