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穆家軍令行禁止,盡管心中存疑,但收到軍令,這些人還是停了下來,回到陣中。 “對方人多勢眾,陡然撤兵必然有詐,不要貿然追擊?!?/br> 穆淵一邊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跡一邊沉聲說道,說話時用鷹隼般的眼睛掃過地陣,尋找可能存在的陷阱,尋找可以擊破的漏洞。 當年那個跟在大哥身后的不知輕重的少年人,如今在銳利的鋒芒中更多了幾分沉穩。 他心里想了千萬種對方可能使出的招數,但唯獨沒有想到,片刻之后,敵營陣中,烈烈的火把之下,升起了無數旗幟。 金色的雄鷹在火光中招展,玄色的旗幟背面繡著大大的“燕”字。 玄色雄鷹旗…… 穆家軍! 是穆家軍的軍旗! 身邊陡然傳來一陣sao動,穆淵身旁的人無不面面相覷。 “這是怎么回事?大燕怎么掛出了咱們穆家軍的旗子?” 疑問聲四下響起,沒有人能夠解答,即便是穆淵,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這不是如今的穆家軍的旗子,這是……當年的穆家軍的旗幟! 早在穆家被燕帝滅門,穆家軍被燕帝親手葬送之后,這面旗子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就在這邊一片驚疑時,敵方陣中走出一隊約五千人的人馬,看為首之人的服飾,竟是大燕這次的統帥。 穆淵知道這次大燕的統帥是一名姓秦的將領,但是當這人走近之后,他卻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刀。 “秦河?” 不遠處的何大錘等人亦是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地開口:“大河?” 秦河在不遠處停下,翻身下馬,走到馬前,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單腿屈膝跪了下去。 “末將秦河,見過小將軍?!?/br> 穆淵牙關緊咬,握著刀的手隱隱發抖。 他沒有受秦河的禮,也沒有接他的話,是不遠處的何大錘瞪著眼睛扯著脖子喊了一句:“大河!你怎么會在大燕軍中?你竟然幫劉承那個狗賊做事?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秦河沒有理會他,仍舊跪著,佩刀拄地,仿佛穆淵不開口他就不起來。 穆淵眼中漫上了一層又一層鮮紅的血絲,呼吸變的比剛才揮刀殺敵時還要凝重。 他不是何大錘,直來直去不愛動腦子。 在秦河出現的瞬間,他心中便已百轉千回。 所以沉默許久后,他只問了一句:“你為什么還活著?” 故人相見,本該是歡欣雀躍,尤其是他們這種從劫難中逃脫出來的人,更應如此。 可是他卻問:你為什么還活著? 這個本應該死了的人,本應該和那八萬穆家軍一起葬身在葉谷關的人,今日卻忽然出現在了這里,出現在敵軍的陣營中。 穆淵這一問,何大錘頓時僵在了原地,其余那些和他一樣從大燕逃出來的穆家軍亦是脊背一陣發涼。 當年燕帝設伏,謊稱西戎派十萬大軍渡江前來sao擾大燕邊境。 穆老將軍懷疑消息有誤,認為應該查探之后再做打算,燕帝卻以軍情緊急為由,命八萬穆家軍即刻前往。 之后的事情眾所周知,這八萬兵馬再也沒有回來,數萬英魂就這么葬送在葉谷關下,無人生還。 燕帝自導自演了一出邊城被奪,穆家軍慘敗的戲碼,以此為由查抄穆家,殺了穆家上下數百口人,對僅剩的兩萬沒有調去葉谷關的穆家軍也展開了屠殺。 等這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又派兵“收復”了失地。 好在穆老將軍在穆家被查抄之前就隱隱察覺出有些不對,叮囑自己留在這兩萬穆家軍中的一名將領,若是形勢有變,即刻讓大家化整為零各自逃散,以免殃及池魚。 也是因為如此,穆成穆淵兩兄弟逃出大燕后才能召集到何大錘他們這最早一批人手,成立了寧安寨,重建穆家軍。 可是秦河與他們卻不同,他是當年被派去葉谷關的將領之一,按道理早該死在了那里才對。 但如今他不僅沒死,還出現在了他們面前,站在了敵軍的陣營中。 這意味著什么? 當年的葉谷關之變,是不是還有其他內情? 而這內情……卻是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甚至根本就沒有想過的! 第163章 必勝 何大錘陡然驚覺, 順著秦河身后的方向看去,果然又在他身后的五千兵馬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這些人都是當年的穆家軍!他們身邊那些他不認識的, 或許也是! 因為穆家軍人數眾多, 他不可能每一個都認識,但是能跟著秦河一起過來的, 想必應該都是知情人, 或者說都是跟著他一起活下來的人。 秦河低垂著頭,握著佩刀的手緩緩收緊。 他沒有正面回答穆淵的話, 只是啞聲說了一句:“小將軍,我們跟你們一樣, 也是人啊。是人……就總要想辦法活下去啊?!?/br> “你們今日這般絕境還要拼死血戰, 不也正是為此嗎?” 這話無異于從側面印證了穆淵的想法, 穆淵呼吸陡然一滯,眼中幾乎涌出血來。 “活著?用自己同袍的血,用并肩作戰的兄弟的命, 換自己活著嗎?” 秦河仍舊沒有抬頭,聲音低沉, 帶著幾分自我安慰般的固執。 “當年老將軍告訴我們,戰場上向來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沒有那么多道理可講。誰的刀更快更狠, 誰就是贏家?!?/br> “小將軍,我們贏了,我們活下來了,這也是沒那么多道理可講的事?!?/br> 穆淵呸了一聲, 目光中滿是譏諷與怒意。 “我祖父教你的這些是用在敵人身上的!你卻厚顏無恥的把它用在自家兄弟身上!” “你不是勝在你的刀更快,你是勝在你的卑劣,勝在你的無恥!勝在你的貪生怕死!” “你這樣的人,不配為強者!還有你身后那些!你們統統都是沒用的孬種!我以穆家軍曾有你們這樣的將士為恥!” 以你們為恥! 以你們為恥! 這句話深深的刺激了秦河,他握刀的手顫了一下,仰起頭來看向他,眼眶有些發紅。 “我們活著也只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而已,我們也只是有自己放不下的事情而已,這難道是可恥的事情嗎?” “家人?” 穆淵冷笑。 “見了家人你們要怎么說?告訴他們為了活下來,你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同袍,殺死了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這些年像老鼠一樣躲在暗處茍且偷生,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 “你們中多少人家是軍戶,世代在穆家軍從軍,整個家族都以自家兒郎能加入穆家軍為榮?” “直至今日哪怕以為你們已經死了,他們仍舊視你們為家族的英雄!你們要怎么告訴他們,為了茍活于世,你們辜負了他們,你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就為了用他們的命,換你們自己的命?” “還有那些被你們親手所殺的穆家軍的家眷們,他們若是知道了,該如何看待你們的家眷,這些你們想過嗎?” 秦河揚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嘴唇緊抿,許久沒有說話。 他身后的五千兵馬也都沉默著,無人開口。 曾經被老將軍引以為傲的他們,終究是被引以為恥了嗎? 可是當時真的是別無他法了啊,不然他們誰又愿意這樣呢? 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啊,只是想活下去這有錯嗎? 當年燕帝是鐵了心要滅掉穆家軍,為此不惜下了血本。 他們被二十萬大軍堵在葉谷關求救無門,光是那持續不斷的箭雨就滅了近半數人,剩下的也傷的傷殘的殘,真正能算是戰力的不足三萬。 眼看著糧食越來越少,天氣越來越冷,再這樣下去大家可能就都活不了了。 這時候劉承派人來告訴秦河,他可以想辦法救他們,但是他救不了全部,只能救其中一支兵馬。 畢竟他們還有三萬人,而燕帝是想要八萬人都死在這里的。 八萬人都死了的話,尸體肯定不會一具一具去數,最后會直接一把火少了了事。 人數眾多,不仔細清點少一萬具尸首并不顯眼,但是一下子少三萬就太扎眼了,故而他只救一支兵馬,最多不能超過一萬五。 當時軍中統帥已死,這三萬人分成了三個萬人隊,由他和另外兩個將領分別統領著。 后來他和另外兩個將領聚到一起,才知道原來劉承對另外兩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最終大家商議說一起最后拼一把,努力沖出去,沖不出去大不了就死在這里。 秦河應下了,一起喝了壯行的酒,私底下卻將自己手下的心腹小將聚起來,做出了相反的決定,還將另外一個將領手下的一名心腹拉攏過來,讓他帶領他手下的兵馬配合他們。 他不是不想努力,他不是不想跟大家一起往前沖,而是他知道真的沖不出去。 三萬人對二十萬,他們穆家軍就算再怎么驍勇善戰那也是人不是神仙。 神仙可以無所不能,人卻不行。 他不想死,他還想見見他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還想聽他喊自己一聲爹,所以他最終把刀揮向了自己的同袍,揮向了往日里并肩作戰的兄弟。 任何事物從內部瓦解起來總是最快的,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他贏了,他活下來了,但因為這八萬穆家軍已經“死”了,所以從此以后他沒了名字,無法再重見天日。 當時燕帝還沒有駕崩,劉承不能放他們回去,也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還活著,便將他們安置到了一處偏僻無人的山谷,讓他們自己種糧自己建屋,就像當初寧安寨的穆家軍一樣。 后來燕帝死了,劉承縱然真的謀朝篡位了,也還是不想在史冊上留下污名,故而縱然知道那幼帝并非燕帝親生,還是扶持了他登基,挾天子以令諸侯。 如此一來,自然還是不能讓人知道他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