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司徒湖山攤開手腳沒好氣地說:“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現在還問這干嘛?” 唐緲說:“誰拿了鑰匙,就趕快交出來?!?/br> “沒有!”離離煩躁地回答。 “快,最后的機會?!?/br> 淳于揚詫異于他突然提起鑰匙這檔子事,也因為力氣耗盡,直覺已經爬不上去,于是干脆從石壁上下來,先是摸到了唐緲,又順著他的手摸到了鑰匙孔。 “……”淳于揚一時無語。 他用指節敲了敲石壁,發出輕微提示聲:“各位,這里有個東西,都過來摸一摸?!?/br> “什么呀?”司徒湖山、離離和周納德已然失去信心懶得動,但還是循聲過來,很快,每個人都摸到了鑰匙孔。 他們又開始了慣常的沉默,誰都不肯先出聲。 “鑰匙呢?”唐緲逼問,“等悶死了才肯拿出來嗎?” 離離反駁:“你怎么確定它是個鑰匙孔?這兒烏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見,說不定它就是個普通的縫兒!” 可那就是個鑰匙孔。 古代——延續至民國時期——大部分鎖都是結構簡單的銅鎖。鎖會做成各種形狀,比如長方形,如意形等,而鑰匙通常只是一根長長的、樸素的銅條,尾端有開鎖結構。直到后來西風東漸,鑰匙才變得花哨起來。 這個鑰匙孔呈“工”字型,有一寸多高,其實相當典型了。 離離還不服:“你怎么知道那把鑰匙就是用在這里的?” “管它是不是,先拿出來??!”唐緲喝道。 “我沒拿!”周納德挺著胸脯說。 過了片刻,終于離離冷聲道:“鑰匙送出去了?!?/br> “是你偷的?”唐緲問。 “是,也不是?!彪x離頗有技巧地停住了。 “是我偷的?!彼就胶酱f,“離離偷了淳于烈寫給別人的一封信,我就是那封信里所提到的人?!?/br> 要不是這里黑得像鍋底,大約唐緲的目光就能把司徒湖山活生生燒出兩個洞來。 這位面容清癯、性格放曠的老者,他來歷成謎,自稱是唐家親戚卻又不被承認;他半真半假,穿著打扮像個道士卻又從來不念經、不打坐、不吃齋,還自嘲為開道觀的個體戶。 他亦正亦邪,對唐竹儀充滿敬佩,對唐好和唐畫兩個小女孩滿是憐愛,給抗日將領的遺言磕響頭,卻又偏偏偷了姥姥視作性命的鑰匙,和離離狼狽為jian。 他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邊呢? 毛選說,兩面派者,陽奉陰違,口是心非,當面說得好聽,背后又搗鬼,司徒湖山到底是幾面派呢? 唐緲說:“表舅爺,你……你居然跟離離是一伙的?!?/br> 司徒湖山沉默無語。 “那天我問你,你信誓旦旦說,離離和周干部是一伙人,說他們都是文物販子,專門過來偷東西,得手了就賣到香港去?!?/br> 周納德聽了,一邊憋悶一邊勃然大怒:“什么?我?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司徒湖山苦笑,還是不說話。 唐緲問:“所以表舅爺,是你從祠堂拿了鑰匙交給離離的么?” “差不多吧?!彼就胶浇K于開口。 “為什么?”唐緲問。 “為了黃金?!彼就胶秸f。 唐緲簡直說不出話來,他不相信司徒湖山居然是這么一個東西! 還好對方解釋了:“我不要黃金,我只想確認是否真有這回事,當年聽唐竹儀提了一句,這事便吊了我幾十年的胃口,眼看我也到快死的年紀了,就想在死之前知道答案?!?/br> “你不要?”唐緲問。 “我要那些做什么?”司徒湖山說,“身外之物?!?/br> 離離說:“我和老頭在過來之前分了工,如果有黃金就全歸我,然后我找人幫老頭把道觀大殿修好,算是他的辛苦錢?!?/br> “今年梅雨季節發洪水,把我那大殿的地基泡軟了,房子塌了半邊,非修不可?!彼就胶秸f,“我們道觀里七八口人還靠著大殿的香火錢吃飯呢” 唐緲冷聲問:“所以你偷了姥姥的鑰匙?” 司徒湖山嘆氣:“我來了幾天,沒發現家里有什么金銀財寶,就見唐碧映對祠堂里的一只香爐特別用心,一天倒要去看三次,于是我就去香爐里翻了翻,找到一把鑰匙。離離說一定是黃金寶庫的鑰匙,于是我找了個機會偷出來給了她?!?/br> “你……”唐緲咬牙切齒。 你把姥姥害死了! 已經來不及計較這些,唐緲對離離說:“那鑰匙可能是用在這兒的,趕緊交出來,否則大家都得死!” “沒啦!”離離大喊。 唐緲仍然不信,淳于揚卻說:“是真話,鑰匙不在他們身上?!?/br> “你怎么知道?” 淳于揚大約不想讓其他人聽見,附身在他耳邊說:“想想你的蟲?!?/br> 唐緲沒聽懂他想說什么。 “你能控制數以萬計的蟲,可謂心想事成,為什么它們沒幫你把鑰匙找出來?” “……” 是啊,為什么?甚至連個提示都沒給。 它們不是可以與唐畫交流么?怎么也不跟小丫頭說?難道因為它們不喜歡找東西? 淳于揚說:“那是因為鑰匙從一開始就不在我們幾個身上,早在你拉起毒水深溝機關之前,它已經遠在唐家范圍之外了?!?/br> “不在身上……”唐緲緩慢重復。 “偷鑰匙的這兩位——司徒先生和離離——動作可比你想象得快多了?!?/br> 唐緲埋頭回想,心說難怪難怪。 姥姥昏迷的當晚,曾推測自己有可能被人調虎離山,也猜想鑰匙應該還在家里,事實證明她雙拳難敵四手,不但被人引出了好幾里冤枉路,東西也丟得無影無蹤。 所以在唐家時,唐緲無論出什么招、怎么撒潑打滾甚至以生命相要挾都逼問不出鑰匙——不在手頭的東西,你讓別人怎么交出來? 他幾乎是祈求著問離離:“你把鑰匙送哪兒去了?” 離離說:“我也不瞞你了,我除了里頭有同伙,外頭也有,這樣才叫做里應外合。我把鑰匙送出去給同伙了,他正在尋找江邊的寶庫呢!” 唐緲說:“那讓你的同伙來救人吶!” “可能嗎?”離離反問,“我也悶得要死,如果能喊人來救命,我還用你提醒?” 是的,不可能,他們進不來,就算進得來也下不來。 “所以……現在怎么辦呢?”唐緲痛苦地問。 這問題沒人能回答,他們和唐緲一樣的無措。 又是五分鐘過去,狹小空間里的溫度越發高了,聚集的二氧化碳叫人頭暈眼花。也許人的情緒真能影響周邊的環境,至少現在,在這個漆黑的墳坑幽室里,絕望已經像廢氣分子一樣塞滿了每一個角落。 他們像是幾條奄奄一息的魚,在小甕里慢慢熬煮著。 淳于揚接過唐畫,讓唐緲往高處爬一兩米,呼吸一點相對新鮮的空氣。司徒湖山和周納德卻反其道行之,躺在地面上微喘,吸收涼氣,節省體力。 司徒湖山說他經歷過大隧道慘案,眼睜睜目睹事件發生卻有心無力,所以他怕洞。如今親歷此場景,是不是更害怕了? 唐緲艱難地攀附在石壁上,心想:老子這訃告真不好寫了,無論怎么寫,都沒老子死得慘!況且老子是自己跳下來的,想報仇都找不著對象! 淳于揚更加艱辛,一只手托舉唐畫,另一只手還要為唐緲助力,三個人的姿勢像個“丫”字型,兩人在上,一人筑基。 唐緲說:“淳于揚,別管我們,你也爬上來?!?/br> 淳于揚拒絕:“沒關系,大不了過幾分鐘你再換我。如果你能騰出手來,就拉畫兒一把?!?/br> 空氣渾濁,氧氣稀薄,在兩米以下呆著就足以窒息,這個八十五米的深井已經靜止不動幾十年,原本就是需要佩戴防毒面具才能進入。 淳于揚有防毒面具,可為了給唐緲騰挎包裝姥姥的灰燼,他將其扔在了一旁。 想主意,想主意,想主意……唐緲幾乎無聲地絮叨,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其他人。 突然周納德喘息道:“我……我們人太多了,空氣……空氣不夠用,如果能……能少兩個就好了!” “怎么少?”黑暗中有人問。 周納德說:“死掉兩個!” 死掉兩個。 如果這話從離離口中說出,大家都不會意外,可居然是周納德。 一個號稱淳于揚祖父的徒弟、愛好中國文化的語言天才、秘密滯留超過十年的中國通,一個看上去除了會撒謊和打嘴炮基本沒什么威脅的家伙,偶爾還會孝義當頭,但他居然說:為了節約空氣,死兩個人好了。 淳于揚冷冷問:“哦?怎么死?” 周納德說:“要不殺了?” “周干部,你是不是瘋了?”唐緲問。 周納德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想得很周到!我知道死人的氣味更難聞,但是我們可以不讓死人腐爛啊,他的血還用來喝、rou還能用來吃啊……” “你腦子壞了!”唐緲制止他說下去。 周納德說:“小唐,要不你和你meimei先死吧!” 什么? “這是你們家啊,你們死了,也算回老家了,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我可不能死在這里呀,我的家很遠很遠的,我要回去的??!再說你們兩個最年輕,rou最嫩、最好吃,我們一定不會浪費你們……” 淳于揚怒喝:“周納德,閉嘴!” 周納德說:“淳于揚,也可以陪他們兩個去死啊,你不是喜歡唐緲嗎?這里你最高最壯,你肺活量最大,說起來是你消耗的氧氣最多啊,你是我們的敵人啊,你拖累了我們??!如果不是有你在,空氣不會這么快就沒有??!” “淳于揚,你放心去死吧!你在那個什么格物會,我回去就替你管理起來,我的水平不比你差對不對?我一定會好好管,管到我八九十歲再交給年輕人,我很負責的!” 淳于揚說:“哼,好,那你想讓我怎樣死?” 周納德說:“你自殺!你撞墻!對對對,上面有馬克沁機關槍??!我是個軍事迷,對中國的軍事槍械發展很了解,中國軍隊抗戰時期全部的四種制式武器就是“三槍一炮”——中正式步槍,捷克式輕機槍,馬克沁重機槍和82毫米迫擊炮!隨便一種你都可以用來可以打死自己??!” 淳于揚說:“周納德,我看在你缺氧神志錯亂的份上,饒過你這一回。也希望你不要大聲說話大喘氣,節約些新鮮空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