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紀凜走到他身旁,兩年過去,兄弟二人已經差不多高,紀灝一身素色的錦衣,氣質也不輸紀凜,眉眼間兄弟二人還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紀灝看起來更容易親近些,而像南平公主多一些的紀凜,平日里不茍言笑,這神情要來的冷淡許多。 窗戶邊上光線充足,剛剛在殿內沒能看出來的,在這兒,紀灝的臉色并不好,他的胃一直在隱隱作痛。 紀凜讓李福重新備了溫水,遞給他:“二哥不舒服?” 紀灝將杯子擱在窗臺上,輕輕轉動著,看著那一地的落葉道:“從懸崖上掉下來,五臟六腑都受了損,平日的愛吃的碰不得,少了一些趣味?!?/br> “當時父皇派了很多人去找,找了有兩個多月都沒有二哥的下落,只在那山洞內發現了你的衣服和一些內腑,卻都沒想到,你那時早已經被人所救,那樣的深山里,便是采藥人都不會進去?!?/br> “尋常采藥人是不會到那么深的林子內去,那一次他們進山是為了找一味不常見的藥,只長在懸崖峭壁上?!奔o灝頓了下,臉上有了笑意,“也是我運氣好?!?/br> “那他們的身手不錯?!奔o凜的語氣也很淡,聽起來沒有別的意思,“當時我跟著周將軍一起去找你,親自到過那山洞,周圍的地勢,尋常人上不去?!?/br> “敢去那樣深山老林里采藥的人,若是沒有一兩樣防身的本事,怕是早就葬身在里面了,他們兄妹二人,哥哥的身手好一些?!奔o灝倒是沒有否認救他的人會些武功,懸崖那處掉下去,已經是在山里很深處,再說那山洞,或許幾年都不會有人去那里。 紀凜沒作聲,他也有沒說的,例如,他跟著周將軍到那山洞外的時候,他發現雜草叢生的地方,有野獸的骸骨,已經腐爛的只剩下白骨,野獸的頭骨就在不遠處,像是被人一刀削下來的,極為干脆,若是救他的人所為,那他們的身手就不僅僅是防身那么簡單。 又比如說,香柳弄內那些遺留下來的書卷,上面的筆跡與他很像,他曾讓常大人拿著這書卷與二哥過去留下的做了字跡對比,雖說有細微的偏差,卻能基本肯定是同一個人,除了書卷外,還有熟悉的生活痕跡留在那屋內。 紀凜不會問他和那些黑衣人是什么關系。 也不會問外面流竄起那些傳言后,他就忽然被衛老國公派出去的人給找到了。 同樣的,他也不會主動開口留他,只要他像在清水鎮說的那樣只是回來看看母后,要求離開,紀凜就會派人送他回清水鎮去。 但他會么。 兄弟之間,一個面帶微笑,一個沉靜,卻都不是顯露山水的人,紀灝轉過身看他,話語里有夸獎的意思:“兩年來,你的性子越發沉穩了?!?/br> 紀灝夸他的語氣,就像是幾年前那樣,紀凜臉上露了一抹赧然,還是沒作聲,倒是還和過去一樣。 過了會兒,紀凜問:“母后可讓二哥在宮里多住一陣子?” 紀灝笑了,有幾分無奈:“是啊,此事是我不孝,一年前回來時就該回宮看她?!?/br> “那二哥就多陪陪母后,見到你之后,我想她的身子骨都能好上許多?!?/br> “母后還說,讓你一塊兒去延壽宮用膳?!?/br> 紀凜神情微閃:“皇后身子不適,我得去看看她?!?/br> 紀灝臉上的笑意微滯了下,隨即擴大了幾分,端起杯子朝他敬了下:“說到這個,還未恭喜你?!?/br> “多謝二哥?!奔o凜舉杯,這句話是真心實意。 紀灝垂眸,喝了一口水。 水已經涼了,從喉嚨往下淌,到了胃里,這涼意加劇,引起了一陣的抽疼。 ………… 離開乾清宮后,軟轎朝延壽宮那方向抬去,途徑永和宮時,紀灝說了聲停。 抬著轎子的宮人頓了頓,卻不知是放下來還是就這么站著,這里是永和宮外,二皇子要去的可是延壽宮啊。 最終這幾個宮人只是停下,抬著軟轎站在那兒。 紀灝望著永和宮外那高高的宮墻,夕陽西下,余暉照在那宮墻上的紅瓦礫上,反襯出一抹光輝來。 他瞇起眼,經歷過一天陽光的烘烤,暖暖的風襲面而來,帶著一股熟悉的桂花香。 “桂花酒?!?/br> 紀灝輕吐了幾個字,睜開眼,眼底多了一抹深意,嫣兒,你可還記得埋在印月樓下的那兩壇酒。 站的有些久了,軟轎旁的送行的太監不由抬起頭想詢問,聽見二皇子說了聲“走吧”,一行人經過了永和宮的大門,朝延壽宮那方向快步而去。 這時永和宮內,沈嫣靠在軟塌上,正望著窗外靠墻邊上的丹桂樹,心疼著前些日子的那場大雨,將這些沒來得及收的桂花都給打落了,如今樹上禿禿的沒剩下多少,再想釀的和去年一樣多,是不可能了。 木槿見娘娘這副神情,笑著遞上來一碟桂花酥:“就是釀了酒,娘娘也不能喝,留到明年生下小皇子后,也夠熬到新釀了,這些不算少?!?/br> “這幾棵樹可是宮里最好的?!鄙蜴淌巧岵坏冒?,再者她的嘴越來越刁鉆,少了桂花酒還有別的,一場大雨毀了一半,怎么能不心疼。 “您不是想吃面,不如晚上就讓玳兒給您做蔥油面?!蹦鹃群逯?,得哄呢,說起這些吃的,娘娘的性子就會像孩子一樣。 沈嫣懶懶靠下去,收了心疼,問起延壽宮那兒的情況:“太后娘娘身體如何?” “太后娘娘高興二皇子回來,午睡后醒來精神都好了不少,太醫不是說太后娘娘的病多是郁結下來的,如今可算是解開了,還命人送了支參過來,說是給娘娘補身子的?!?/br> 沈嫣點點頭,二哥哥還活著,太后的心情就會好,人自然也會利爽:“太后送來的那支暫且放著,母親送來的那些里是不是有靈芝粉?” “有呢,大夫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前幾日又叫人送了不少?!背源┯枚饶臉佣紱]落下。 “你挑兩樣,送去延壽宮?!?/br> 木槿下去找東西,沈嫣靠坐了起來,抬手輕捶了下腰,一轉身,皇上就在門口了。 “皇上來了,怎么都沒人通報?!?/br> 沈嫣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毯,紀凜走過來,坐到了她身側,替她捏了捏腰:“怕吵醒你?!?/br> 不輕不重的,按著特別舒服,沈嫣便往那墊子上趴去,瞇著眼,聲音輕了幾分:“二哥去乾清宮見過你了?” “母后留他在宮里多住幾日?!奔o凜的手頓了下,看向她,這姿態像極了大寶,懶洋洋趴著。 沈嫣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既然回來了,難道還要走:“他不打算留下來?” 紀凜拉她起來:“他不會走的?!?/br> “這些不用我們來想,太后都會安置好,早前先帝就賞過府邸,在宮里陪太后幾日后住過去也方便?!鄙蜴虥]往別處去想,既然回來了也沒有再走的道理,能走去哪兒?除非是去封地,那也是封王之后了,沒這么快,再者太后娘娘那兒未必舍得。 此時他們也沒想到太后那邊留了先帝的一道封王旨意,兩天后太后拿出那旨意給了皇上,待秋宴時沈嫣見到他時,沈灝已是德王。 第088章 今年的秋來的遲, 秋宴也比往年晚了幾日,從靜臥養身體開始,這也是沈嫣第一次出永和宮, 算起來, 她也養了有七八日。 沈嫣歇在御花園內靠南側的一個閣樓里,姜淑妃的事早就傳開去了, 大家也都知道娘娘身子不妥,今天來秋宴也是為了透透風, 所以閣樓內沒有多少人前來請安, 沈大夫人離開之后, 方淑華來了一趟,在閣樓里陪了她一會兒后,前面戲樓開唱了, 沈嫣就讓她過去聽戲,不必在這兒陪她。 窗塌邊上加了厚厚的墊子,方便人趴著,沈嫣倚在那兒, 窗外的小池塘旁,入秋的柳樹枝葉繁茂,盛綠中夾著漸秋的黃色, 垂墜在池畔,如垂暮之年的老人,滄桑中藏著一抹深邃。 長一些的浸入了水里,風一吹便蕩漾開數圈漣漪, 隨風還有一股清香味,帶著秋意陽光的暖,吹的人更添困乏。 傍晚還有宴會,沈嫣也得出席,若是這會兒睡了,到時怕是沒睡夠,沈嫣坐起身子,由木槿扶了起來:“下去走走?!?/br> 閣樓上看是這番風景,下了閣樓又是另一番,沿著這池塘往外走,過了個扶橋,前邊是個賞風的小亭子。 木槿和紅鶯小心的攙扶著,未滿三個月,正是要小心的時候,這邊都是石子路,萬一有磕著碰著那可怎么得了。 走到了亭子之后,由木槿陪著,木槿帶著薄青去了閣樓里取東西,沈嫣就坐在扶欄旁,往下看就是滿池塘的魚,往下拋些魚食就能引來一群。 木槿往下扔魚食,沈嫣看著那扎堆上來,恨不得能跳出水面搶吃的魚兒,笑著打趣:“這兒的魚都快讓你們給喂肥了?!?/br> “奴婢還記得些,小的時候在家里,大人們在添里忙,我們就去溪里摸魚,到這時節最是肥美?!蹦鹃炔皇巧蚋锏募疑?,六歲時被家里人賣給了牙婆子,憑著好樣貌,半年后賣到了沈府,一年后到了沈嫣的院子里,那時沈嫣才五歲,剛剛單住小院。 六歲以前的記憶還剩下不少,有些淡了,這樣耍玩的都記得比較清楚,如今想起來時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聽到拔起褲腿赤著腳下河去,沈嫣也笑了,鄉間的生活她沒經歷過,不過在她三歲那年,只比她大了一歲的三哥帶著她到過后院,趁著洗衣服的mama們不注意,脫了鞋就往那大木桶里跳,等人發現時兩個人已經鬧了一身濕漉,皂角沫沾的滿臉都是。 三歲時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每年二哥都要拿出來提一下來揶揄她和三哥,這件事沈嫣也不記得。 聽著木槿說起那些事,風吹過來,仿佛都帶了金秋的稻香,沈嫣瞇了下眼,午后陽光暖暖,又生出倦意來了。 忽然的,木槿的聲音降了下去,還遲鈍了下,道了一聲娘娘,沈嫣轉過身去,就在木槿那方向,剛剛走過來的小橋上,矗立了一抹身影。 就這一眼,將爬伸上來的困意都給驅散了,沈嫣扶著欄桿起身,木槿后面的話才帶出來:“……是德王爺?!?/br> 紀灝回宮后的第三天,太后娘娘將過去先帝封王的旨意交給了皇上,皇上沒有多等,隔天早朝時就將此事宣告了,五皇子都封了王,過去頗得民心的二皇子封王也是很正常的事,更何況這還是先帝留下的旨意,所以朝堂之上無人有異議。 封王后應有的賞賜都賜下了,府邸也早就有,掛了匾額,太后娘娘早兩日就命人收拾了干凈,該添置該修繕的,有錢就不擔心辦不妥事,宮外還有衛家人盯著。 府邸是新的,不過是空了兩年而已,收拾起來很快,秋宴前的兩天就都妥當了,太后娘娘舍不得兒子,多留了兩日,讓他過了秋宴再住到德王府去。 而在這期間,一直在永和宮臥床休息,連平日里的請安都省了的沈嫣,一直都沒與他見面。 橋上的人走了下來,沿著往亭子來的小徑,越來越近。 那熟悉的模樣也是越來越近,在沈嫣的記憶里,就是消瘦了些,別的都一般無二,微笑看著她,眼底的溫和,就如兩年前臨別時那樣。 時光雖然拉回不到從前,沈嫣看到他還是很高興,打心底里為他高興,她曾期盼他還活著,不管活在這世上那個角落里,只要是活著就好,如今他能活著回來,就更值得高興了。 紀灝走到了亭外,與她幾步遠的距離,邁上臺階,寬闊的身子遮住了一部分的陽光,看著沈嫣,目光越發輕柔:“嫣兒?!?/br> 背光的臉有些暗,還未適應過來,沈嫣瞧不清他眼底的神情,聽他這么熟悉的叫自己,沈嫣囁動了下嘴角:“……二哥哥?!?/br> 紀灝笑了,朝她走進了一步,沈嫣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風吹過來,帶著他身上覆了藥味的氣息,吹散了沈嫣額前的發,紀灝抬起了手,是無比熟悉的動作,這般自然的,朝她伸過去,想將她的頭發撥順。 安靜的亭子內,地面上傳來輕蹭動聲,沈嫣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紀灝的手落了空,只有風繞在他指間。 紀灝眼神一閃,再要邁近一步,沈嫣已開了口,讓一旁的木槿奉茶:“德王爺請坐?!?/br> 他們之間的距離更大了,沈嫣那幾步,讓兩個人隔了半張桌的距離,再要往前幾步就顯得很刻意,紀灝沒有坐下,而是站在那兒望著她,笑意里藏了幾分無奈:“嫣兒與我生疏了?!?/br> “二哥說笑了?!鄙蜴烫嫠沽艘槐?,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是生疏了,二哥哥還是二哥哥,但她已經嫁為人婦,不能像年少時那樣相處。 紀灝這才坐下來,視線在她這一身暗紅的宮裝上略過,他曾說過,她是最適合穿這一身正宮衣服的,如今看著,果真是如此。 “我是沒想到,你會嫁給六弟?!?/br> 沈嫣心中微頓,嘴角抿著笑意:“皇上他很好?!?/br> 紀灝垂眸,看著這一杯甚是清淡的茶,抬頭時已是身為一個大哥的口吻:“看來嫣兒很喜歡六弟?!?/br> 饒是沈嫣遮掩的再好,聽他說起這樣事,神情中難免會流露出一些來,沈嫣輕輕轉動著手中的杯盞,岔開了話題:“還未恭喜二哥,母后說你即將娶側妃?!?/br> 沈嫣在今天一早去給太后請安時聽說了這件事,皇上那兒只提了幾句,太后這邊聽了個詳盡,也頗為感激那個救了他的女子:“母后說想盡快為你迎娶她進門,王府中也要有個能cao持事務的人?!?/br> 提到秋瑤,紀灝的神情里多了幾分別的笑意:“她還比你小了兩歲?!?/br> “大晉這兒,女子多是及笄后成親的,十五六正是年紀?!鄙蜴踢€聽太后提起過,這邊娶了側妃之后,要盡快幫德王物色正妃的人選,畢竟這是皇家,救命之恩大過天,也不可能將她一個商戶女抬做正王妃。 只是沈嫣覺得德王妃的人選不好挑,若是普通的一個妾,喜歡過了頭升了側妃,也壓不過王妃,宮內還有太后在,再不濟還有王妃的娘家,不會過分到哪兒去,但帶著救命之恩在身,又是早王妃進門的,與二哥先有了感情,那德王妃的處境就會尷尬許多。 大抵太后娘娘也考慮到了這個,在和沈嫣提及意中的人選時,將朝中那幾位正當紅的都給略過去了,想找個阜陽城外,家世底蘊深厚些的,可即便是如此,沈嫣依舊覺得這德王妃的位子,不好坐。 過了會兒,紅鶯從閣樓那兒拿了點心和披風過來,見德王爺在,福了福身子,后將披風給沈嫣披上,端了幾碟點心,還有剛剛玳兒送過來的甜羹。 紀灝看著她,這畫面要追溯到幾年前,她喜好吃食這一點,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就連這眉眼間偶爾露過的憨態也還和以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