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變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還是一個身負巨額債務的少年。 從羅鵬的嘴里,他聽到了一個不離奇但有些慘的故事。 少年郁司陽十八歲以前的生活就如同泡在蜜罐里,嚴父慈母,家境殷實,幸福美滿。 可一切都在少年十七歲這年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少年的父親誤信友人,接二連三的投資失敗,公司的財務里合外人把流動資金全部卷跑,公司無奈破產,郁父受不住打擊,跳樓自殺,緊接著,因為郁父自殺而突然中風的郁母,搶救不及時,也撒手人寰。 巨額的債務落在少年身上。 驟失雙親,負債累累,親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走投無路之下,少年郁司陽翻出了兩年前一個星探給他的名片,死馬當活馬醫的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 少年郁司陽口中的星探便是衛小鳳。 前兩年衛小鳳就想簽郁司陽,當時好友楚權正在為自己的新片選角,一眼就在大街上相中了一身校服干凈清爽的郁司陽。 不過他們找到小孩兒家里的時候,被斷然拒絕了。 小孩兒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倒是在意料之中,讓他們意外的是,郁司陽自己也不同意。 而且理由在衛小鳳看來很敷衍,竟然是要參加數學競賽,沒空。 那時郁司陽家里條件很好,他又是家里的獨生子,真正是千嬌萬寵長大的。 衛小鳳不死心,留了張名片給小孩兒。 郁司陽當時神使鬼差的沒有把衛小鳳的名片扔掉,沒承想,這就用上了。 不過,這時的衛小鳳已經不帶藝人,手里的影帝影后也都交給其他經紀人,少年找上門來,衛小鳳斟酌了半天,還是代表全星娛樂簽下了少年,將他安排給了自己剛入行的表弟帶著。 為了還債,少年郁司陽高三還沒讀完,眼瞅著就要高考,他還是狠下心輟學,什么樣的工作都做,不管是在電影里跑龍套扮死尸,還是在綜藝節目里打醬油被整蠱,只要給錢就行。 羅鵬憐憫他遭逢巨變,又對他一力扛起一個多億的債務隱隱欽佩,想盡辦法幫他接到更多的工作,藝人和經紀人都是剛入行的小透明,磕磕絆絆的相處了近半年,漸漸有了默契。 到底衛小鳳看不過眼這兩個笨蛋無頭蒼蠅似的亂闖,出手幫了一把,直接找到全星娛樂上頭的大老板衡盛集團的掌舵人,公司出面幫忙還了少年的巨額債務。 于是,郁司陽少年的債主變成了全星娛樂,他的收入,扣除本就該給公司的抽成,還有大部分要還給公司,只留下少量的生活費,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窘迫。 雖然簽了十五年的變態合約,還有債要還,但郁司陽少年無比感激衛小鳳,這個人在危難的時候幫了他一把,是他的恩人。 只是少年心底到底有遺憾,沒能讀大學。 同樣是沒有父母,輟學,早早的扛起生計,出身不同的兩個郁司陽,生活軌跡竟是奇異的重疊了。 ——所以這就是自己換了個殼子的原因么?那少年去哪兒了?是變成了二十五歲的郁司陽了么? 這么想著,郁司陽的頭更痛了。 以前他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而現在……他決定要去買一本《牡丹亭》來看,說不定看完之后,就結束了這段離魂之旅,和少年都各自回歸本位。 “小郁,吃飯啦?!绷_鵬提著一次性餐盒進來。 飯菜都是在醫院食堂里買的,滿滿當當的放在床頭柜上,郁司陽看了一眼,就沒什么食欲了。 羅鵬捧著飯盒,往嘴里扒一大口白飯,含含糊糊的說:“別挑剔了,快吃,哥的手藝還沒食堂好,你之前不也沒吃出問題來?!?/br> 郁司陽端著飯盒默默的同情了少年和羅鵬一分鐘,比食堂的還差,這兩人之前過得都是什么日子喲。 “羅哥,我之前讓你打聽的事情,怎么樣了?”郁司陽問。 羅鵬將吃剩下的一次性餐盒收到垃圾袋里,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水,才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說道:“你讓我打聽的那個人,我已經打聽到了?!?/br> 郁司陽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的盯著羅鵬,催促道:“那人怎么樣了?在哪家醫院?” “說來也巧,那人還和你同名同姓呢,”羅鵬喝光杯子里的水,臉色卻有一絲沉重,“小郁,你要讓你的那個朋友做好心理準備,你打聽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死、死了? 郁司陽眼睛瞬然瞪大,臉上空白一片,腦袋嗡嗡直響,幾次張合嘴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死了是什么意思? “你朋友的初戀情人在送醫當天就已經搶救無效死了,”羅鵬說道:“葬禮都已經辦完了,就葬在青松園公墓,你要去拜祭一下嗎?” “拜祭?”郁司陽木呆呆的重復一句。 羅鵬點頭,道:“過兩天你就能出院了,可以幫你的朋友拜祭一下她的初戀情人,也算是為朋友盡一份心?!?/br> “……好?!庇羲娟柭恼f:“謝謝你,羅哥,辛苦了?!?/br> “這不就見外了,反正我現在沒啥事可做,說什么辛苦,不過是跑跑腿罷了?!绷_鵬手里提著垃圾袋,笑說:“你先休息,小鳳哥找我有事兒,我回公司了,晚上我蹭小鳳哥的飯,給你帶點兒好吃的?!?/br> 郁司陽勉強扯著嘴角笑了笑,待羅鵬離開,病房里只剩他一人時,忍不住蜷縮在床上,壓抑的哭了出來。 這世間竟有如此荒謬的事情,自己竟然死了,可又明明活著——活在別人的身體里。 他這算什么?孤魂野鬼?偷了別人人生的小偷? 可他活著,那原本的那個十八歲少年呢?跟著他的身體一起死了么? 郁司陽蹲坐在墓碑前,用手輕輕的撫摸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青年朗眉星目,笑容特別燦爛。 這張照片就是前不久他得了博諾瓦大賽金獎,酒店人事部來拍的,說是要放在優秀員工展示欄里,沒想到,竟成了他的遺照。 我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自己給自己掃墓的人吧。郁司陽自嘲的想,靠在自己的墓碑上,看著眼前舉起來的陌生的雙手,這雙手修長白皙,一看就是沒有干過活兒的,不像自己的手,都是粗糙的老繭和傷痕。 他從孤兒院出來,就在翡翠酒店做事,從打雜的小工一路到現在分廚廚師長,奮斗了十年總算是有了一些成果,拿到博諾瓦獎的時候,他還興奮的規劃自己的未來,攢夠錢就開一家自己的小飯店,還要考大學,圓自己的大學夢。 不過這些夢想都被一個瓦罐給毀了。 本來他也算是個小有積蓄的有為青年,被個瓦罐砸成了包身工,還是個欠了一個多億的包身工。 一個多億??! 作為一個存款也就十來萬的小市民,這輩子都沒見過辣么多錢,哪曾想,眼一閉一睜,他就欠了以億作單位的巨款,實在太讓人崩潰了。 感覺自己一輩子不吃不喝也還不上這筆巨款啊,郁司陽茫然的抬頭望天,覺得自己又想哭了。 自從明白父母不要自己也不會有好心人收養自己后,郁司陽就再沒哭過,哪怕再苦再難,被人刁難打罵,他也咬著牙挺過來了。 在知道原本的自己已經死掉被燒成了一堆灰,他這幾天就總忍不住想哭。 可一個大男人總哭哭啼啼的,像個什么樣子。 郁司陽拼命忍住眼淚,雙手環抱著腿,把臉埋在膝蓋上。 “你怎么了?” 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了郁司陽的自怨自艾,他抬頭看向問話的人,陽光熾烈,那人背光而站,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 “謝謝,我沒事兒,”郁司陽搖搖頭,也沒站起來,低頭慢慢說道:“我最親近的人死了,我很傷心,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好?!?/br> 那人“嗯”了一聲,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闭f完,便轉身離開,往墓園上方走去。 郁司陽呆呆的轉頭去看那人走遠的背影,而后又呆呆的去看自己的墓碑,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我還沒死呢,可是……我的身體已經死了……我這算離魂,還是算復生?” 難道今后只能換個身份繼續活著,將自己當作少年郁司陽活著,承擔起自己和少年的雙重人生? “好吧,那我們先還債,再攢錢,然后開一家飯店,還有讀大學?!庇羲娟栒酒饋?,拍拍臟兮兮的褲子,低頭看照片里笑得燦爛的青年,“郁司陽,再見,我會再來看你的?!毖劭艏t紅的少年扯著嘴角咧出一個燦爛笑容,和照片里的青年如出一轍。 郁司陽走到墓園大門時,忍不住回頭去看墓園的最高處,跟他說話的男人手里牽著一個矮墩墩胖乎乎的小孩兒,背對著墓園大門。 “謝謝?!庇羲娟栞p聲說。 男人卻像是感應到什么一樣,突然回頭,太過遙遠的距離,讓郁司陽看不清楚男人的長相,他沖著他揮了揮手,轉身朝公交站跑去。 “爸爸,你在看什么呀?”小孩兒拉拉男人的手。 男人拍拍兒子的發頂,“沒什么,回去嗎?” “嗯吶?!毙∨肿邮箘艃狐c頭,拉著男人的手蹦跶,“爸爸,回家回家,我要吃豬豬包包?!?/br> 男人被兒子拉著走,在路過先前少年靠著的墓碑時,看了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一眼。 “郁司陽?!蹦腥溯p聲在嘴里念了一遍墓碑上的名字。 無關緊要的人,男人向來懶得費力氣去記,現在卻神使鬼差的記下這個名字。 第4章 郁家的全部房產在破產之后便拍賣抵債了,親戚們都對他避之而唯恐不及,少年沒有棲身之所,在輟學前住在學校里,和全星娛樂簽約后便住進了羅鵬租的兩室一廳。 小少年從小就沒做過家務,羅鵬也是半斤八兩,兩人就算再勤快,屋子也并沒有收拾得很整潔,衛小鳳就曾犀利的評價了兩個字——“豬窩”。 在吃上面,這兩人就更加不講究了,不是點外賣就是去蹭飯,從住進來開始,這屋子里的廚房就是個擺設。 郁司陽打開冰箱,里面不是啤酒飲料就是薯片辣條,沒有一點兒可以用來做一餐午飯的材料。 “小郁,今天吃煲仔飯還是蓋碼飯?”羅鵬頹廢的躺在客廳沙發上,手里拿著一疊外賣單子。 郁司陽從廚房出來,拿過羅鵬手里的外賣單子扔在茶幾上,拒絕吃外賣,“羅哥,我們去超市買些菜,自己做飯吧?!?/br> 羅鵬從沙發上坐起來,驚訝的說:“你做嗎?反正我是不會做飯?!眲偘徇M來的時候做了一頓,差點兒把他們倆吃進醫院,從此以后,他都離廚房遠遠的。 “我做?!庇羲娟桙c頭,回房間拿了錢包,“羅哥,走吧?!?/br> 超市離兩人住的地方不遠,走路十來分鐘就到,羅鵬拎著一個大大的環保袋,一邊走一邊還不放心的問:“小郁,你確定是真的會做飯,不是會做黑暗料理啊?!?/br> 郁司陽白了他一眼,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免費給他做飯,還敢唧唧歪歪,知道他做一桌宴席的出場費是多少么。 看小孩兒信心滿滿的樣子,羅鵬決定,哪怕吃完胃痛,也要捧這個場,不能打擊孩子的自信心嘛。 一進超市,羅鵬就開始點單,“那我要吃紅燒rou,牛rou,雞翅膀,哦……還有魚,我還喜歡吃蝦?!彼f得興致勃勃,已經把“小郁會不會做飯”這個問題完全拋到腦后。 郁司陽無語的看著他,“……我們才兩個人,吃不了那么多?!?/br> 羅鵬往購物車里放了一盒冰凍的雞翅膀,揮揮手,笑道:“我食量大,絕對能吃完?!?/br> 郁司陽打量了一下他的體型,默默的往購物車里放上一塊牛rou。 兩人購物的效率挺高,不到半個小時,便提著滿滿一袋子rou菜調料走出超市,羅鵬的肩膀上還扛了一袋米。 走到住的門樓外,兩人見到衛小鳳正往里走,羅鵬趕忙叫住他,“小鳳哥,你怎么來啦?” “買這么多菜,你們難道會做菜?”衛小鳳看著他們的購物袋蹙眉,吃過羅鵬的黑暗料理一次,胃痛了三天,他從此有了心理陰影。 羅鵬趕緊撇清:“小郁說他會做?!?/br> “小鳳哥一起吃午飯吧?!睂ι倌甑亩魅?,郁司陽也是十分感激的,若不是衛小鳳伸出援手,他現在的境況估計更加糟糕。 衛小鳳用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郁司陽,暗自決定,說完事情就走,堅決不留下來虐待自己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