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入夜風大了,窗戶又沒關嚴實,刮的窗框處作響。 上塵說完后沒什么動靜,過了會兒,禪堂那兒一只手掀了幕布,一名男子從里面走出來,上塵微怔了下,神情恭敬,行禮道:“二皇子殿下?!?/br> 上塵面前的,正是大晉朝的前太子殿下。 紀灝朝臥榻走來,那幕布后面又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世人都知道,大晉朝的二皇子殿下在兩年前外巡時出事,遭三皇子的人暗殺,逃離時掉下懸崖,找到時只剩下血衣和尚未被野獸啃食完的內腑。 如今兩年過去,活生生的人出現在上塵面前,他只愣了片刻,隨后便恢復了平靜,看著坐到自己對面的二皇子殿下,臉上的神情依舊是充滿善意。 紀灝拿起杯子,執在手中沒有動,笑看著上塵:“沒想到大師還記得孤?!?/br> 上塵至于膝蓋上的手微動了下,他是何其清明的人,這一聲‘孤’便領會了許多:“貧僧記得,五年前先帝前來大佛寺,是殿下伴行?!?/br> 紀灝笑而不語,是他伴行沒錯,但當時他是以太子的身份,而不是他現在所稱的二皇子。 屋內安靜下來,紀灝不說,上塵便不問,他素來喜靜,能禪坐半月都不說話,這一會兒的功夫又能有什么忍不住的。 但紀灝忍不住,不是說性子急躁,而是今天過來,本就不為了敘舊,更不是為了喝茶。 “三日齋戒后,初八的祭天大典,孤希望大師幫個忙?!奔o灝拿出一瓶藥放在桌上,“此丹藥能致人昏迷,有一個時辰的藥效,服下一刻鐘便可發揮藥效,還請大師在捧奉天牌時服下?!?/br> 捧奉天牌時服下,一刻鐘后上塵就會站在祭天臺上,他若暈過去,那這奉天牌就會直接摔在地上,更甚者摔下祭天臺。 祭天大典上有這么多人,眾目睽睽下,奉天牌摔到了地上。 此乃大忌,視為兇兆。 皇上祭天求雨,上天駁回其命,不下雨也就罷了,連奉天牌都給砸了,那就是不承認他真龍天子的身份。 屆時謠言一散,皇上還如何受百姓信任。 上塵看向二皇子,到那時候,活著回來的二皇子殿下,才是百姓心目中真正的皇位繼承人。 難怪,二皇子還活著的消息未曾有人知道,就連皇上都不清楚。 屋內安靜的夠久了,久到站在那兒的秋瑤已經開始不耐煩,但出口的話卻是和氣的很,她看著上塵道:“大師,你可是不愿意?” 在二皇子出現時上塵只是微怔,但在聽到秋瑤說話時,上塵的眉宇卻是皺了下,很快恢復,看著約莫十四五年歲的秋瑤,再看二皇子殿下,上塵終是嘆了口氣:“殿下,貧僧不能答應?!?/br> 紀灝仍舊是笑靨:“父皇來時,大師也曾斷過孤的命數,所以大師認為,皇命之人不該如此?” “皇上與二皇子都是紫薇星命之人,如今皇上登基,勤政愛民,天下太平,殿下不必如此?!?/br> 紀灝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杯子,笑意淺了幾分:“這大晉天下,只有一個皇帝?!?/br> 上塵看著他,語氣是極緩:“大局已定,殿下能活著實乃大幸,不必拘泥于此?!?/br> 紀灝的臉色倏地暗了下去,大局已定,他還活著,何來大局已定。 屋內沉寂了許久。 紀灝抬起頭,笑意溫和,語氣中卻不見一絲溫度:“這么說,大師是不答應了?!?/br> 第069章 紀灝說完后, 屋舍內的氣氛驟變,他臉上的笑意仿佛是猛虎吞噬獵物前最后給予的溫和,下一刻就是死亡降臨。 上塵大師未有所動, 他端起身前的砂杯, 抿了一口茶,神情恬淡。 沒有開口說話, 卻已經是回答了紀灝的問題。 “大師當真是不怕死?!奔o灝露著笑意的眼底閃過一抹危險。 “貧僧早已經是佛門中人?!鄙蠅m大師滿是善意的看著紀灝,“殿下, 皇上登基是順應天命, 您這么做, 有違天命?!?/br> 說罷,上塵大師閉上了眼,像是能夠預兆似的, 抬起雙手合在胸前,說了阿彌陀佛。 話音未落,嗤的一聲,上塵大師的頭顱從他的脖子上分離下來, 咚一聲掉在了桌子上,隨后滾落到了內側的塌上,面朝上, 臉上還噙著那慈和的笑,猶如佛像觀世人,帶著悲憫。 秋瑤是極為厭惡這樣的笑,從剛才開始她就討厭這個老和尚的神情, 竟然還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她有什么是需要他來同情和悲憫的。 伴隨著上塵大師身子的歪倒,血濺了滿墻,桌子上的杯壁上也全是鮮血,一直到紀灝面前,他不為所動。 這么長時間過去,茶已經涼了,紀灝看著尸首上那到死都沒松開的手,合在那兒,像是信念般,卻讓人瞧的無比刺眼。 紀灝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太淡了?!?/br> 竹林中的風吹進來,屋內散開了一股血腥味,秋瑤從上塵大師的衣身上搜出一把鑰匙和一塊木雕的牌子,這是出入上經閣的令牌和鑰匙,再沒別的。 秋瑤拿著刀子在塌上蹭去了血跡:“公子,死了這個他們還會找人代替,不如把那些老和尚都殺了?!?/br> 紀灝抬起頭:“不行?!?/br> 秋瑤知道他在不高興自己殺了這和尚,語氣一瞬軟了下來:“公子,我就是見不得他那樣說,什么大局已定,這天下本就是您的,長子嫡出,您才是正統?!?/br> 說著說著秋瑤的語氣越發柔和,還帶了些委屈,和剛剛殺人時的模樣,不像是同一個人。 “走?!奔o灝起身,朝開著的窗戶走去。 原本還期待公子會說兩句寬慰話的秋瑤怔了怔,臉上浮了一抹憤怒,朝后瞪了那尸首,忙要追出去,被那一名男子拉住。 “放開!”秋瑤的臉色即刻沉了下來,男子不放,她從腰間抽出匕首就朝他刺去,下手之狠,自己人都不顧忌。 男子既不能傷了她,又不能讓她傷了自己,躲避時難免吃力,最后握住了她劈下來的手,冷聲道:“你再這么胡鬧下去,殿下就不會由著你了?!?/br> 秋瑤聽著更怒了,翻過身要打他:“我還用你對我指手畫腳?!?/br> “你在官道上設埋伏的事殿下知道?!?/br> 此言一出,秋瑤徹底冷靜下來,待他松手后迅速收了刀:“什么時候的事?!?/br> “昨天?!?/br> 話說完時,她已經翻窗追人去了。 林子內視線不清,依著來時的路,她還是很快追上了紀灝,追上之后也不說話,就跟在他身后,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亦步亦趨的跟著。 等到走出這小片林子,光線亮了些后,前面的紀灝忽然停住腳步,秋瑤忙跟著停下來,仰起頭看他,抿著嘴,眼神微閃,欲言又止。 紀灝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和十一打架了?” “我只是想幫你?!鼻铿幹雷约荷米鲋鲝埩瞬簧偈?,但她只不過是想快點幫他實現他所想的,只要是他想的,她都可以盡全力幫他做到。 紀灝摟住了她:“你救了我,這就是最大的幫助?!?/br> 這樣的懷抱多令她癡迷,他的笑他的生氣,秋瑤眷戀的回擁他:“不管什么事,我都是為了你?!?/br> 紀灝撫了撫她的頭發:“把埋伏的人撤了?!?/br> “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鼻铿幉幻靼?,做了這么多,為何不直接殺了皇帝,這樣不比做這些更加名正言順么。 “他是我弟弟?!辈坏饺f不得已,他是不希望他死的,“所以你不能再對他下手?!?/br> 秋瑤就更不明白了,她就是沾著她親兄弟的血才走到今天,她若不殺他們,他們也會要她死,皇位只有一個,道理也是一樣的:“難道他就肯把皇位還給您,還有皇后?!?/br> 聽到皇后二字時紀灝的神情微動了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頭親了下去。 很快秋瑤要反客為主,紀灝卻沒有如她所愿,摟住她的腰身,轉過后壓在了后面的竹身上。 ………… 上塵大師的尸首在一個時辰后被方丈派去的小和尚發現。 這時已是深夜,方丈派了身邊的小和尚前去后寺屋舍問關于齋戒的事,這小和尚看屋內燈亮著,敲門卻不見回應,等了會兒后推門進去,就見到了塌上的那一幕慘相。 小和尚直接嚇跌在了地上,回過神后還存了些理智,急忙忙跑去找方丈。 兩刻后,沈老侯爺和周將軍出現在屋舍外,方丈出來迎了下,三人進屋,看到塌上那情形,久未說話。 過了會兒,耿直的周將軍直接轉頭問沈老侯爺:“侯爺,這該怎么辦,還是先稟明皇上?!?/br> “不妥?!鄙蚶虾顮斅牭酵饷嬗袆屿o,朝外看去,王國公合了衣服匆匆過來,發冠都沒扶穩,看到屋內的情形后他倒是沒被嚇著,反應卻是和周將軍差不多,這接下來該怎么辦,得趕緊稟明皇上。 沈老侯爺叫住了他:“王國公,此時稟明皇上,你是要告訴皇上,這祭天大典無法進行了是不是?” 王國公終于扶穩了發冠,自有自的道理:“主持大典之人就是上塵大師,如今他出了事,要怎么進行?” “除了上塵大師之外,還有方丈在,大佛寺內幾位高僧都在,都能主持?!?/br> 見沈老侯爺是要換人,王國公看了眼方丈后很快道:“上塵大師被人所殺,肯定是有人要蓄意破壞祭天大典,如此一來,當日又不知會發生什么意外?!?/br> “當日在殿上請求皇上來此祭天求雨的是王國公你,現在又急著打退堂鼓,我說王國公,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鄙蚶虾顮斦f起話來是十分的不客氣,人都到這兒了,想的不是解決問題,倒是先想著取消大典,“三日之后若不能舉行,傳揚出去,你說會生出些什么流言蜚語來,你可擔得起這責任?!?/br> 王國公臉一紅,又被他氣著了:“就算是如此也該先稟明皇上?!?/br> “不行!” 沈老侯爺一聲呵令,王國公瞪著他,好哇,皇上都不稟明:“那你說該怎么辦!” “明日一早稟明皇上,上塵大師圓寂?!鄙蚶虾顮斵D而對方丈道,“茲事體大,不可宣揚,只有我們幾人知道,明日一早還要勞煩方丈您前去和皇上稟明此事?!?/br> 方丈也知這件事的嚴重性:“竟有人如此大膽,要破壞祭天大典?!?/br> “是我們沒有預料到這個?!焙笏逻@邊看守的人這么多,還有來回巡邏的,堪比宮中,但唯獨是忽略了寺廟中幾位高僧所住的地方,就是沈老侯爺自己都沒想到,來人會對上塵大師下手。 “這些人從后山闖入,看來寺廟里早有人混入進來?!敝軐④妬碇奥犃朔A報,前去后山查看,許大人不在,孫疾也不在,已經荒廢的上山路上,有一處沒有防守,幾個士兵暈倒在地,和尚不見了蹤影。 方丈臉色訕訕,寺廟內混了人進來,如今上塵大師出了事,若祭天大典再出意外,大佛寺這些僧人都要人頭不保。 王國公看著沈老侯爺將所有事安排下去,等到方丈離開,周將軍去了后寺,他才開口:“老侯爺,你這么做,皇上知道的話,我們一樣難以交代?!?/br> “難以交代還是人頭不保,王國公怎么選?”沈老侯爺只覺得今夜之事透了古怪,不在后寺動手,反倒是對上塵大師下了手,蓄意破壞祭天大典,是要讓皇上失了民心?誰會做這樣的事。 想到此,沈老侯爺看著王國公,眼神中透了幾抹審視。 王國公讓他看的心中微虛,刻意提了聲:“若要大典順利進行,三日之后還需加派人手,以免有人從中作梗?!?/br> 沈老侯爺看著他:“王國公可是知道些什么?!?/br> 王國公頓時綠了臉:“侯爺!你怎可亂講話!” “我看王國公你一出事就想到要取消大典,還以為你是知曉大典時會發生什么?!鄙蚶虾顮旓@得特別平靜,他也就一說,何至于激動成這個樣子呢。 “我能知曉什么!”王國公氣的不行,“我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br> “那就請王國公你收了這憂心,這幾日切莫在皇上面前說漏了嘴?!鄙蚶虾顮斵D身走出院子,就留下王國公一個人和兩個在屋內收拾的和尚。 王國公的臉色倏地冷了下來,額頭上還冒著汗,事先說的不是如此,他是真沒料到上塵大師會死。 …………