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顧關山心里咯噔一聲,只覺得自己可能把沈澤打傻了。 課間里,沈澤看著自己的手機,顧關山在前面和丁芳芳打情罵俏,沈澤看了他們片刻,從通訊錄里找出了顧遠川的手機號。 他停了停,發了條短信:“顧叔叔,有時間么,我想和你談談?!?/br> 顧遠川回復得很快:“這周六下午?!?/br> 沈澤停頓了一下,看向顧關山,顧關山坐在花的影子里面。 她和花與陽光是脫不開關系的,沈澤每次看到她都能聯想出一個萬物復蘇的春天。 他戳了戳顧關山,問:“你有你以前畫的東西嗎?我想看一看?!?/br> 顧關山想都不想地從桌洞里掏出自己的素描本交給沈澤,沈澤坐在她身后翻了起來,她那個素描本畫得已經很慢了——她這個學期摸魚非常的少,素描本里面畫著形形□□的人,只是用普通的4b鉛筆畫的,但是卻都有著自己的靈魂。 她畫破舊的機器人,畫螺絲釘,畫站在一輛80年代生銹福特旁的大叔,大叔的皮夾克磨損了,眼神滄桑地望向遠方。 顧關山還畫頭上插著羽毛的法國貴婦,紅唇艷麗,站在爬滿花藤的陽臺上,鴿子騰空飛起,她睥睨著草坪上的麻雀,帶著一種輕蔑和不屑,看著平凡的眾生。 顧關山的畫面暗了,開始畫人,畫人的神態,從眼睛里刻畫人的過去和苦楚,有種說不出的壓抑和故事在里頭膨脹起來,像是她的心境。 沈澤將那個本子收了,看向顧關山,她和丁芳芳說話時眼睛里都是一種難言的憊色。 他第一次看到顧關山的時候,她神采飛揚,帶著一種不可一世的自信。 沈澤不想讓那種不可一世凋零,好在現在還來得及。 他什么都沒有告訴顧關山。 沈澤熬了好幾個夜,把她的作品集做了。 那并不難,沈澤的電腦上就有顧關山漫畫的源文件,加上一部分從她的本子上掃描下來的鉛筆馬克筆的手繪,和顧關山以前發給他玩的幾張正式彩稿——聽說是什么合志的一部分,一份傳說中的portfolio就這么做了出來。 沈澤并沒有什么設計功底,也沒什么藝術細胞,他只能自己胡亂摸索。在背完當天的筆記整理完錯題之后,沈澤就一個人開著燈到深夜,在電腦前折磨自己,面對著顧關山繽紛到炫目的稿子,他笨拙地排版,在下面寫上日期和簡單的介紹。 ——這個如果讓她來做,肯定會做得更漂亮,沈澤想。 他一開始的時候,每次將圖片拖進ps,每次敲下鍵盤介紹這幅圖片,都覺心頭流血。 青紫的后背疼得鉆心。他想著四年,想著他們的將來,他越是往后做,越是意識到——他在親手送走那個順尼羅河飄到他床前的嬰兒。 那個嬰兒在近一年前飄到了他的床前,沈澤愛她,將一腔柔情和鐵骨交了出去,如今他又將那裹著樹脂的籃子放回了河流。 沈澤在親手送走,他的姑娘。 沈澤眼眶都熬得通紅,將那份排版簡單甚至簡陋的代表作品集做完,他做到后面甚至麻木了,心里想顧關山看到這玩意絕對會找個小白臉跑路——沈澤認為自己是個24k的混賬,正在作死的道路上狂奔,因為他還要找一個顧關山絕不會接受的盟友。 沈澤拿著一個文件夾,走進他以前和顧遠川談判的那個星巴克。 顧遠川坐在沙發上,晚春的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他平靜地雙腿交疊坐在那里,姿態有種說不出的文雅。 沈澤這次和他認真打了個招呼。 “顧叔叔好?!鄙驖傻?。 顧遠川沒什么表情地點了點頭,說:“你好?!?/br> 沈澤坐在了他的對面,將那嫩黃色的文件夾放在了黑桌子上。 顧遠川不解地看向沈澤。 沈澤那天穿得也不甚正式,牛仔褲還卷了個褲腿,穿著一雙耐克的高幫球鞋,就是坐姿和走路的樣子不怎么自然,他僵硬地將那個文件夾推了過去。 顧遠川敏銳地問:“你后背怎么了?” 沈澤說:“被揍的?!?/br> 顧遠川了然地點了點頭,沈澤一后背的又是青又是紫的道道,他已經伏著睡了一個星期,一部分紫色痕跡已經泛黃了。 “老沈脾氣好?!鳖欉h川嘲諷地說:“所以等到了現在才揍你?!?/br> 然后他又問:“這是什么?” 沈澤沒回答,顧遠川將那透明的文件夾翻開了。里面裝著一本厚度可觀的a4大小的小冊子,封面上就是一行字: portfolio(代表作品集) ——guanshan gu 顧遠川沒什么表情地一頁頁地翻了過去,顧關山是個非常喜歡用鵝黃色和草綠的人,那顏色非常有感染力,陽光映在銅版紙上,將這個中年男人的臉都映得發亮。 他一頁頁地翻完,沈澤就沉默地坐在他的對面,顧遠川看完,將那一本印刷物慢條斯理地放在了桌上。 顧遠川嘲諷地問:“怎么給我這么個東西?我們公司現在設計師沒有空缺,你把這個給我——沒用?!?/br> 沈澤頓了頓,輕聲道:“顧叔叔,你考慮過讓關山出國嗎?” 顧遠川:“……” 顧遠川終于坐直了身體,看著沈澤。 “我考慮過?!鳖欉h川盯著沈澤道,“她根本不適合國內藝考這條路。但是她不愿意出去,說自己頂得住。我不會替她做決定了——但你為什么會突然這么說?” 沈澤艱難道:“……因為她不適合?!?/br> “我那天去畫室,”沈澤艱難地承認:“……看到她坐在畫架前哭?!?/br> 顧遠川:“……” 沈澤手放在膝蓋上,輕聲道:“三月,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有個伊利諾伊藝術學院的教授說關山的風格和他們學校十分契合,對她拋出了橄欖枝……關山為了我,拒絕了,說不能背棄我們說好的事情?!?/br> 顧遠川沒說話,望向沈澤。 沈澤道:“我一直覺得她頂得住,不就是一年嗎,能有多累?……但是我發現不是,她能頂住所有的外界壓力,卻頂不住自己對自己的懷疑……” “可她不該懷疑?!?/br> 沈澤難受地停頓了一下,道: “雖然我說過一遍,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 “——顧關山是我見過的,也是以后的人生里,所能見到的,最有才華的女孩子?!?/br> 沈澤說的每句話,都像是從心上剜rou。 落地窗外月季茉莉開得一團一團,在風中搖晃,晃落了一地的影子。 沈澤抬起頭,看向顧遠川,道:“——她前途無量,可我能力不夠,只能把她的個人作品集做成這模樣?!?/br> “這是申請藝術類院校用的……”沈澤自嘲地笑了起來:“大概算是里面最丑的作品集了吧?!?/br> 顧遠川翻了翻手上的那本東西,漠然地問:“這是你親手做的?” 沈澤點了點頭,麻木地說:“對?!?/br> “——是挺難看的?!鳖欉h川揚了揚手里的作品集,嘲弄道,“沈澤,你痛恨我替我女兒做決定——可今天終于你也犯了這個錯,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沈澤誠實地說:“……她會很討厭我?!?/br> 顧遠川冷冷道:“但和我無關。你自己去和她溝通?!?/br> 顧遠川又頓了頓,突然垮了一般,喃喃自語道:“——真戲劇化……真戲劇化啊?!?/br> 沈澤吃驚地抬頭望向顧遠川,他剛剛的喃喃自語太過崩潰,可當沈澤抬起頭看去時,顧遠川的外殼卻又恢復了無懈可擊。沈澤瞬間以為剛剛那句‘真戲劇化’是自己的錯覺。 顧遠川對他伸出一只冰冷而理智的手,眼神漠然地道:“——把portfolio的電子檔給我?!?/br> 星巴克里磨咖啡的香氣馥郁而甜蜜,夕陽灑在了長街上。 顧遠川走后,沈澤在那位置上坐了很久,他突然覺得心里沒那么疼痛了,盡管t恤下的后背還是縱橫交錯的傷痕,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但是,他想,這總歸是一件對的事。 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你可以喜歡一條小狗,但你不能愛上它;你可以愛上一個璀璨的人,卻不能將那個璀璨奪目的人關在籠子里。 沈澤起身去點了杯冰美式,打算喝完就回校上自習,卻突然被吧臺上擺著的一本小詩集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本很老的書,九十年代的出版物,線裝,封面褪了色,整本書都皺皺巴巴的。 給他做咖啡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一邊鏟冰,說:“我今天在舊貨市場淘的,挺老的把?但我翻了翻,很喜歡里面的內容和意象,只要一塊錢……” 沈澤嗯了一聲,卻莫名地覺得那本詩集非常眼熟,像是和他有著什么千絲萬縷的關系。 “那個年代很多詩人都沒有下文了,畢竟詩人也要吃飯,那時候的稿酬也實在是微薄……”那人將詩集遞給他,笑著說,“不過我翻了幾頁,是個很有靈性的人。小哥你看看?” 沈澤沉吟一聲,將那本詩集撈了過來,封面上是三個樸素的、褪了色的宋體字: 《遠川詩》。 扉頁印了一行序,非常樸素——詩人顧川,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師從朱老,時年二十三。 作者有話要說: 李明玉是標準理工女,但是顧遠川不是。他們之間沒有原諒,家暴已經是最不能彌合的罅隙,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他們之間的血緣仍然存在。很神奇的是……關山的藝術細胞,是從她爹身上來的。啊啊啊一不小心又爆了字數?。?!我一定多更??! 第七十章 下午夕陽紅勝火, 他們的小區里的月季綻開花苞, 春末夏初的小文化街上有流浪歌手在彈吉他, 吉他聲溫柔地穿過山岳和海洋。 顧關山在家吃完了鐘點工留的晚飯, 灌了一保溫杯的咖啡, 收拾了書包出去上自習。 她走了沒幾步,經過小花壇時,沈澤斜著背著個書包, 迎面走了過來。 沈澤看見顧關山,整個人都愣了一愣。 顧關山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 問:“怎么啦?是回家吃晚飯嗎?” 顧關山那天晚上心情還算不錯——畫室也不再是早先那幾個月諸事不順的模樣, 她現在所在的高級班的氛圍比中級班好了許多, 學生們都有點神神叨叨,卻是好的方面。她雖然還是看不到自己的進步, 但脫離了給了她最可怕壓力的班級之后,顧關山連飯都能多吃兩口了。 她拉了拉書包的肩帶, 望向沈澤——這人最近的表情有點沉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在這樣的下午, 陽光如此溫暖,是多么適合強吻沈澤一口啊。 沈澤啞著嗓子,不怎么自然地道:“……嗯,算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