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唐緲盯著藥膏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不去接。 “怎么?” 唐緲說:“怕你要求禮尚往來。你不交出鑰匙,我可不能給你蠱毒解藥?!?/br> 淳于揚搖頭嘆氣, 將藥膏塞到他手上:“當我和你一樣傻么?我看你也就能……”他鋒利的眼神掃向離離,“騙騙她?!?/br> 離離翹著二郎腿,一直在陰郁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和唐畫一樣,她的心智也不太健全, 卻是另外一種不健全。 她過于直白。 換言之她不懂掩飾,共情心在沉睡,只有欲望浮于表面, 所有的道理和邏輯都圍繞著欲望野蠻生長,而她的邏輯和欲望直來直去,比如支配她過來的就是對金錢的渴望。 她聽說唐家有寶貝,所以一路跟蹤唐緲來到了風波堡,潛伏在附近尋找機會。為了寶貝,她暗中觀察唐家的動靜,看到姥姥匆匆跑出谷外后深夜登門??上н@個純粹的欲望將她拖入了泥沼,她被看似很好對付的人困住了。 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沒有好好考慮過一個問題:那就是唐家真的有寶貝嗎? 萬一是訛傳怎么辦?萬一是陷阱怎么辦?萬一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換回去一肚子蠱蟲該怎么辦? 那把鑰匙……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恨意,并且這恨意明顯針對的是在場的某個人,可惜無人注意。 周納德還是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仿佛心最寬的樣子。 剛才他就宣布了:“小唐同志你不要危言聳聽,我不信!我肚子里長過蛔蟲、蟯蟲、肝吸蟲、血吸蟲,就是沒長過蠱蟲,我感覺你們平時學習文件精神不夠,思想都沒改造好,又常年處在深山老林不和外界接觸,所以才專門搞這些封建迷信!這不好,很不好!” 裝糊涂的人最難對付,周納德以退為進,打算固守鄉干部身份,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伤男袨楹退难哉Z正好相反,離離看見他偷偷地摳喉嚨催吐,希望能把蠱嘔出來。 能嘔出來的還叫蠱和毒么?他太低估唐家了。 見人都在,唐緲又問:“誰拿了鑰匙?” 其余人都被他糾纏得無話可說,紛紛以沉默應答。 “好吧,”唐緲說,“其實我只有十一粒解藥,一天給你們發四粒,到了第三天,你們當中有一位就得做好英年早逝的心理準備了?!?/br> 周納德沒法繼續裝睡,坐直了嚴肅道:“封建糟粕,危言聳聽,人民群眾的思想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搞混亂的!” 唐緲問:“周干部,既然你高風亮節,那么第三天我就不給你解藥了,你們家有人為你辦后事嗎?” 周納德還沒來得及說話,離離插嘴:“解藥在哪兒?” 唐緲冷笑:“藏起來了,怕你們對我下毒手,所以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br> “早晚一天殺了你!”離離威脅。 “朝不保夕還敢這樣說,你也算一條好漢?!?/br> 突然司徒湖山飛快地跳下天井,躲進客堂,原來烏云兜不住雨滴,噼里啪啦地打了下來,片刻工夫就澆濕了他的衣裳和發髻。老道顯得狼狽,不住用袖子擦著臉上的雨水。 他想起了什么,問道:“這樣的瓢潑大雨,會不會稀釋外面那圈綠水???” 好聰明的問題!如果雨水真有稀釋毒液的作用,豈不是一場豪雨結束,大家就有逃脫困境的可能了? 于是他們顧不得暴雨如注,紛紛沖進雨幕跑向深溝。唐緲腳不方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淳于揚也抓了一把油紙傘跟出去。 結果想得太美,綠水接觸了冰冷的雨水,頓時沸騰似的劇烈翻滾,液滴飛濺,冒起白煙,簡直就像少量水潑進了濃硫酸,初中化學課本就告訴過你這很危險,是絕對禁止的cao作。 幾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客堂。 “水火無情??!”司徒湖山感慨,“唐家更是無情,想想當年唐竹儀是怎樣對我的,再想想現在的唐碧映、唐緲的惡毒手段,就知道和這家人做親戚簡直是與虎謀皮!” “那司徒先生不如舍身飼虎,求個功德?”淳于揚說。 司徒湖山連忙擺手:“不不不,那是佛祖的事,我是個道士,不能占隔壁家的便宜?!?/br> 唐緲突然問:“唐家的前任家主叫做唐竹儀?” “對?!彼就胶秸f。 “你見過他?” “你說呢?”司徒湖山沒好氣地反問,“他是我表哥!” “唐竹儀是個什么樣的人?”唐緲問。 司徒湖山哼了一聲:“他都死了三十多年了,還談他干什么?他的遺照不是懸掛在祖宗祠堂里嘛,是什么樣的人一望便知?!?/br> 說實話,唐緲每次踏進祠堂都相當緊張,壓根兒沒注意滿墻巨幅遺像中有一副是唐竹儀。既然司徒湖山不打算說,他也沒追問,反正他對祖宗們的事情也不太感興趣。 他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盤算下一步該怎么做。姥姥對她的鑰匙如此珍視,以至于并不很長的囑咐里,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扣緊著它。 所以那到底是一把什么神奇的鑰匙呢?唐緲也很想知道啊。 中午十二點臨近,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中蠱的四個人都準時向唐緲拿了解藥,包括暗地里相當會用毒的淳于揚。 當然啦,他主要是為了配合表演。 為了提防唐緲再次在飯菜里動手腳,所有人的午飯都是自己煮的:司徒湖山吃的是辣椒配白飯,淳于揚吃的是白飯,周干部在碗櫥里千挑萬選找到兩只都被唐畫啃過的干饅頭,還連連說“這樣的東西才最安全”。 離離什么都沒吃,硬捱著。到了下午三四點捱不過時,她偷偷殺了一只姥姥養的雞,蹲在前院井臺邊開膛破肚,燙皮拔毛。 也是這時候她發現井水水位下降了。照理說一場大雨結束,水位應該上升才對,可這口井的井水卻霍然落下去一大截,井繩都快夠不著了。 都說井水變化是地震前兆,可如今不至于吧,唐家宅院剛剛才人為震過一回??! 她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周納德,想打發他另外再找一根長井繩;周納德又告訴了唐緲。唐緲沒多想,倒是淳于揚警覺起來,問:“你們家里有幾口井?” 唐緲說:“好像有三口?!?/br> “我去看一下!” 他挨個查看了前院靠近廚房,東院曬藥架子下,和后院臨近菜地的水井,發現了大事不好的兆頭——除了前院的水井,另外的兩口井居然已經枯了,雖然井壁上還掛著水跡,但井底都只剩了濕泥。 “這兩口井原先有水嗎?”淳于揚跑回來問。 唐緲說:“當然有,后院那口井由于地勢稍低,下雨時還會滿出來呢。我到這兒來的第一天就下雨,表舅爺帶我參觀時,我還看見那口井在咕涌咕涌往外溢水?!?/br> “這就糟了?!贝居趽P緩緩說,“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機理,外面的那圈綠水升上來,井水就降下去,看樣子我們在被蠱毒死之前就會渴死了?!?/br> “那還等什么,趕緊挑水??!”唐緲連忙指著扁擔和水桶說。 唐緲身上有傷,淳于揚便擔當主力,爭分奪秒地把家中所有能盛水的東西裝滿,祖宗祠堂前的那口大缸也被淘洗干凈,再度利用。 好不容易忙完,已近黃昏。殘陽落下,晚霞由紅變灰,由淺淡變為濃重,由絲縷變為連綿,漸漸地翻滾到山那邊去,收盡了這一天的風雨。 唐緲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坐在前院井臺上休息,淳于揚突然問他:“你meimei唐好是從井里出去的嗎?” 唐緲嚇了一跳:“你說什么?” 淳于揚笑了笑:“別隱瞞了,一整天都沒看見唐好,她必定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從井里這一個途徑,那兩口枯井中哪一口底下有密道?” “無稽之談,”唐緲說,“唐好是個瘸子,走平路都不利索,何況是跳井!” “你心虛了?”淳于揚問。 唐緲指著說:“你自己去找,如果找得到密道我帶頭往下跳;如果找不到,你吃一碗井底泥!” 叫板歸叫板,但他沒底氣,因為淳于揚的推測太有道理:唐好縱然不是從井里走出去,也是消失于某條不為外人所知的暗徑。這句話喊完,連他自己也相信唐好是跳了井了。 司徒湖山聽見他們說話,抓著鍋鏟從廚房里鉆出來問:“什么密道?” 唐緲眼睛一亮:“喲,表舅爺做飯呢?” 司徒湖山惡狠狠啐了一口:“還不是因為你這小王八蛋靠不住,燒出來的東西有毒!你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唐碧映給的毒蟲?有本事統統拿出來喂給老子吃,別藏著掖著!” 唐緲說:“小平同志指示我要當四有青年,我才不做那種事?!?/br> “小平同志還說要加強南南合作,增進中印友誼呢,你怎么不為了新中國外交給阿三洗腳搓背去?”司徒湖山問。 唐緲說:“你這茅山道士怎么說話一點兒水平都沒有?” “誰說我是茅山的?唐碧映嗎?”司徒湖山很不高興,“一派胡言,我是全真派!” 全真派說完,轉身回去炒辣子,一邊炒一邊大聲嗆咳,弄得滿臉淚花,滿室濃煙。唐緲聞到那滾滾的刺鼻味兒也忍不住咳嗽,止都止不住。 淳于揚掏出口罩戴上,等戴穩妥了,湊到唐緲耳邊說:“王重陽的傳人原來也會做賊啊?!?/br> “咳咳!”唐緲吃力地問,“你什么意思?鑰匙在表舅爺身上?” “隨口說說而已,反正除了我,其余三個都有嫌疑?!贝居趽P沖唐緲擠擠眼睛,起身離開。 唐緲望著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決定今天晚上加個班,開夜車審他們四個! “唐畫!”他大聲喊,“你在哪兒呢?” 唐畫聞聲而出,原來在廚房給全真派打下手。唐緲表揚說你這孩子真是吃苦耐勞,都這樣了還能呆在屋里,果然瞎有瞎的好處。 他摟住唐畫小聲說:“快給哥哥一點蟲蟲寶寶吃,哥哥要補充營養,養精蓄銳!” 唐畫趕緊掏兜,掏出來的卻不是白色的炒米,而是一把有黑有紅、有圓有長,大如分幣、小如芥子一般的東西。 唐緲怔住了:“這是什么?” 唐畫煞有介事地說:“蟲蟲寶寶?!?/br> 于是唐緲就看見了最大的那個長球體——和一分錢硬幣差不多的那個——半透明的黑色外殼里有東西在蠕蠕地動。 “……”唐緲握住唐畫的手,緊緊捏起她的小拳頭,拉著她回去廚房,繞到灶臺后面,將一把蟲蟲寶寶全部扔進了爐膛。 爐膛里騰出一蓬青煙。司徒湖山咋呼了一聲,說:“咳咳咳咳!你們在干什么?怎么火突然咳咳咳旺了一下,都從鐵鍋子邊緣噴出來了咳咳咳——阿嚏——??!” 唐緲掩面,“我不知道……咳咳……” 唐畫還關切地問:“哥?不吃嗎?” “……”唐緲繼續掩面,“咳咳……你這個小朋友很危險,再不挽救要滑向深淵的!家庭影響很重要,以后你跟著哥哥過,我給你好好重整思想!阿嚏!阿嚏!” 作者有話要說: 問我密室在哪兒的小天使:自從綠水圍困后,唐家就是密室啊。 第33章 審問之一 唐緲沒打算今晚審出什么結果, 只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有所進展,因為他心里發慌,想把這事兒趕緊了了。 他手頭有兩個籌碼, 其中一個謊言, 謊言總有破滅的時候, 說不定就在明天。 另一個籌碼則是圈禁, 可惜他也在被困的范圍內。 把幾只兔子放在同一個籠子里它們都會互相咬,何況是人。他實在不知道把那四個人圍困久了會有什么后果, 反正不是和風細雨。 最好的結果是等兩三天后姥姥醒來, 他能把鑰匙原封不動地放在她的床頭, 功成身退,趕緊回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