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火柴燃盡,唐緲又點燃一根, 這次所有人終于看清楚了繩梯的來龍去脈,驚嘆原來是這個東西充當了緩沖, 以及倒是個養狗的好玩意兒。 “為什么那些光點兒毀了表舅爺的衣服,卻不燒繩梯?”唐緲問。 沒人能回答他, 因為講起來無外乎“狗不嫌家貧”,再細究下去就可怕了,說明那東西有選擇、有判斷, 換言之,有智力。 這時,他們才察覺周納德自從剛才被熒光滑過耳朵后,已經哼哼唧唧很久了。大家都挨了熒光的燙,傷口都在強烈灼痛, 但離離一個女人尚能忍耐,周干部如此行徑也未免太掉價。 司徒湖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罵道:“周干部, 差不多行了啊, 你號什么喪呢?” 周納德飽含痛苦地說:“我的……受傷了……” “腿斷了?” 腿沒斷,胳膊斷了。 周納德沒調整好落地姿勢, 雙手過度前撐,結果硬生生在繩結上把右下臂骨——橈骨的可能性較大——扭斷了。 他痛不欲生,而司徒湖山卻松了口氣:“手斷了沒事,好歹你還能自己走,腿斷了才叫糟糕吶!” 周納德同意這觀點,但右臂傳來的一陣陣劇痛幾乎讓他昏死過去,他除了呻吟呼號沒有任何緩解的方法。 黑暗本來就蘊藏著恐懼,何況還有人不斷增加音響效果,離離的憤怒一下子就爆發了,語聲尖厲:“美國鬼子你煩不煩???骨頭斷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別瞎幾把喊了行嗎?” 離離覺得周納德的痛苦嚴重冒犯了她,主要因為她缺少共情心,不會為傷者著想。況且她自己也擦傷了,臉上、手上火辣辣的疼呢! 周納德說:“可是我……啊喲……” “你們美國人特別嬌貴嗎?”離離質問,“大男人居然哼哼唧唧的像個老娘們!” “那……人類本能……哎呦……”周納德斷斷續續要解釋,說人斷了胳膊總是會喊疼,他雖然外形雄壯,其實內心纖細。 “把你的嘴閉上!”離離喝道,“吵死了!” 周納德便端著右臂,漸漸地也停止了呻吟,一方面是由于離離的激將,另一方面人體有自適性,為了保證生存甚至可以對疼痛麻木。 唐緲再次摸向火柴盒內部,發現糟了,火柴還剩最后六七根。 司徒湖山見狀連忙說:“剛才為了探井底,我在褲子口袋里塞了根蠟燭,跳下來時還剩大半截呢!趕緊找!” 說得容易,那半截白蠟燭不知滾落在哪里,好在淳于揚發現了自己的手電筒和挎包。 電筒里邊的小燈珠原本就脆弱,早已摔壞,但挎包里還有幾個備用品。 淳于揚摸黑換燈珠時,唐畫又湊上來說:“淳,我的烏龜……” “誰?!”司徒湖山突然大喝。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唐緲手忙腳亂劃亮僅剩的火柴,只見司徒湖山面如土色地站著,距離眾人有兩米多遠,指著身后問:“我、我背后是不是有人?” “沒人??!”唐緲說。 司徒湖山跺腳:“那為什么有人摸我!” 唐緲嚇得有點兒慌:“誰、誰他媽摸你?” “對??!誰誰誰誰他媽要摸老子?”司徒湖山語無倫次,“老子又不是紅紅紅紅不對黃花大閨女!” 離離適時地尖叫:“鬼、鬼呀——!” 其實經歷過剛才的熒光狗后,遇見鬼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但人在特定情境、特定氛圍中,難免高度敏感,神經兮兮。 離離這一嗓子把唐緲、周納德和司徒湖山都嚇得驚慌失措,滿地亂爬,一瞬間果真鬼哭狼嚎。 只有淳于揚沒喊也沒動,因為唐畫正趴在他背上,如果這甬道里真有鬼,也該是小姑娘第一個發現,她膽子小,見個生人都哭半天,何況偶遇生鬼。 ……這姑娘應該看得見鬼吧?至少她們家的祖宗先人能看見吧? “冷靜些!”淳于揚喝止其余人。 唐緲撲到他身邊催促:“快快快修手電!老子害怕!” 淳于揚說:“你怕什么?你的表舅爺司徒先生是專門驅鬼的道士,鬼應該怕他才對!” 司徒湖山聽見了,一下子站?。骸鞍??對??!” 然而下一秒他又亂抓亂爬起來:“我哪會驅鬼啊,都是他媽裝樣子騙騙老百姓的,我他媽就是個開道觀的個體戶??!” 淳于揚翻了個不可見的白眼,熟練地將手電燈珠裝好,擰緊電池,打開開關,剎那間來自現代工業的集束光線照亮了大半個甬道。 甬道里空無一物,淳于揚前后左右照照,問:“哪里來的鬼?” 司徒湖山眼中有了光明,腳下有了實地,心中有了信仰,略微安定了些,喘著粗氣說:“可真的有東西摸我脖子,冰涼冰涼的,就像死人的手!” 淳于揚便問唐畫:“畫兒,看清是什么東西摸你表舅爺了么?” 唐畫輕描淡寫地說:“哦,還是狗?!?/br> “……” 說實話,“狗”不比鬼好接受,況且她口中的狗其實不是狗! 唐緲忍不住問唐畫:“你說的‘狗’是姥姥養的蟲嗎?” 唐畫思索了一下,點頭。 “那為什么叫它們‘狗’呢?” 唐畫說:“看家的?!?/br> 這下別人有些明白了,原來蟲也有分工,剛才的黃綠熒光和現在冰冰涼像鬼手一般的家伙都是門衛,專司三大哲學終極問題: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那剛才摸了表舅爺的是誰?”唐緲又問。 “嗯……”這下唐畫猶豫了,似乎門衛一個班組挺多號人,長相類似,口音也差不多,她分不清誰是誰。 所以“狗”比鬼難纏,我們跟鬼一樣同屬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智人種,說不定還能攀個遠親,但蟲呢?它們在動物界跟人都不是一個門! “……”司徒湖山拼命地撣脖子,想把那種滑膩冰冷又惡心的感覺抹掉,總之門衛大爺沒趁機咬他一口,已經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司徒湖山命令淳于揚:“千萬別關手電,那什么蟲一摸黑就出來!” 淳于揚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到周納德身上,畢竟他們共同擁有淳于烈老先生這層關系,無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周納德的斷臂急需固定,然而手頭卻沒有任何可以充當夾板的東西。淳于揚想了想,把光源交給唐緲舉著,自己掏出折疊刀,從繩梯上割下兩截麻繩,一截給周納德纏好骨折部分,另一截吊在他脖子上用以固定胳膊。 “謝、謝謝你!”周納德充滿感激地說。 淳于揚將折疊刀收起,說:“周干部,萬一唐家沒有收藏古畫,你豈不是白跑一趟還受了傷?” “不,你錯了?!敝芗{德說,“自從老爺子前年臨終跟我提到這茬,我已經考慮這事兒很久了。老爺子一輩子不做虧心事,不說假話,他說唐家有藏畫,就必定有,我無條件信任他老人家?!?/br> “萬一畫作并非出自展子虔呢?萬一已經毀了呢?”淳于揚追問。 周納德沉默了片刻,說:“呃……是啊,這兩種可能性都存在,據說老爺子上次看到畫的時間是一九二五年,整整一個甲子之前。如果……萬一沒有畫作,那就算了,麻煩你送我去醫院,感激不盡?!?/br> 司徒湖山一邊擼脖子,一邊啐他:“我說周干部啊,你想做事就別慫,滿腦子妄想就別畏縮,想偷畫就趕緊偷了跑??!還他媽想去醫院,也得有命去??!” 周納德連忙解釋說他不偷畫,就是鑒賞,最多帶出去現代技術分析一下…… 淳于揚割繩子時,發現了繩梯的舊斷頭處。 這東西斷了有一陣子了,斷口很不整齊,不像用刀割的,而像是被什么東西咬斷了。鑒于這個宅院里藏匿著無數難以解釋的生物,所以它們當中的任何一位成員都有可能。 淳于揚舉著手電,仰頭觀察:“繩梯原本掛在地窖下方,是從地窖通往此地的安全通道?!?/br> “安全個屁,這他媽都是哪個神經病設計的!”離離也仰頭。 “或許這只是孩子們的玩具,好像公園里的爬梯?!?/br> 司徒湖山提醒他們不要再浪費電池,參觀游覽的日子長著呢,趕緊得找出路,還說自己最怕洞,十分后悔剛才跳下來,如今已經血壓升高了。 唐緲啼笑皆非,說表舅爺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山洞? 司徒湖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淳于揚,沉聲說:“因為我經歷過重慶防空洞慘案,從那以后但凡看到地上、山上有洞,我都繞著走?!?/br> 抗戰期間中國發生過三大慘案,都是死傷數以萬計,分別是黃河花園口決堤、長沙大火和重慶大隧道窒息踩踏事件。重慶慘案發生在1941年夏天,也就是四十四年前,當年司徒湖山二十歲出頭。 夏天傍晚,日本飛機突然轟炸重慶,正在吃晚飯的老百姓來不及疏散,全都涌進十八梯大隧道防空洞。那隧道只能裝幾千人,最后卻擠進了數萬人,里邊又是高溫,又是憋悶,又是踩踏,造成大量人員死亡。等轟炸結束、洞門打開時,隧道內尸骨堆積如山,堪稱人間地獄。 “你在里面?”唐緲問。 司徒湖山搖頭,緩緩說:“我沒能擠進去,就在隧道對面的公園里。日本飛機投下了許多燃燒彈,外面一片火海,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反而劫后余生?!?/br> “后來天亮了以后,我看到有人從洞里往外拖尸體,堆得那么高,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山?!彼就胶秸f,“到現在我有時候做噩夢還能夢見?!?/br>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說:“其實當年還有個人跟我一樣站在隧道對面?!?/br> “誰?” “唐竹儀?!?/br> “咦?他也在重慶?” 司徒湖山說:“我倆在重慶辦事,都撤退晚了,進不了防空洞,只能躲在公園里?!?/br> 唐緲問:“你既然跟唐家家主那么熟,又是表弟,又一起做事,為什么姥姥總說不認識你?” 司徒湖山說:“她的確沒見過我,比如那次大轟炸吧,她在之前就被唐竹儀支開了?!?/br> “你們在重慶做什么?”唐緲問。 “做生意?!彼就胶捷p描淡寫地說,“都過去幾十年了,還問這些干啥子?趕緊找出口吧,雖然我中午就要毒發身亡,但不想死在洞里!” 他抬腳就要往右側甬道走,被淳于揚適時攔住,后者指著左側說:“這邊?!?/br> “為什么?” “因為剛才那只看門狗往右邊去了?!贝居趽P說,“一般狗碰見不速之客,又覺得打不過,它會怎樣?” 司徒湖山恍然大悟:“它會回去報信!那快快快走左邊,右邊有危險!” 五個人陪著小心先后往左側甬道走去,只有唐畫站住不動,還拉扯唐緲的衣角。 “怎么了?”唐緲不解。 唐畫委屈地指著右側:“烏龜呀!” 唐緲吃驚地問:“你看見你的金錢龜了?在那邊嗎?” “烏龜嘛!”唐畫拖著他非要往右邊走,唐緲只得和其余人分開。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司徒湖山在腦后喊:“這邊居然不通!” 原來繩梯左側的甬道并不長,至多二三十米,中途拐了個小彎,然后就到頭了。 手電光照射在甬道頂端的石壁上,那一整塊含有各類微量礦物的石灰巖便發出了星星點點的微光,就好像銀河投影在地殼里。 幾個人在石壁上找來找去,沒看見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